许波还是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没想明白:“何如月?她倒是读的名牌大学,可能会有同学在省里当记者吧,但也才毕业,说得上话吗?”
见他如此点拨不通,丰峻也是暗暗叹息。
这位许厂长,真是要能力有能力,要想法有想法,要野心有野心,偏偏,不懂得梳理关系。
“听说何总工和刘站长去宁州照顾老人了吧。刘站长两个弟弟在宁州都很出息,其中小弟弟就在新宁日报社工作。”
言尽于此,再说就显得丰峻太“手把手”了。
许波一拍脑袋:“我还真不知道!我和何总工关系还可以啊,怎么没听他说过呢?唉,你怎么知道?”
丰峻也没显摆,只淡淡地道:“这就是车间工人的好处,乱七八糟听得多。”
“看来我脱离群众了啊,要反省,哈哈。”许波大笑着,以自嘲的方式化解了尴尬。
丰峻告别时,许波一直送到了路口,拍着他的肩,俨然已是小兄弟:“你在青工里有威望,以后别光给工厂添麻烦,也要带领大家一起进步嘛!”
丰峻笑:“这是自然。”
丰峻断定,不出两天,许波就会以组织对何总工和刘站长关心的名义,驱车前往宁州,看望刘站长母亲,并偶遇刘站长的小弟。
…
丰峻料事如神。果然,第二天一上班许波就把何如月叫到了副厂长办公室。
“小何啊,上回你说外婆病了,父母一个多月没回中吴了是吧?”
虽然不知道许厂长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事,何如月还是点头:“是的,不过我们偶尔会通电话,我也会给他们写信汇报情况。”
“外婆身体还好?”
“谢谢许厂长关心,好多了,前两天我妈电话里还说,再稳定一段时间,等外婆能下床走路,他们就打算回来了。”
好险!希望老人家再赖几天床!
许波摆出懊恼的样子:“你父母对吴柴厂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家属生病,组织上应该表示关怀,我也是工作太忙,居然疏漏了。这样吧小何,想不想去宁州看看外婆?”
嗯?许厂长您有点突然啊?
但何如月还是很雀跃:“想啊!我本来也打算找个星期天去一趟宁州呢。”
“那这样,你联系一下何总工,看看哪天方便,厂里出一趟车,我代表组织去看望一下老人家。把你也捎上?”
能省火车票!
何如月喜滋滋就答应了,并且已经开始盘算,是不是晚上回家就给父母打电话,虽然公用电话要喊很久,但组织的关心,值得。
也能让父母在亲戚朋友面前长脸不是?
而且她和“父母”,说实话还一直都是电话里见,还没见过真人呢。她穿到这里时,何舒桓和刘剑虹就已经去了宁州,那种天生的血缘亲密,是她从原身那里承袭的。
真是一大早就开门见喜,回到办公室,何如月都满面春风,连看到久违的周文华都没让她觉得恶心。
苏伊若上来发报纸,看到何如月面露喜色,不由关心地问:“如月今天特别好看啊!”
今天何如月还是“芭蕾舞头”,穿着浅绿色的连衣裙,一贯的好看呐。
“人逢喜事精神爽,哈哈。”何如月很不要脸地回了一句。
“什么喜事?”苏伊若好奇地问。
却见周文华也竖起了耳朵。
何如月才不想说给周文华听,笑嘻嘻道:“小秘密,回头说给苏阿姨听啊!”
一声“苏阿姨”,就把周文华给划拉出去了。
他悻悻地扁着嘴,拿过苏伊若刚送来的报纸,哗地拉开,遮住了脸,以显示和这个世界的不妥协。
只可惜,他妥不妥协真的无人在意。
反正何如月肯定不在意。她笑吟吟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印着“中吴柴油机厂”红字的信笺纸,开始誊写昨天整理的会议纪录。
才写了两行字,电话响了。
电话机在一张空办公桌上,周文华拉下报纸看了一秒钟,又恢复原样,遮住了脸,显然是不想接。
何如月就知道他是懒到抽筋的人,也不计较,放下笔,走过去接电话。
“喂,工会。”何如月脆生生的,隔着电话都能听闻笑意的那种。
那边却是急促的呼吸,而后是费远舟压低的声音:“何同志吗?我跑出来打的公用电话。我跟你说,陈新生出事了!”
“啊?”何如月一惊,“什么事?”
