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白莲手册——花落乌衣巷
时间:2021-03-24 09:44:49

  秦宓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它好像轻易握住了世人求之不得的权势,又好像什么都抓不住。
  他艰难开口:“我没想到你娘亲会替先帝挡那一下,我真的没料到。”
  可若不是他渴望立功,莽莽撞撞揭发肃王,叛军不会提前攻入皇宫,阿绻也不一定会死。
  秦宓内心的痛苦愧疚不比任何人少。
  几年来午夜梦回,他时常想,如果自己当时能再谨慎稳当一些,一切是不是就会不一样。
  他和嫱儿,是不是就不会走到这一天。
  容嫱流着泪,眼眶通红:“这便是命运弄人吧,我们之间,谁能说自己一点错都没有。”
  她当年也没给他解释的机会,险些要了他的命。
  秦宓紧紧盯着她,仿佛在接受最后的审判,心神忐忑。
  容嫱抽出袖间的匕首,直视他的眼睛,忽然觉得阿倩说的对。
  有时候只是看那人一眼,心里的答案便呼之欲出。
  “其实当年那一剑下去,我心里便不怨你了。”
  秦宓听见她的话,眼底燃起一点希望。
  她松开手,让匕首落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我们早已两清,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好不好?”
  他眼里的光倏地熄灭了,好似坠入无边黑暗。
  容嫱没等到他回答,闭了闭眼,转身走出摄政王府。
  “小嫱儿?”
  林长即迎面走来,见她双眼红肿地从王府出来,忍不住上前询问。
  容嫱点了点头,声音微哑:“小神医去哪里?”
  “我去向王爷道别,我不能再留了,还要赶回去陪师父过年。”
  他这次入京主要也是为了容嫱的病情,如今她没什么大碍,自然也能放心离开。
  容嫱在寒风中沉默了一阵,冷不丁开口:“几时动身?我和你一起走。”
  林长即面色惊愕:“我怕师父骂我,明儿就要赶紧上路了,且走的是陆路,山高水远的,可不轻松。”
  “你非要走的话,还是等开春坐船吧,那个快些也舒坦些。”
  容嫱摇了摇头:“就明天吧。”
  *
  “什、什么!?我们明天就、就走?”
  千醉听到自家小姐这么说,惊得说话都结巴起来。
  “今夜将行李收拾好,主要带些换洗的衣物,其他的,到了江南咱们再置办。”
  千醉发觉她不是在说笑,也没时间多问,急急忙忙收拾去了。
  到第二天走出京城,她还有些恍惚,怎么这么突然……
  上次送别崇亲王,也是在这座长亭,他讲了自己与阿绻的故事。
  当时容嫱只是个纯粹的听众,如今回想,不免感慨万千。
  “嫱儿!”
  容娇娇赶来长亭,小脸上满是惊慌:“你怎么说走就走!”
  容嫱拉着她的手,安抚:“我不是叫人给你送信了吗?有机会我会回来看你的,又不是从此不见了。”
  “哼,你最好是。”
  二人依依惜别了一会儿,容娇娇捡开心的话说着,也不敢去问昨日她和秦宓到底说了什么。
  容嫱望向长亭外,看见齐盛、孙喜宁,皆是点头致意。
  容侯局促地站在最外围,不敢搭话,也不敢上前来。
  稍远的地方,还有一乘马车,只是不见人下来。
  容娇娇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赵家的马车。”
  “对了,你那位阿倩姐姐也来了,你再和她说说话?”
  阿倩显然也是才听到消息,匆匆忙忙赶来的。
  她握住容嫱的手,关切道:“怎么突然要走了?”
  “其实我一早有这个打算了,眼下只是提前了一些。姐姐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阿倩来的时候看到了林长即,便说:“那是老神医的弟子吧,有他在我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
  “只是你真的想好了?”
  “嗯……”
  阿倩听出她语气间一丝丝犹疑,叹了口气道:“还在为娘娘的死怪罪他?”
  容嫱摇了摇头:“其实听你们说完,我便猜到母亲的意思了。”
  肃王屯兵多年,谋划多年,一直小心谨慎,为何偏偏宫变前夕被秦宓听见?
  朝臣觐见,尚且需要层层手续,为何秦宓一个朝堂新秀能那样畅通无阻地直抵御前?
  为何在先帝都不相信肃王谋反的情况下,云贵妃会为秦宓再三担保?
  为何她分明对先帝没有情意,还要舍身挡那一剑?
