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嫱听见关门声,才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千醉是见王爷走了,算着时间又没待多久,沉沉叹了口气,才端着药进来。
谁知一推门,就看见小姐松松披着外裳在翻东西。
“小姐要什么?奴婢来。”
她忙放下碗,一边拿来厚实披肩一边念叨:“这天儿越发冷了,便是屋内也经不住这样折腾呀。”
容嫱掩唇咳嗽两声,垂眸盯着手里的蓝面册子。
千醉嘟囔:“原是找账本啊。”
“我昏迷这几日的账,都添上了吗?”
千醉悻悻道:“小姐怎么醒来就想着银子。”又道:“添是添了,不过没核对过。”
人都病昏了,谁还有心思记账。
她好奇了许久,忍不住问道:“小姐,我们如今住在这别院,又不愁吃穿,攒钱做什么?”
平日里一应吃穿用度,皆有人经手,就算私库里有钱,也是无处可花呀。
容嫱看她一眼,眼神深深:“你难道想一辈子……”
“什么?”
容嫱轻叹口气:“算了,你只管跟着我就是,也不枉我做梦还梦见你。”
千醉傻笑道:“小姐又梦见我啦?”
“是啊。”她没好气道。
若非千醉就活生生在身边,她真要怀疑梦不是梦了。
午膳只简单吃了些清粥小菜,养养胃。
容嫱穿戴整齐,本想去铺子里瞧瞧,可才走出院门,便被冷风吹得咳嗽起来,千醉便无论如何不让她出门了。
“小姐再这样,我便让人告诉王爷了!”千醉瞪着眼。
容嫱拢了拢斗篷:“我又不怕他。”
她都想好要离开了,还做什么忍气吞声委屈自己。
外头的风实在喧嚣,容嫱只得摘了斗篷帽子,回屋里拿了小算盘轻拨。
门外传来动静,千醉眼前一亮:“是不是王爷来了?”
她高高兴兴走出去,却是噘着嘴回来,边愤愤道:“真是阴魂不散。”
容嫱熟练从容地拨着算盘,玉指纤纤,格外好看:“怎么了?”
千醉想了想:“是赵顷,听说小姐昏迷,他天天过来问,这不才醒,就吵着要见您。”
“不见。”她平静地拨动一颗玉石制的算珠。
“我知道,已经回绝了。”千醉点点头,“他也不敢硬闯,王爷守得可紧了。稍后王爷过来若瞧见他还在外头,少不得一顿打。”
容嫱不置可否,只是将账本又翻过一页。
千醉品出来怪异:“小姐……您是不是在生王爷的气?”
门外的男人脚步停住,秦宓推门的手一滞。
“生什么气,不值得。”他听见那道熟悉入骨的声音缓缓道,“本就不喜欢他,如今想通了而已。”
秦宓整个人僵在门外,青伯脸色一变,小心低头。
他想起早先在聚安楼,即便被容楮欺负,小姑娘仍旧含着泪道“就是很喜欢王爷。”
推门的手收了回去,秦宓闭了闭眼,一切竟似一场梦。
第五十八章 神医
风摇动树影, 容嫱眼角微抬,待瞥见门外身影似乎离开了,怔怔了一会儿, 才推开算盘。
“晚膳煮些粥,端到屋里来吧。”
千醉含糊应下, 暗自猜测小姐是否在躲着王爷。
容嫱确实懒得再去应付那些人和事,回头想想, 也不知自己是如何一步步撑过来的。
如今她病体未愈, 秦宓若有良心, 应当不会过来烦她。
这样想着,果然没有来。
过了两日,天气晴朗了许多, 屋外风也止住。温和的日光洒在院中,消融些许早冬的凉意。
千醉抱着被子晒出去,眼睛往院门口瞥着,心中烦恼,王爷还真不来了?
“千醉。”这时, 容嫱收拾齐整踏出房门。
千醉精神一震, 眼角眉梢努力显出几分活泼:“小姐,奴婢听说王爷这两日出京接人去了, 因而才没来看望的。”
容嫱甚至没问接的是谁, 只是哦了一声, 吩咐丫鬟抱好账本:“走吧。”
马车停在别院门口,却叫看守的侍卫拦住了, 习武之人态度虽恭敬,说话却是硬邦邦的:“姑娘要出门?可曾知会王爷?”
容嫱面无表情道:“王爷是要软禁我?”
