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嫱看着整洁的屋子,觉得熟悉又陌生。自己住了几个月的地方,却又不能算作家,真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小姐。”千醉向来藏不住心思,这会儿眼睛眉毛都向下耷拉着,好不苦恼。
她一早爬起来就注意着动静,眼睁睁看着王爷一大早离开,险些就跳起来阻拦。
“娇娇小姐不是邀您听戏吗,咱们走吧?”
“我回绝了。”
千醉啊了一声:“那那、那昨儿送来的话本,还看吗,您不是说有几本很有意思?”
容嫱拍了拍她的头,笑道:“今日有事,随我出门。”
“那奴婢去备车!”千醉不敢多问,总之是别去想那劳什子冬宴就好!
十一月底已是很冷的日子,容嫱抱着个汤婆子,叫马车停在一条极少去的街。
京城也不是每一片都一样富贵祥和,像这处临近码头,因而整条街都格外繁华喧闹,也足够鱼龙混杂。
千醉寸步不离守着:“小姐,咱们来这里做什么?”
“往江南去,走水路自然最便捷。”毕竟行程短,又无陆路上的层层关隘。
千醉瞪大了眼:“小姐要去江南?什么时候走?几时回来?”
“问这个做什么,你不跟我去?”
“奴婢当然跟着小姐!”
容嫱指了指不远处一小间铺子:“那你且去问问,什么时候有船。”
千醉听话地去了,那些人见她打扮是富人家丫鬟,也都老老实实说得清楚明白。
“最近只有些往京城运送贡品的官船,今年格外冷,腊月里河面定要结冰,这段时间都不开船。”
“待过完了年,河面解冻,自然日日有船只通行。”
千醉点点头,一一记下,道了谢匆匆往外走。
“小姐?小姐?”她到原先的位置看了一圈,也没见着人。
今日二人特地从后门偷偷出来,也没惊动别院侍卫,万一出什么事…
千醉急得团团转,眼泪都要出来了。
“别喊了,你家小姐在这儿。”
千醉听见声音猛地回头,瞧见一张笑意盈盈的年轻俊脸:“你!…林神医!?”
发现自家小姐正昏睡在对方怀中,千醉面上急切的神情瞬间转作愕然,又变作惊慌:“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被人药晕了。”林长即批评道,“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竟让你家小姐一个人站在这儿。”
“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穿着体面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孤零零杵着,岂不等于在对那些贼人招手说快来绑架我?”
“幸好今日是我路过,否则你回去如何交代?嗯?”
千醉被他一通说教,脸都羞愧得红了,吸了吸鼻子道:“林神医说得对,都怨我没多长个心眼。小姐若是因此出了事,我定也不活了呜呜呜…”
“…”林长即也不好再说下去,“知错就行,这不是没出事吗,别哭了。”
“还有,叫我林小神医即可。”
千醉擦了擦眼泪,赶紧扶住容嫱,总不好让小姐一直靠在男人怀里,让王爷知道了可怎么好。
“林小神医,小姐什么时候能醒?”
“我给她服了药,一刻钟吧。坐马车来的?把你家小姐扶过去歇歇。”
千醉连忙点头:“真是多谢了。”
林长即摆摆手,见主仆二人上了马车,才往另一边的巷子走去。
他揭开盖在上面的麻袋,露出下面动弹不得的方脸男人。
方脸盯着他,瞪大的眼底流露出几丝惊恐,却因被点了穴,既不能动弹,也说不出话。
林长即似笑非笑道:“正值壮年,父母生你两双健全手脚,难不成是为了方便你作恶?”
“若是这样,还不若废了去,省得祸害人间。”
“唔、唔唔!”方脸听了这话,剧烈挣扎,额上甚至凸起几根青筋,却无济于事。
林长即不知从哪里摸出两颗药丸,喃喃道:“倒也不算我作恶,若是落在某人手里,只怕你更惨。”
“来,吃了这两颗去息丸,保管你后半辈子都只用躺在床上,一生不必劳作,岂不妙哉?”