  桩桩件件,如今想来,似乎都是某种暗示。
  是阿绻她自己,坚持不住了。
  阿倩捂住嘴,哽咽道:“原来姑娘已经看出来了。”
  “娘娘是个极执拗、极坚韧的人,若非心里折磨到了极点,她也不会……”
  是啊,与仇人耳鬓厮磨六年,死对她来说,兴许是种解脱。
  当初入宫也好,舍身挡剑也罢,都是李清绻自己的选择。
  如果能早些想通就好了。
  容嫱这么想着。
  毕竟当年的事,是怪不到秦宓身上的,只是他喜欢往自己身上揽。
  他那样冷静理智的一个人,也只有遇到有关嫱儿的事时,才会像个不大稳重、爱钻牛角尖的青年。
  容嫱站在长亭内,举目四望,却始终没见到秦宓。
  当年那一剑下去,她没想到他丝毫不躲。
  她震惊、害怕、后悔。
  她还记得自己满手秦宓的血,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崩溃地哭到眼泪都流不出来。
  四周天旋地转,天好似阴沉沉地砸了下来,让她痛苦万分,无法呼吸。
  她多喜欢他啊,年少所有的情意,都珍重地交给一人。
  而她以为自己亲手杀了自己心爱的少年。
  或许这正是为什么,她大病一场,懦弱地忘了所有。
  容嫱淡淡笑了:“我早就不怪他了,不过我们之间……你看,他都不肯来送我。”
  林长即拨响马车上悬挂的铃铛,随风声传出去很远。
  “时辰不早了,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容嫱告别其他人,带着千醉坐上马车。
  马车缓缓驶动,身后的长亭、京城,乃至那些人和事都一一远去。
  林长即似乎想和她聊天,放着好好的马车不坐,寒风里骑着匹骏马跟在一旁。
  “你怎么比你娘还绝情。她不想连累心上人,才揣着你离开。”
  “你倒好,拍拍屁股走人。”
  容嫱没理他,林长即也不尴尬,反而感慨道:“还是挺可惜的,我行走江湖也不少年。常听人说,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秦宓应当算一个。”
  “他?”马车里终于有了回应,不枉他在寒风里说得嘴都要僵了。
  “怎么,他不算?”林长即挑开马车侧帘。
  容嫱抿了抿唇:“你知不知道,我在容侯府生活六年,他既不来看我,也不与我相认。”
  上辈子,还落个被折磨惨死的结局。
  林长即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因为这个不高兴?”
  容嫱撇开头:“我没有不高兴,我说了,我与他早已两清,他并不欠我。”
  她差点杀了他,且转头就将人忘了个干干净净,换作是她,恐怕也不想再有纠葛。
  道理谁都懂的,只是她…还是忍不住有点失落。
  林长即神奇地安静了一会儿,幽幽道:“小嫱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清楚?”
  “他不与你相认,不过是怕你想起往事,又大病一场。”
  “他命大受得住一剑,可经不起第二剑。”
  “京郊那座别院,你知是谁出钱修建布置的吗?”
  “你知道为了请我替你看病,某人满天下追了我多远吗?”
  如今想起来还有些生气,那会儿秦宓觉得三顾茅庐方显诚意,总是追着他跑,导致江湖上一度传闻小神医喜欢男人。
  容嫱愣了:“你不是说,别院是你的。不是说,是老神医看在我娘亲的面子上让你来医治我?”
  “秦宓说你单纯好骗,原来是真的,难怪他不放心。”他悻悻道,冷得打了个喷嚏。
  “太冷了,我先进马车去,等会儿到驿站落脚,让你见个人。”
  容嫱又见到了那个与千醉容貌相像的姑娘。
  哪怕是看正脸,二人也有七八分相似。只是那姑娘气质更冷淡一些。
  千醉震惊地瞪圆了双眼:“你是谁啊??”