“我跑得有点远,再跑几百米都到你们厂门口了,要不,你出来说?”
“好,我去老地方等你!”
“行。马上见!”
他俩唯一称得上“老地方”的,就是吴柴厂西边的公交车站。何如月挂了电话就往外跑,也没跟周文华说,一直到她跑远了,周文华才慢慢拉下报纸:“呵,鬼鬼祟祟的……”
何如月跑到公交车站,费远舟还没来。他骑自行车,从市局过来大概也要十来分钟,如果找公用电话已经跑了一程,那七八分钟也差不多了。
在车站后找了个树荫,何如月心急如焚。
陈新生出事了?陈新生能出什么事?他今天不是应该启程被押送往大西北了吗?
千万别是……她想起昨晚上陈新生那些话,总觉得句句都像是遗言,让人心慌。
何如月心神不宁,抬头望望梧桐树的树冠,又突然想起上次在这里莫名出现的丰峻,不由绕着附近的几棵树统统转了一遍,来转移注意力。
终于确定周边几棵树后都没有人时,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传来,费远舟到了。
他将自行车一撑,跑到树下,神情凝重:“我怕电话里说不清楚,所以还是跑来当面说。”
“到底什么事?快说啊!”何如月急问。
“陈新生自杀了!”
何如月的脑子轰地一声炸开,愣了两秒:“自杀了?死了?”
“他把自己的裤子系在房梁上……今天早上发现时,已经咽气很久了。”
“那陈小蝶怎么办?”何如月怔怔的。
费远舟却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小心翼翼道:“不是……卢医生家愿意抚养的吗?”
“可是她……她成了孤儿了!”何如月大吼。
“呃……”费远舟有点懵,看着何如月情绪上头,他也不会劝,挠挠头,“何同志……你看。早知道你这么激动,我就不来告诉你了。反正市里也会通知你们厂的,你早晚会知道。”
何如月知道自己失态了,低声道:“对不起啊。我……有点乱。”
“没事,我理解。你帮了他那么大忙,连我们局里的老同志都说,整个中吴市公安局都解不开的悬案,被吴柴厂一个工会小丫头解开了,你看看,多不容易,多幸运。他却不珍惜,居然就……”
费远舟胡乱地解释着,又担心地看她:“何同志,你没事吧?”
何如月摇摇头:“没事。我帮不帮忙的不重要。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小蝶说。”
“那就暂时不说吧。她本来也见不到爸爸了,就说爸爸去了远方。”
何如月的拳手握了又放,放了又握:“费警察,你说他为什么?二十年很快就能过去的,他不想看到小蝶以后幸福生活的样子吗?”
“或许他误杀了妻子,心里很愧疚吧。孩子有了托付,他没有牵挂了。也或许他怕像他的小舅子一样,到了大西北就一去不返,再也回不来,所以想这辈子就留在中吴。”
何如月望着费远舟,总觉得他的猜测不一定对。但她又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原因。
脑子钝钝的,她觉得自己需要静一静,低声对费远舟道:“可能你说的有道理。谢谢费警察,你快回去吧。”
费远舟不放心:“你先回厂吧,别在这儿晒了。”
何如月却不想回去,她要在这里将心情平复好,不想回去让周文华看到自己的慌乱。
她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没事了,这树荫下不热,我在这儿静一静,理一理思绪就回去,你快回去上班吧。”
费远舟是抽空溜出来的,也怕局里有事,见何如月这么说,费远舟犹豫了一下,推起自行车道:“那我先回去了,你也赶紧回厂啊,别在这里晒中暑了。我回局里再打电话给你。”
“好。”何如月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没事,甚至向费远舟挥了挥手。
费远舟这个没经验的孩子,终于被何如月强装的镇定给骗过,骑上自行车走了。
一直到费远舟的身影再也看不见,何如月走到树下,面对着围墙蹲了身子,抱住膝盖伤心地哭了。
围墙里的建筑,正是三层的水泥锅炉房,何如月检查了树后,却没有检查头顶。
丰峻在屋顶上检查烟囱,望见了何如月。
他以为何如月和费远舟利用上班时间偷偷约会,却没想到,听到了陈新生的死讯。
一开始他想,何如月明明都难过成那样了,费警察你怎么也不拥抱安慰一下?
