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嫱伸手捞了一下,惹得他看过来。
“已经旧了, 香味也淡了, 王爷怎么不换一个。”
秦宓沉默了一下:“你只做了一只。”
容嫱好笑道:“我瞧王爷原来都是佩玉的,佩玉也很好。”
他淡淡应了一声, 不置可否。
容嫱裁护膝的布料时, 便特地留了一些做香囊。
她坐在桌前, 捏着剪子的手分明又白又嫩,却稳当得宛如老手。
“你经常做这些?”他倚在一旁, 静静看着。
倒也不是,只是容夫人什么都让她学,且要做好, 女红自然也在其中。
不过前世她与赵顷定亲一直到嫁入相府,零零总总确实送了不少手艺品。
容嫱垂眸裁剪布料,怕他听了不高兴,便没说。
好在秦宓没有追问,想到什么,主动坐下来撩开衣袍:“可要量取尺寸?”
“王爷的尺寸我怎会不清楚。”
容嫱觉得他今日话异常多,手底下动作利索,没几下便裁出了大致的形状。
这次耳边却迟迟没有声响,她奇怪地看过去。
秦宓背对窗口坐着,脸隐匿在阴影中,眉眼间凝着淡淡郁色:“母亲送我的那双护膝,小了些。”
他建摄政王府以来,方氏和他的来往越来越少。
起初他常去拜见,也想过接她过来长住,方便请安照顾。
但都被推拒了。
上次方蕖送护膝过来,他还很意外,心里却不免有一丝松动。
只是那护膝他戴不上,大概是记错了尺寸。
容嫱手底下的动作慢了下来,试探道:“夫人……”
“她与你说了那些话,是不是?”秦宓毫不意外,只是眼神里藏着些落寞。
“……是。”
秦宓沉默地等了等,等她继续问,搭在一旁的手指动了动,显露出一分紧张。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窗外偶尔传来下人走动的声音。
容嫱忽地笑了,柔声道:“王爷不会以为我信了吧?”
秦宓手指缓缓收拢,轻抿的唇角出卖了他此刻的心绪起伏。
容嫱凑上去,日光从窗口落进她眼底,粲然美丽:“我只信你。”
秦宓猛地一怔,心底泛开阵阵涟漪,好似春风拂过湖面,骤然清明。
容嫱忽然想通了,就如她对方氏说的那句话。
日后不论是他娶妻,还是她离京赴江南定居,眼下就是最好的。
珍惜当下,不问将来。
及时行乐,人生不过如此。
*
湖心岛一宴,反倒是容嫱盛宠的名声传开了。
那日人人见她走在摄政王身旁,姿态轻盈,不卑不亢。
而秦宓对其亦是百般纵容,更在楼上相拥长吻。
这样出格的行为,往常都难以想象会发生在这位冷清寡绝的摄政王身上。
再加之先前有传闻,说容嫱乃是云朝崇亲王女儿,是云朝郡主,当下思绪活络者越来越多。
容嫱送走今日第三个借着买胭脂来打探口风的世家小姐,门外日头已经逐渐西斜。
千醉感慨道:“这些人三天两头来,小姐在哪个铺子就追到哪个铺子,说是巧合怕是都没人信。”
“往常在侯府,这些人也没这样热情呢。”
何况里面还有些眼生的,之前根本都没有交情来往。
“还是背靠王爷好。”千醉美滋滋想着。
这些人一是探听关系,二是想通过她和秦宓搭上线,容嫱自然不会多事。
千醉把账本收拾好,抱在怀里跟她往外走。
才到门口,一旁等候着的人便迎上来,弯腰拱手:“小姐。”
容嫱弯弯唇角,客气道:“王叔怎么来了?”
