豹子妖修悻悻站直,先对着虞琅憨憨一笑,才传音道:“峰主,这位虞琅虞师妹,便是我与你提过的那位真传人选。”
俞修陵终于露出意外神色,转眸认真地将虞琅从头看到脚,才拖着腔调开口,似是对着豹子妖修,又似对着虞琅道:“原来是郑真人的真传。”
虞琅称是,才有些歉意地解释道:“俞峰主,因机缘巧合,混元灵兽已与我结契。”
除了俞修陵和陆星舟,其他妖修都傻了。
骄傲尊贵的混元灵兽大人,居然认主了?
而俞修陵薄唇轻扯,刚要冷嘲热讽。
然后瞥见了陆星舟似笑非笑的表情。
俞修陵终是撇下嘴角,只不咸不淡道:“我当然看到了。不过虞师侄,混元灵兽的妖籍在我手里,你们要结契也得我同意才算数。”
虞琅眼睁睁看着俞修陵说完话,还夸张地鼓动广袖掐起了腰。
俞峰主倔强的样子,像极了扣着户口本不让孩子私奔的老父亲。
她被这架势搞得莫名有点理亏,刚要问俞修陵如何才能答应这门契约,便见俞修陵白皙手指与空中迅速挥动几下,潇洒的符文当即悬于半空,随着他指尖一点,没入虞琅的额头。
虞琅根本来不及躲闪,就觉得有一股暖流涌入识海丹田。
转念想小师兄也在,应该不会让她出事的,也就静静领受了。
的确,这符文并无害处,只做探查根骨灵根之用,是以陆星舟、翡景剑和大白都没有阻拦。
俞修陵透过乖巧站着的少女,一点点参透她的识海丹田。
根基扎实,灵力充沛,而识海中——
居然是五色的八卦阵?
电光火石间,俞修陵黄瞳变为竖瞳,猝然收回符文。
他那清秀美丽的面容褪去骄矜和傲气,连表情都失去了。
俞修陵的眼睛因莫名的情绪而湿润,白耳软软地倒下,他似自言自语般地呢喃道:“不该的,是……你吗?”
第36章 “虞琅,离开天玑峰,或许……
俞修陵能在大庭广众下直接引符出结界, 足见其我行我素。
即便如此,他到底是见惯风浪的一峰之主,再是惊讶, 也只是一瞬。
而那一声迟疑的感叹又极小, 比蚊蝇还要低一分,哪怕是大乘修士都难以听到。
秘境之中, 饶是豹子妖修等久久跟随在俞修陵左右的修士,都未能察觉到这刹那变化。
只有陆星舟发现了端倪, 蹙眉走近一步, 目露怀疑。
虞琅见俞修陵不说话, 心里没底, 不着痕迹地将大白围团在怀里,才有些紧张道:“俞峰主, 您同意我们的契约吗?”
几乎同时,豹子妖修已经高高兴兴地走近,摸了摸后脑勺, 道:“峰主,虞师妹根骨不错吧?俺不会看错人的!她来当咱灵宝山的真传多香呀。”
俞修陵却没有说话。
那秀美到雌雄莫辨的妖修, 只是垂着黄色的眼睛, 跟混元灵兽的绿瞳久久对视。
他们琉璃般透彻的眼中, 闪过了同步流转的金色纹路。
是符箓, 又似山河图腾, 更像是, 某块失落的净土。
良久, 玄妙符韵尽收一线瞳孔,俞修陵才错开眼,再看向虞琅时, 语气仍是带些桀骜:“哼,我又不是无缘无故强拆契约的歹毒妖修,你们都生米煮成熟饭了,我还能怎么办?”
可那对精致漂亮的白耳朵,却是平成了飞机耳。
虞琅悻悻笑笑。
虽觉得生米煮成熟饭不应当,但这不耽误她松了一口气。
然后任大白跳到地上,蹭了蹭俞修陵紫金的袍尾,又被一众妖修哭哭啼啼的围住。
豹子妖修眼巴巴地看着同门排排站,井然有序地等着被混元灵兽大人蹭蹭腿,他羡慕极了,却还是不忘提醒俞修陵,道:“峰主,真传……”
俞修陵抬手制止豹子妖修的话,看向虞琅道:“虞师侄,我当不了你师父。”
虞琅浅浅一笑,并不觉得遗憾,道:“自然,多谢这位师兄美意,但我已经拜入郑雅达真人门下。师父对我很好,我并无打算另投他门。”
俞修陵却阴阳怪气地笑了一声,用指尖弹了弹袖口繁复的花纹,道:“郑雅达?他连剑都不肯拔,能当你师父?”