方脸面如死灰,眼底吓出几点泪水。
“本小神医日行一善,不必谢我。”林长即一伸手喂下药丸,又解了穴,扬长而去。
千醉在马车内静静等待容嫱苏醒,小姐醒了才好回去,因而只觉每分每秒都极其难熬。
这时,有人敲了敲马车,她透过侧帘一角,看见是去而复返的林长即,才撩起整个侧帘:“是林小神医啊。”
“还没醒?”林长即摸了摸下巴,“那你家小姐体质挺差的。”
话音未落,便听见一声轻轻的:“千醉?我这是怎么了…”
“小姐!”千醉将她扶起来,后怕道,“小姐吓死奴婢了。若不是林小神医,奴婢今日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你这成语用得倒是有进步。”容嫱打趣道,只隐约想起自己在街边等千醉出来,忽然有人撞了她一下,转过去看见是个方脸男人。
那方脸追着她不停道歉,容嫱连说无妨,实在忍不住要走,下一刻便晕了。
想明白缘由,脸色也白了白:“我并未与他有肢体接触,也不曾吃什么东西…”
林长即的声音传来:“姑娘就没问到什么味道?”
容嫱一愣,细细回想:“…有股香味,我当时还想,一个粗汉子,竟用这样甜腻的香,但也只以为是个人喜好,并未多想。”
林长即摇了摇头:“如今黑市里早就不流行什么蒙汗药之类的了,这种只需闻上不到半刻钟的迷药,更加防不胜防。”
千醉吓得不行:“那在外头岂不是极其危险?”
“倒也没那么严重。这几年朝廷管控越发严厉,这种迷药没点门路也买不到。而且你们摄政王早从我这儿讨了解药方子,如今几乎每个药铺都能买到解药。”
千醉松了口气:“王爷真是为国为民!”
“那倒是。”林长即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靠在马车外,压低了声音,笑盈盈道,“容姑娘,今日之事林某可以在王爷那儿守口如瓶,但你得告诉我,来这儿做什么。”
容嫱略略思索了一下,随口道:“不过是来问问客船何时通行。”
“哦?姑娘要去哪里?”林长即表现得极有兴致。
“未曾想好,想出去散散心罢了。”
“林某看江南就挺好,山清水秀,花红柳绿,与美人相得益彰。”
容嫱抿了抿唇:“小神医一贯这样油嘴滑舌?”
林长即也不生气:“你与秦宓待久了,也变得死板了,唉。”
“怎么,小神医见过以前的我?”她反问。
林长即但笑不语,眼神却颇有深意:“林某诚心,若是京城住腻了,不妨换换口味。”
“下次可莫要一个人来这种地方,你这涉世未深又被人保护得密不透风的丫头,哪里知道人间险恶。”
不等回答,他便放下帘子,拍了拍蹲守一旁的马夫:“送你家姑娘回去吧。”
第六十一章 定局
容嫱昏昏沉沉地靠在马车里, 事后想想今日真是凶险万分。她没想到京中也会这样不太平,那何谈其他地方。
“小姐。”千醉小声道,“今天这事儿为什么不能让王爷知道?王爷若是知道小姐遭人算计, 定会为您出头!”
容嫱叹了口气,千醉一向不怎么聪明, 不懂揣摩猜测她的想法倒也能理解。
原先在容侯府,千醉便只是陪她玩乐的小丫鬟, 一应事宜都由其他人负责。
且若不是这丫头死脑筋, 又如何会在她离开侯府时还巴巴地跟着, 那些个精明懂算计的下人,早早抛弃了她这旧主。
“千醉,不是你家小姐妄自菲薄, 我与摄政王中间隔了太多,单是身份地位便是云泥之别,注定无法长相厮守——你何时见过那些个公子哥与外室白头偕老?便是话本也不敢这么写。”她耐心解释。
“最迟明年开春,咱们等第一趟客船离京。”
千醉愣了足有一刻钟,才呆呆道:“那、那我们去哪儿?”
“娇娇总是说她母亲家乡四季分明、风景宜人, 我打算去江南。”
容嫱等她消化完了, 继续道:“钱我已将大部分存入钱庄,剩下一些做盘缠, 届时只收拾些衣物就好。”
“江南那边我不曾去过, 心里也有几分忐忑, 你自己想好。”
千醉慢慢明白过来,小姐这是让她自己选择:“小姐去哪儿奴婢就去哪儿。”
容嫱低眉一笑, 美人风情尽显:“即是如此,便该与我一条心,再别提那些有的没的了。”
“好!”
马车到别院后门, 千醉扶她下来,这么一会儿已经缓了过来,叽叽喳喳道:“对了小姐!其实奴婢祖籍也是江南的呢!不过祖父那辈就来了京城,到我这辈已经没人再说自己是江南人氏了。”
“听说江南朱雀湖双桥戏水是名景,特别好看,咱们到时候……”
却见门前站着一人披头散发,直扒着门缝往里看,几乎整个人贴在了门上,好不奇怪。
千醉不好惊动侍卫,只得挡在容嫱身前小声问:“什么人在那儿?”