  “…我是你双胞姐姐,宋竹。”
  千醉原名宋菊,当初觉得太俗气,才由容嫱换了。
  “不可能啊,我有双胞姐姐,我怎么会不知道??”千醉难以置信,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
  宋竹看着自己这个从小便没在一起的妹妹,脸色努力柔和一些:“我们出生后没两天,我便被人买走做家奴了。”
  “后来我的卖身契辗转到了摄政王手里,他派我去别院照顾容姑娘,因为我与你长得很像。”
  “你是容姑娘贴身丫鬟,每次她过来别院养病,精神总是时好时坏,一直把我当成你。”
  容嫱道:“便是因为梦里经常看见‘千醉’,醒来问她,她又说自己哪里也没去,我便一直以为别院的记忆是梦。”
  不然她怕是早起疑心了。
  “你……真是我姐姐?”千醉小心靠近。
  宋竹弯了弯眼,露出一个笑来。
  她恨一出生便将自己贱卖的父母,却也知道,这个妹妹是无辜的。
  林长即见容嫱陷入沉思,招呼着姐妹俩离开,给她留足了空间。
  容嫱在屋里静静坐了一会儿,推开窗,外头正对着一条空旷街道。
  这里离京城还不算太远,大体上还是繁华的,只是天儿冷,路上来往的人少了许多。
  腊月时节,回京述职的外派官员、护送贡品的队伍,来来往往,都要在驿站歇脚。
  容嫱手抵着窗,吹了些冷风,心里才安静下来。
  正要回身,头发却叫窗锁勾住,轻轻一挣,一支珠钗便掉了下去,落在一人脚边。
  见没有砸到人,她才松了口气。
  那是个年轻的小厮,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愣了愣,下一刻便捡起珠钗,揣在怀里跑了。
  容嫱:“……”
  幸而那珠钗不算特别值钱,否则她真要肉疼一番。
  她到镜前重新整理了仪容,没多久千醉便上来喊她吃饭,眼睛红红的,想来是与宋竹说了些体己话。
  容嫱无意窥探她人私事,到楼下等了半晌,林长即才姗姗来迟。
  “林公子,你出去了?”
  林长即是从外面回来的,身上裹挟着浓浓的寒意。
  他打了个喷嚏,心道晚上得给自己开些预防风寒的药。
  “有点事出去了一下。”他看了看容嫱空空的发髻,咳了两声。
  驿站的饭菜自然不如京城别院,容嫱知道这还算好的了,往后到那些地处偏僻的驿站,会更为难熬。
  “对了。”简单填饱肚子,林长即擦了擦嘴,“我今天听到消息,说陛下打算罢免容侯的爵位。”
  如今的容家,已是无人问津,这道圣旨下来,拢共也没掀起几点水花。
  容嫱听了,也只是略略沉默:“容侯之能,确实担不上这个位置。”
  “那你觉得,容老爷子就配得上么?”林长即说话很不客气。
  可容嫱想了想,倒也是这个理。
  古往今来,封侯拜相者无不是人中豪杰,除去自身惊才绝艳的本领,还要对社稷有功。
  容老爷子对容家倒是竭尽心力,对晋朝江山……着实没有什么值得称赞的贡献。
  林长即挑着眉看她:“你猜猜,陛下当初为何封了容侯?”
  容家受封是六年前,那时小皇帝才四岁,撰写这道旨意的,显然另有其人。
  容嫱垂下眼:“是王爷吧?”
  林长即不置可否,突然认真起来:“有没有想过,容老爷子当初为何带你回京城?为何明知你不是容家血脉,也要告诉所有人你是容家嫡女?”
  容嫱眼睫一颤,自欺欺人:“因为我生父生母的身份。”
  林长即摇摇头:“老爷子到死可都不知道你是谁生的。”
  还能因为什么,人都是无利不起早的,尤其老爷子那样的人。
  天色渐暗,驿站外忽然下起了大雪,天地间纷纷扬扬一片白色,扑簌簌往下落。
  “当年,秦宓一跃成了新贵摄政王,根基不稳,四周多的是豺狼虎视眈眈。”
  “行事稍有差错,便会叫那些人拿住把柄。”
  “站在这种风口浪尖处,他还提拔了不堪大用的容家——”
  他偷摸看了容嫱一眼,那眼神似是在说让她自己体会。
  不过真说起来,容老爷子真本事不多,察言观色的能力倒是强。
  不然怎么偏偏他知道,谁是新任摄政王的软肋。
  短短几年,容家一路青云直上,多少人眼红。
  容嫱想起更多的细节。
  为何老爷子去拜访摄政王,总是会带上她。
  为何那日她一受伤,秦宓就深夜赶来。
  她按耐住心里触动,面上却冷静:“小神医不在京城,却似乎对京城之事了如指掌。”
  林长即微眯着眼,答非所问:“好大的一场雪,又要死许多人了。”
  “小嫱儿,你说当年秦宓若真死在那一剑之下,如今该是个什么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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