虽知俞修陵说的是事实,虞琅却有些替师父不平。
剑修或丹修不过从心所欲,都是大道。
她刚要委婉地替师父说几句,耳中却听到俞修陵抛来橄榄枝——
“但我想,灵宝山更适合你。”
虞琅意外地看向俞修陵。
这位高阶妖修神色不变,嘴唇仍抿。
竟是向她传音。
虞琅并无怯懦,只惑然看着俞修陵,想从中弄清他的意图。
可俞修陵的黄瞳隐藏在符韵之中,仿佛看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某段尘封的传说。
俞修陵拍了拍虞琅的肩膀,不着痕迹地留下一道符。
他那总是趾高气昂的声音,在传音中显得悲悯和温柔。
“虞琅,离开天玑峰,或许你能活得久些。”他说。
虞琅压低眉眼,下意识握紧翡景剑。
她并非多疑的人,很难因为才见了一面的俞修陵而去怀疑天玑峰。
可俞修陵的话涉及生死,她又不得不谨慎。
无论真假,她必须弄清俞修陵的用意。
虞琅开口欲言,话语却因肩头上的符箓力量而化为传音:“俞峰主这是何意?”
而虞琅身侧,陆星舟察觉到虞琅的警惕,神色凛然,引万仞剑气出鞘,纯然透明的剑势直抵俞修陵的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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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境之外,在悬亭之上。
各峰掌门和长老的眼风都分成三半。
一半物色着本峰新弟子,另一半则好奇地望向那符文所搭的结界。
还有一半,要看着大驾光临的掌门真人。
掌门真人严凌霄依然一副闲云野鹤模样,自在地乘鹤腾云在天玑峰悬亭边上盘膝而坐。
他苍金色的眼睛中暗藏道韵,望之如临渊,心神敬畏。
而他现在所看的,正是俞峰主施下的不大不小的紫色结界。
诸位伏星仙宗的长老开始揣测掌门真人的态度。
换做玉清峰峰主方真人,在典璞大会中,嚣张跋扈地扔下结界,掌门真人恐怕早就出手移走结界了。
但换做灵宝山的俞峰主,便不一定了。
灵宝山本是一座海上孤岛,也是妖修仙宗的魁首。
可酆都之变后道祖闭死关,修真界纷争不断。
在座的各位峰主长老都见识过那个时代,骨子里的争强好胜也有几分当时乱世留下的影子。
乱世之下,小宗难立,任它灵宝山是妖修第一大宗,与修真者相比,不过耳耳,灵宝山便是因此机缘被伏星仙宗收入门下。
当年,掌门真人为表诚意,特意将整座仙岛搬起,妥置于伏星仙宗最西侧。
不过,其中是否存了几分监视辖制之意,就不好说了。
说到底,掌门真人严凌霄、天玑峰峰主郑雅达,并灵宝山峰主俞修陵,这三人都随易初道祖经历过仙魔大战和酆都之变,他们之间的利弊博弈,只有他们自己明白。
旁人可看不透。
而话题人物郑雅达盘膝而坐,黑铁重剑大咧咧地搭在地上,他扫了扫膝盖上的灵土,看了一眼结界。
郑雅达道心有损,修为一路倒退至大乘中期,竟是已经看不透大乘后期妖修俞修陵的结界了。
郑雅达打着破扇子,眼中也无黯然,只捻起掌心一颗种子,细细端详。
他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俞修陵就是看不惯自家乖徒收了灵宝山的镇山之宝混元灵兽嘛,陆星舟也在结界里,能出什么事?
在他旁边,严凌霄瞧郑雅达一眼,随意掸了掸仙鹤翎羽。
一阵微风骤至,不偏不倚地将郑雅达手心种子垂落云霄。
严凌霄这才抬起苍金色的眼睛,声音缥缈却有力,对着气结的郑雅达,道:“郑师弟,听说有人怀疑虞师侄金丹有异?”
严凌霄称呼亲昵,似是闲聊,却令对面的方康平心跳猛滞,脸色一变——
掌门真人要给虞琅撑腰?
严凌霄刀刻般的锋利嘴角牵了牵,道:“金丹如何有异?难道是偷了别人的修为金丹,收归己用不成?”
话是开玩笑的语气,然神色陡然一厉。
登时,流云凝滞,清风不前,郑雅达无语地看着自己飘逸的白眉停在诡异的角度。
问天修士一字一句别有深意,灵压随语言而至,如重拳压迫在方康平和袁瑜后背,使得两人半跪在地,嘴角溢出血线。
郑雅达瞥了低头不语的方康平一眼,才笑呵呵道:“我们阿琅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其余长老当场就是好家伙。
与云真一战,足见虞琅剑招惊艳、道心坚定,虽然是杂灵根,也是可塑之才。
眼下,她更是劳动了掌门真人和郑真人一起替她说话,幸好他们门下弟子没有同虞琅交恶。
估计隔壁玉清峰的峰主都后悔哭了。
而方康平甚至不敢去擦顺着嘴角流到道袍的血线,只老实地低着头。
他哪里敢抬眼说话?
只道虞琅好大的本领,竟然一路平步青云,让掌门真人给她出气!
还害他在三峰两山长老面前丢了大脸!