侍卫其实也没接到这样的命令,只是太医吩咐, 容姑娘病中,如此时节,最好不要随意走动。
侍卫为难道:“容属下派人去王府询问一声。”
到底是摄政王宠爱的女子,想到这一层,不免又讪讪道:“还请姑娘先进屋里休息一会儿,莫站在这风口了。”
容嫱倒也不会拿身体开玩笑,走到庭院中背风的地方,丫鬟搬了椅子来。
她坐着,一抬头便瞧见四四方方的狭窄天空,今日分明风轻云淡、日光和煦,正是出门的好日子,却还要等他人点头。
“说到底也是自己选的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后悔谈不上,毕竟好处都拿到手了。只是当断则断,当断则断。
听说小皇帝近日就要办一场冬宴,宾客皆是有头有脸的权贵,各个携妻带女。想来届时场面便好似春花朵朵开,饶是见多识广的摄政王恐怕也要挑花眼。
自然,这宾客名单里是没有她的,她一向入不了小皇帝的眼。
想着想着,门外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翻身下马,接着是侍卫行礼:“属下参见王爷。”
“姑娘呢?”秦宓声音有几分风尘仆仆的低哑,倒真像是出京办事了。
容嫱被日头晒得暖融融的,脸颊都泛着些浅红,气色瞧着好了不少。
才站起来,秦宓已经走了过来:“要出门?”
容嫱福身福了一半,便被他扣着腕子轻轻拉起来:“免了,我请了位大夫回京,在民间颇有声誉,晚些给你看看。”
千醉恍然道:“原来王爷这两日是为小姐请大夫去了!”
她故意说得大声,就是想让小姐知道。容嫱抽回手,还是行了个礼:“多谢王爷关怀,只是容嫱觉得自己已无大碍,原不必这样麻烦。”
“本王不放心。”秦宓注意到她的动作,剩下的话又都咽了回去,慢慢道,“你这病并非一次两次,若不治断根,日后若是再犯……”
气氛沉默下去,千醉眨眨眼:“若是再犯,那不还有王爷嘛?”
只要王爷在小姐身边,她便觉得安心。
容嫱轻轻呵斥:“千醉。”
千醉闭了嘴,却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不过王爷对小姐虽好,可若是能给个名分就更好了。
秦宓只说请了位大夫,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大夫,要堂堂摄政王亲自去请。容嫱总觉得这借口有些牵强,但他究竟离京做了什么,她也不想问。
容嫱往门口走,侍卫瞥了秦宓一眼,低着头让开了路。
目送着马车离开,秦宓淡淡吩咐:“申时请林小神医过来。”
*
查完帐已近申时,容嫱靠在马车内,略感疲惫。
“千醉,我入京那年你便跟着我了吧?”
“是。”隔着马车厚重防风的布帘,千醉不明所以,“小姐怎么问起这个?”
容嫱默了默,忍不住揉揉太阳穴:“没什么,随口问问。”
一个梦罢了,怎么如此挂怀。千醉贴身伺候她数年,不说寸步不离,也算是知根知底的。
她撩开侧帘透气,远远便瞧见一抹清冷素白:“停一下。”
马车在长街对面停下,这一片门可罗雀,竟没什么行人来往,倒像是避讳着什么。
白色挽联在冷寂中透出几分凄凉,门口悬挂的白纸灯笼摇摇晃晃。
“小姐……可要进去瞧瞧?”千醉试探着问。
容嫱望着牌匾上“容侯府”三个大字,摇了摇头:“不必了。”
老爷子临去前记挂的人尚且没有她,倒让人怀疑过去数年的祖孙情谊究竟有几分可信。
只是又想起容老爷子咽气前那首没念完的童谣。
盛夏伏萤火,红梅满寒冬。避世桃源处,应在……
“小姐!小姐!侯爷不让您出门!”
一阵急切不耐的呼声打断容嫱思绪,只见容府门口,几个下人正拦着个披麻戴孝的女子,定睛一瞧,正是容妙儿。
不过几日未见,竟消瘦了一圈,穿戴还算整齐,只是在挣扎间扯乱了头发,显出几分狼狈。
“你们怎么敢拦我!我是侯府嫡小姐!什么下贱东西,别碰我!”容妙儿撒起泼来大喊大叫,“我肚子里可是赵相府嫡长孙!有什么三长两短你们负得起责任吗!?”
她这么一喊,几个下人团团围着,却还真不敢动手将人带回去。
容妙儿见状,直起身子理了理发髻,昂首道:“备车,我要去赵相府!”