那人猛地转过来,露出一张极度熟悉的脸。
“是你!你还敢到这儿来!?”
容妙儿发髻散乱,未施粉黛,衣裳倒还算齐整。但面容清瘦,气质枯败,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侯府虐待她了。
她的肚子已然微微隆起,见到容嫱,只是扯着唇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慢吞吞道:“你在这儿啊……我还以为,你过得有多好……”
“今日冬宴好生热闹,王爷没带你去吗?”
千醉抄起一边的扫把:“容家怎么把你这神经病放出来了!少在这儿碍眼!”
容妙儿也没想到她真打,挨了一下便捧着肚子躲得好生狼狈:“你!你!”
容嫱冷眼旁观了一会儿,才淡淡道:“好了千醉。”她慢条斯理往里走,路过气喘吁吁的容妙儿,也只是好笑道:“瞧瞧你如今的样子,形容枯槁,气色苍白,肚子里还装了不知谁的种,有什么底气同我说这样的话。”
“毕竟我再不济,总归比你过得体面些。”
容妙儿趁着冬宴逃出来,可不是想听这些。家里带了庶女容霜去赴宴,却将她这个嫡女锁在房中,也只有想到这里还有一个被抛弃的,她心里才能好受些。
容嫱推开门进去,千醉呸了一声,毫不留情关上后门。
容妙儿怔怔了一会儿,似哭似笑。
“真是莫名其妙。”千醉嘟囔着,“云、云岑大哥!你怎么在这里,那、那……”
云岑挠了挠头:“千醉姑娘,你把我叫得太老了吧。”
云岑是秦宓亲卫,几乎寸步不离左右,他既然在这儿,那……
“回来了?”一片沉默中,屋内传来秦宓一贯淡淡的声音。
千醉拉了拉容嫱的袖子,露出紧张的神情。
容嫱也没想到,他会在这里,这个时候不应该正在宫内参加冬宴么?他作为宴会主角,小皇帝怎么可能允许他不出现。
也正是瞅准了他不在,她才会带着千醉出门。
容嫱心里虽然惊愕,面上却是瞧不出慌张,镇定地走进屋内:“嫱儿还以为王爷一早准备赴宴去了。”
秦宓定定望着她,似乎想看出一点端倪,良久才道:“我若去了,你不是会心里难受?本王几时舍得你不高兴?”
容嫱心头一跳,秦宓平日不是会说甜言蜜语的人,这样突然来一句,倒让她一时手足无措。
她假装侧过脸,理了理耳边落下来的头发,温柔道:“……王爷多心了,嫱儿岂是那样小气的人。娶妻生子乃是人生大事,我怎么会不懂事。”
“怎么,本王娶妻生子,你很开心?”他忽然冷冷道。
容嫱又顿了顿,这样生硬冷漠的语气,她也有些不习惯。没一会儿便莞尔笑道:“王爷若是能寻到称心如意的良妻,喜结连理,容嫱自然为王爷感到高兴。”
秦宓猛地上前两步,将她整个人几乎裹挟在怀中,少见地显露出明显的怒气:“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谁先前口口声声说喜欢本王,又是谁如今摆出这样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你到底要本王怎么做?”
容嫱感受着男人近在咫尺的气息,用力掐了下手心,嘴角仍挂着得体的笑:“怎么了,就许男人的嘴骗人,不许我们女人撒个小谎吗?”
她想起前世种种,赵顷、老爷子、容侯,一个个说得多么好听啊,将她哄得团团转,结果还不是一个比一个无情无义。
眼前这个人说什么,不舍得她不高兴,可笑,难不成她在别院里日日都是开心的?不过是曲意奉承、逢场作戏罢了。
秦宓捏着她的下巴,气息剧烈起伏:“你说喜欢我,是骗我的?”
“怎么算骗,只是捡了王爷爱听的说。”容嫱下巴有些疼,她在想,其实男人也挺好骗的,一副身子一个笑、几句好听的软话,竟连摄政王都抵不住。
秦宓看着她风轻云淡的笑,只觉心肠好似一节节断开来,那双黑眸都染上红色,哑了声:“你、你很好,永远都这么恨,哈哈,哈哈。”
“这么多年,我到底图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