念及此,方康平头垂地更低,恨不得将红脸埋在云层中。
心中因虞琅斗法台上亮眼表现而生出的一丝好感,顷刻消散。
严凌霄缓缓转动苍金色的眼睛,半响,才轻笑一声,自问自答般说:“自然不会。”
于是,云动风涌,众人身上铁网似的灵压居然在分秒间散去。
扶鹤而坐的掌门真人又看向地面上的紫色结界。
他已问天境,那密实玄秘的结界在他眼中不过一层妖力薄纱,他轻而易举地看到了俞修陵扶着虞琅的动作。
结界之中,俞修陵似有所觉,猝然抬起眼睛。
隔着云层和结界,伏星之主和妖修之王的视线在半空汇聚。
灵蕴与妖力纠缠涌动,在普通修士看不到的气机层面,似有火花溅射。
严凌霄先移开视线,眼中道韵回转。
他状似无意道:“虞师侄奇遇不断,不如测测灵根罢。”
问天修士,言出法随。
霎时,类似言灵的力量冲破俞修陵的结界,如一根锋锐的细针刺入虞琅背脊。
俞修陵暗道严凌霄老奸巨猾,他来不及向虞琅解释什么,先以人修无法参破的妖力,匆匆传音道:“虞琅,你灵根之中存有魔气,没有严凌霄替你遮掩,一旦上了天衍桥必无所遁形。修真者痛恨魔族,切不可上天衍桥测灵根!”
虞琅被他语气中的急切和慌乱感染,心跳直上直下,瞬息间无数个问题叠上心头——
她本以为自己是体质特殊,能利用魔气,仅此而已,怎会存有魔气?
且修真者丹田存灵力,魔族才存魔气,这两种对立的力量怎么会在她体内安然共存?
再者,俞修陵跟她萍水相逢,为什么要帮她?为了混元灵兽吗?
不对,她出了事,俞修陵不是正好可以借题发挥,收回混元灵兽吗?
按下心头纷杂一片,虞琅先是审时度势地点点头。
无论如何,俞修陵的话是对的。
可突然之间,一阵青雾拢上心头,虞琅的神智来不及挣扎,便如堕入五里云雾。
她思维和身体变得不受控制,只听到一个渺远的声音,令她不得不服从。
虞琅的眼睛如同两颗失去神采的木头珠子,木然出声道:“俞峰主,小师兄,我要去天衍桥测灵根。”
语毕,竟然不顾翡景剑的阻拦,便要引决前去天衍桥。
俞修陵面色铁青,没想到严凌霄的法诀这么快就突破了他的结界。
他神色崩裂,正要逼不得已向一直暗中用剑逼着自己的陆星舟求助,乍然看到混元灵兽灵巧一跃!
它从簇拥它的妖修之中跳出来,抬起椭圆形的脸,看了看虞琅。
然后低下耳朵,用力顶了顶虞琅的脚踝,于无人看到的角度,一颗碧绿妖丹从它口中逸出,没入虞琅身体。
俞修陵面色一松,长出口气,才骄傲地说:“幸好有我的乖宝,你安心去吧,让他们见识见识你的厉害。”
虞琅只讷然点点头,又转眸看向护在她身前的陆星舟道:“小师兄,我要走啦。”
陆星舟眯眼看向俞修陵,看对方点了点头,还是万分不放心地分了神识贴少女周身,才低声道:“别怕,去吧。”
此时此刻,俞修陵已经完全收起那副紧张兮兮的样子,斜眼对陆星舟“啧”了一声,拿腔拿调道:“哟!陆师侄,你竟是个情种?还分了一半神识保护虞琅,真是多此一举。”
陆星舟剑气不退反进,凉凉道:“俞峰主话这么多,稍后,正好给我解惑。”
于是,紫袍妖修尴尬地挺直腰板让了让剑气,长袖挥舞,罡风顿起,坚不可摧的紫色结界倏而消散。
少女无视结界外好奇或担心的神色,即刻御剑如清光流影,轻巧地落在天衍桥旁。
测灵根已成定局,严凌霄的言语之力自然功成消散。
虞琅站在天衍桥下的玉阶上,高处灵蕴如初春料峭的绵雨,令她情不自禁地激灵一下,神识之中迷雾退散,她仿若从一场迷梦里醒了过来。
然后发现自己突然就站在了天衍桥下。
而桥上正好是方清菡在测灵根。
虞琅揉了揉额角,好不容易想起俞修陵的话。
好像让她不用担心?
啊这?
就怎么可能不担心嘛她体内有魔气啊!
在众目睽睽下,虞琅猖狂地想要逃,无惧成为跳天衍桥第一人。
然后被天衍桥附近的结界弹了回去。
虞琅揉了揉脑袋,认真思考要不要装作被结界弹晕了,忽而又想起一点——
等等,小师兄好像也说了别怕?
虞琅含泪勇敢地上前一步,殷切地跟地上的陆星舟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