王叔是容老爷子屋里贴身伺候的老人,可谓无事不登三宝殿。
王叔听她还叫自己一声“王叔”,心里稍稍踏实了些,忙道:“小姐许久不曾回府,老爷子心里头记挂,一醒来就念叨。”
“是吗。”容嫱笑意更深,却不达眼底。
她想起老爷子病中呢喃,尽是对容妙儿这个亲孙女的愧疚,再看眼前王叔的说辞,便觉一阵可笑。
王叔小心观察她的神色,如今她在摄政王那里正得宠,风头正盛,老爷子叮嘱过,态度千万要诚恳。
“老爷子病中担忧小姐孤身在外,会不会受苦,实在是望眼欲穿,小姐看……”
他甚至不敢直说来意,生怕容嫱拒绝。
却听她出乎意料道:“王叔说的是,我也有许久没有拜见过老爷子了。”
王叔一喜,忙道:“车备好了,小姐随我来。”
“不必。”容嫱扶着丫鬟的手,上了不远处另一辆华美富丽的马车,一瞧就是摄政王府的手笔。
饶是王叔见惯了侯府里夫人小姐出行的排场,眼下远远看着簇拥在容嫱马车旁的侍女侍卫之多,也不由得感慨出声。
老爷子身子每况愈下,容嫱走进屋内,闻到浓郁的药味,却难掩老人身上风烛残年的味道。
她目光不经意扫过一旁搁置散热的汤药,想起当初替使团购置药材时,从卖药少年那儿低价收购的人参。
“是容嫱啊。”
老爷子苍老的声音响起,王叔扶着他坐起,腰后垫着高高的枕头。
他眼底迸发出喜色,望着她的眼神热切期盼。
“你瞧桌上。”
容嫱进来时便看见,桌上并排放着七八只形状各异的花灯。
屋里光线暗,灯芯噼啪燃烧着,映出暖融融的光。
老爷子温声道:“你原先不是一直要看花灯,只是我总没有功夫。”
“如今倒是清闲,只是我这破败的身子骨,也没法陪你去啦。”
容嫱一怔,望着花灯的视线渐渐模糊。
她早已明白,年幼的自己钟爱花灯,想要的其实是背后代表的亲情与关怀罢了。
可无论她做得多好,容夫人仍然吝啬于多给她一个笑脸。
老爷子依然每年都很忙,没空带她去看花灯。
如今花灯摆在面前,静静燃烧,心中说没有触动是不可能的。
她偏头,瞧见老爷子满头白发,面容苍老,早已不是自己记忆中容光焕发的模样。
她被接回容家不过六七年,这六七年里,老爷子老去得太快了。
他一心都扑在容家百年生计之中,殚精竭虑。
如果不是他为容侯府遮风挡雨,她在容家的几年也未必有那么顺风顺水。
容嫱看着那碗药,张了张嘴,忍不住想提醒一句。
老爷子见她久久不说话,却是忍不住了,咳嗽了两声,试探道:“你……与王爷最近可好?”
容嫱没反应过来。
他便更小心道:“不曾吵架吧?”
她将话暂时收回去,应道:“两人相处,怎会没有摩擦。”
老爷子立即紧张起来:“你心态要平稳,王爷做惯了上位者,习惯于发号施令,凡事要多顺从。”
“你与他吵架,吃亏的是你自己。”
“顺从心意,宠爱才能长盛不衰,知道吗?”
他发觉容嫱脸色有变,顿了顿,补充道:“我这也是为你好。”
容嫱不作声,谁也不开口,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老爷子坐久了腰杆便发疼,他知道自己恐怕时日不多了,容侯府的未来却依旧一片迷茫,他比谁都急。
他叹了口气:“容嫱,你虽不在府里住,但侯府养你多年,感情还是有的。”
“你看你如今,过得也有声有色、要风得风。”
“可怜你哥哥……还在牢里受苦。”他觑了容嫱一眼,“你能不能同王爷说说?楮儿是容家独苗,你也不想家里绝后吧?”
容嫱从未听他这样谨小慎微地说话,态度可谓谦卑,但她只想发笑。
方才为花灯所触动的心迅速回落,神色间带着淡淡讽意。
她哂笑一声:“容楮做了什么事,可要我重述一遍?”
老爷子神色略有些发僵,似乎没想到她这样直接,讪讪道:“那事确实是他不对,但关了这么久,他也得到教训了。”
“我保证,日后他绝对不敢再欺负你。”
容嫱冷道:“与我保证有什么用,老爷子想申诉求情,尽管去找京兆府。我一介平民,没那个能耐。”
“容嫱!”老爷子着急起来。
容侯如今也不年轻了,哪怕是再娶妾,能不能生出来儿子是一回事,生出来又要养十几年,他哪里等得到。
而唯一的孙子还在大牢里,不知哪日就要被拉去砍头,容侯府前途一片渺茫。
容嫱充耳不闻,看了眼一旁的汤药,笑容得体:“老爷子保重身体,没有别的事,容嫱先退下了,改日再来看您。”
说罢转身离开,王叔伸着手,想拦又不敢,只听见老爷子在后头捶床大喊,随即剧烈咳嗽起来。
一走出去,门口聚集偷听的下人便做鸟兽散。
容夫人正和身边的婆子低声耳语,见她出来,忙扶了扶发簪,假作镇定,连容嫱从身前经过都没有给多余的眼神。
容嫱心情不大好,乘车回了别院,刚喝了盏茶,下人便捧来一张帖子。
孙喜宁请她明日看戏。
她扬了扬眉,打起精神来。
第四十八章 看戏
孙喜宁请她看戏, 地点却不是梨园酒楼,这便有些令人深思了。
容嫱本想早早出门,却见秦宓一直在院子里坐着, 只好过去报备一声。
孙家他是知道的,最近不是和赵家喜事将近吗?