“小姐,您别为难我们了……”有个丫鬟忍无可忍,嘟囔道,“您去了又如何,赵相府说了,不认这个孩子……”
“小贱蹄子!”容妙儿顿时暴跳如雷,猛地甩了她一巴掌,“谁许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仔细我让人拔了你的舌头!”
那丫鬟捂着脸跪下去,瑟瑟不敢再说话。
容妙儿脸色难看地喃喃着往外走:“赵顷哥哥怎么可能不要我和孩子……我要去见他……”
“妙儿!站住!”容夫人气喘吁吁赶来,身边的婆子都是老资历,可不如小丫鬟束手束脚,直接一人一边将她架了起来。
“母亲!”容妙儿尖叫着,胡乱踢着腿不肯回去,“让我出去!”
容夫人也憔悴了许多,身形似乎都佝偻了,铁青着脸道:“你闹够了没有!府里正值多事之秋,你父亲本就在气头上!你就不能安分几日!”
“父亲根本不喜欢我!若是把我当女儿,怎会不为我出头!”
容夫人看着女儿疯婆般的面容和初现轮廓的肚子,头绞痛起来,踉跄两步,由下人扶着才稳住身形。
“你……事皆由你而起,你不悔过就算了,竟还冲我大喊大叫……”
容妙儿掉着眼泪,声声控诉:“什么叫由我而起?你都怪在我头上?!谁让你们送我去江南,却又叫冒牌货顶替了我的位置!”
“我回府,是你说我是侯府嫡女!说一定补偿给我最好的东西!”
“可结果呢!钱财、地位、夫婿!我什么也没有!你这个骗子!你明明什么都给不了我,为什么我是你的女儿!!”容妙儿的哭声回荡在空荡长街,若非此时没什么人,恐怕免不了被人围观。
容夫人只觉一股气直冲脑门,颤抖道:“你竟这么看我、你竟这样看我……”话音未落便身子一软晕倒过去。
“夫人!!”
门口顿时乱作一团,容嫱隔着侧帘,耳边尽是哭号呼喊和脚步声,恍如人间炼狱。
“走吧。”
千醉回头又看了一眼,容夫人已被抬进去了。当初欺负小姐的人尽落得凄惨下场,可见老天有眼,只是毕竟惨烈了些,笑是笑不出来的,想必小姐心中也十分复杂吧。
一路无话回了别院,容嫱下来时注意到门口停了辆没见过的褐顶马车,周身装饰极其朴素,马夫就靠在车外打盹。
秦宓还没离开,见她回来才放下手中文书,唤她过去坐下:“铺子原本是让你打发时间的,不必事事躬亲,让下人去就是了。”
容嫱笑了笑:“王爷说的是,近来我这身子不好,今日想了想,这几间铺子该是时候还给殿下了。”
秦宓眉心微蹙,有些生硬地道:“既送出去,没有要回来的理。”
容嫱不置可否,只是盯着他瞧。后者却逃避似的撇开头,冷声问道:“人呢,还没准备好吗?”
下人不知主子怎么突然不大高兴,忙道:“这就去请!这就去请!”
容嫱被伺候着褪了外衣,躺在床上,丫鬟还将床幔放下来,遮得严严实实,只叫她露出一只细白的腕子。
那皓腕凝着霜雪般洁净细腻,掩在绯红色床幔间,更显出几分旖旎之色。
秦宓皱了皱眉,把下人都赶了出去,只留了千醉在一旁。
容嫱看不见屋里情形,只知静了一会儿,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
“不必行礼,去吧。”秦宓的声音。
“急不得。”那人慢悠悠答道,声音清朗,听起来竟年岁不大。
随之是药箱放下的声音,并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调侃:“小嫱儿,怎么又病了。”
“你……”容嫱诧异,难道这民间大夫是她认识的人?她动了动想起身,却想起自己只穿了一件里衣,有损雅观。
“嫱儿?”秦宓询问。
容嫱平躺下来,想着诊完脉总能见到,便也不急于一时:“没事,有劳林大夫。”她听千醉说这位民间大夫姓林,且素来有小神医之称,印象里倒是不记得自己认识这样的人。
一只手探上来,隔着薄薄的帕子落在她手腕间,传来点点温热,如此停顿了小半刻钟便收回手去,却并未说什么。
“林大夫?”容嫱好奇出声。
“我叫林长即。”他应了声,随口问道,“平日里可头疼?嗜睡?”
“不曾头疼,觉睡得稍多些,想来也与天气有关。”
“那还行。”林长即起身了,“想来是近日情绪起伏过大,心有郁结,再加之换季寒风入体,好好调养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