后来想,哦,这个年头的人,都好保守的。
可是再后来,他看出来了,这两人不是处对象,或许费远舟有些意思,但费远舟显然完全不懂何如月。
就在他打算下屋时,他望见何如月躲到墙角去哭了。
这个丫头,竟然哭了。
几乎没有多想,丰峻就顺着烟囱爬上了围墙,又一跃而下,落到何如月身边。
“为什么哭?因为你的努力白费了吗?”丰峻问。
何如月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猛然噎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丰峻犹豫了一下,终于脱下了手套,在何如月背上轻拍了几下。
好久,何如月终于停止了咳嗽,转头望向丰峻,低声道:“谢谢你……”
她脸上挂着泪,声音亦还哽咽,纵是坚冷如丰峻,也看得有些心软。他在何如月旁边蹲下,也对着围墙,高大粗壮的梧桐树丛掩映着他们,围出一个安静的空间。
“为什么哭?”他又问。
这一声却是温柔低沉,瞬间包裹住了何如月。
不知怎的,何如月觉得说不出的难受,这难受不仅仅因为陈新生的死,还因为在这个世界、在她高昂的斗志背后,她其实寂寞。
陈新生是她来到这个世界,拼力去拯救的第一个人,可他依然像一颗流星一样,划过后,天空一点儿痕迹都没有。
“我的努力不重要。我只是不懂,他为什么要放弃。”何如月转头望丰峻,忍住喉间的梗块,“他明明二十年后就可以回来,他明知道小蝶在等他。”
丰峻回望她,用少见的认真回望她:“刚刚费警察说的卢医生是怎么回事?”
“是我家邻居。卢叔叔是医生,祁阿姨是老师,他们想收养陈小蝶,听说陈新生宣判了,今天就要被押解去西北,昨晚上……”
何如月低下头,“昨晚上,我带他们去见了陈新生,办理了收养协议。”
丰峻没说话,任凭蝉儿在头顶肆意的鸣叫。这鸣叫似乎也衬托着周遭的安静。
半晌,丰峻幽幽地叹了一声:“所以陈新生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他当然要死。”
“可他不想想小蝶吗!”何如月愤怒。眼泪又流了下来。
“他就是因为小蝶。”丰峻道,“一个医生,一个老师,能给予小蝶的教育,远胜过一个电工和一个保育员。与其让小蝶以后一直被人说是杀人犯的女儿,不如将亲生父母的痕迹全部抹掉,让她有一个全新的身份。这就是陈新生自杀的原因。”
将亲生父母的痕迹全部抹掉,这说的是陈小蝶吗?
谁能将亲生父母的痕迹全部抹掉,比如穿越的何如月吗?何如月惊骇地望着他:“亲生父母的意义,绝不是用职业和地位来衡量,这是血缘,不是他说没有就可以没有的。他凭什么用自己的死来决定小蝶的未来。”
丰峻深深地看她一眼:“他只是在用自己的死,彻底地退出小蝶的生活。”
他不是干涉,他是退出。
一个父亲,用自己的死亡,来退出女儿的余生。
何如月望着丰峻,心里有一万句话想要反驳他,可是一句都说不出来,只有眼泪不断地涌出,模糊了视线。
一块手绢递了过来,有些泛黄,但洗得特别干净。
何如月接过手绢,擦了几下,手绢已经湿透。
丰峻道:“他一定想了很久。二十年后,一个出狱的老人,没有工作、没有妻子。那时候女儿也许有着幸福的人生,也许有个美满的家庭。他去找她吗?打扰她安静的生活吗?”
“可是……二十年后他也才五十多岁,他还可以找工作……”
丰峻却打断了她:“二十年后的世界只会比现在更严酷。何如月,别天真了。”
何如月低声道:“不是我天真,是你太冷酷。”
丰峻没有反驳。
冷酷两个字,从来与他如形随行。他不介意被人说冷酷,甚至还会作为别人对自己的表扬。但今天,这两个字从何如月嘴里说出来,他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别一直蹲着了,我陪你走走吧。”丰峻道。
何如月低低地应了一声,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站不起来了。
丰峻太聪明,立即就猜到她蹲太久,腿麻了。
他很自然地伸出去,将何如月扶着站起来,缓缓地走了几步,终于何如月低声道:“谢谢,可以了。”
丰峻缩回手,很绅士地点了点头,然后从地上捡起手套拍了拍:“今天怎么没问我为何出现?”
何如月叹道:“你属猴,你在哪里出现我都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