他想起容嫱也曾是赵顷未婚妻, 心里自然有些怪异,不动声色跟上了。
平日里一点空闲功夫都拿来处理公务的人, 如今偏要跟着上街, 容嫱不免有些奇怪。
二人一同到了孙喜宁为她预订的位置, 是茶楼二层雅间。
两扇窗户大开,往下正对的不是街景,而是隔壁一座玲珑小院。
因为位置在二楼, 一眼望下去,能将大半个小院都收入眼中。
小院不知是谁家的,此刻静谧无声,也没有人来往。
容嫱看了两眼,没放在心上, 还想着孙喜宁说的戏在哪里。
秋风从窗口灌进来, 但她正偏头看景,秦宓便没叫人关上, 只是往她手里塞了杯热茶暖手。
容嫱小口啜饮, 目光四处逡巡, 半盏茶的功夫,终于看见一辆眼熟的马车驶来。
马车上“孙”字铭牌摇摇晃晃, 最终停在了小院门口,孙喜宁钻了出来。
她转身,又扶下来一位妇人, 真是她的母亲,尚书夫人李氏。
李氏体形略有些胖,气质却富贵祥和,下车后便搭着女儿的手打量这座小院,神色带笑。
母女二人边说话边打开了院门,院子里也打理得井井有条,显然最近才修整过,焕然一新。
容嫱托腮往下看,原来这是孙家置办的院子?
李氏母女说话声、下人走动声一齐响起在院中,顿时热闹起来。
随行丫鬟拿着钥匙去开门,动作却停了下来,奇怪转头。
容嫱看不清,正努力眯了眯眼,下一秒,许是门外动静惊醒了屋里的人,一道身影跌跌撞撞跑了出来。
身后还追着一道惊雷般的怒吼声:“你走正门做什么!”
李氏吓得连连后退几步,才没叫那人一头撞在身上。
“你、你是谁!?”
冲出来的女子披头散发、衣衫不整,露在外头的脖颈上更有着好些暧昧痕迹。
容嫱倒是看不清细节,只是在她抬起头时,既出乎意料又情理之中地瞧见一张熟悉的脸。
容妙儿面上尽是泪痕,神色慌张,结结巴巴道:“我、我……”
她瞥见一旁满面震惊的孙喜宁,下意识去遮自己的脸。
孙喜宁呆住了:“妙儿,你怎么、怎么在这里?”
李氏却比她老练得多,屋里明显还有个男人的声音,且颇为熟悉。
她脸色一沉,直接迈步走了进去,一眼便看见床边才慌慌张张穿好衣裳的赵顷。
他如今亦是一头雾水,一见到母女二人,更是急得脸色发白。
“喜宁,你、你听我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李氏气得发抖,指着他冷笑连连:“好,赵相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口口声声说非我家喜宁不娶,说什么要送她一座小院做礼物!”
“什么礼物,怕是你赵大公子金屋藏娇的地方吧!”
赵顷二十几年来,除去和容嫱的糊涂账,名声也还算清白,顿时涨红了脸。
“我没有,我不知道我怎么会在这里!”
李氏更觉得他没有担当,一阵后怕,幸而女儿还没有嫁过去:“我赵家虽非名门,却也容不得沙子!你与喜宁的事就此作罢,不必再提,还望赵公子回去与家人说清楚!”
说罢再看一眼都嫌恶心,拂袖往外走。
容妙儿本想趁机逃跑,却被丫鬟死死摁住,李氏盯着她,几乎要盯出一个洞来。
“光天化日,真是伤风败俗!”
“虽流着世家的血,浑身上下也不知有哪点拿得出手,如何与容嫱比!”
李氏气极了,说话字字诛心。
李家虽比容侯府低半阶,但握有实权,且风头正盛,根本不怕油尽灯枯、走下坡路的容家。
容妙儿最听不得别人在她面前抬高容嫱,顿时尖叫道:“你凭什么说我!”
她老实挨骂就算了,李氏正在气头上,当下便一巴掌甩过去,咬牙道:“就凭你不要脸!你下贱!”
赵顷追了出来,见容妙儿被打,脑子里仍是乱糟糟的没有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