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小博轻松下来,笑着回道:“田太爷,等我再长高一点,就能做更多事了!”
喊完人,方小博放下桶,冲过来抱住方秋椒的腿。
“椒椒,你怎么回来了?”
“椒椒回来有事。”方秋椒应一句,站起身道,“阿妈,田爷爷,我先去帮嫂子晾衣服。”
转头方秋椒取了衣架,带着方小博到外头院子里。
尚玉华放低声音,奇怪地问:“椒椒,书记怎么来了?我们家院子里怎么还一股烧纸的味儿。”
作为孕妇,尚玉华的鼻子也灵得厉害。
方秋椒跟她解释了烧纸味道的由来,以及为什么田思明会来,让她心里头有个准备。
尚玉华听着瞪大眼。
她都不敢信:“大伯和爷奶、看着也挺好的啊……”
尚玉华怎么也想不到,对自家好的这三位长辈,竟是合谋着哄骗了自家十多年!
尚玉华反应过来,有些生气:“这十多年,他们可是一丝口风都没泄,怕是想瞒一辈子吧!”
“便是当年不得已,难道这么些年就没个坦白的机会?看着我们家日子难过时,心里就不会愧疚?”
尚玉华还有句话没讲,老太太可是说了——当年是有赔钱的。
可那些钱,他们家一分没拿到。便是他们家日子难过,到处借钱,从隔壁借的钱也都按着利息算着一并还得干干净净。
可还钱时,不见隔壁吭声,只有大伯说过一两回不用,转头大伯母把钱收下。
这说明什么?隔壁就是想瞒他们一辈子!
方秋椒道:“嫂子你别动气,小胖开着拖拉机去城里了,回头大哥和小哥都会回来。等公安查清楚,就能还阿爸一个公道。”
“公道?得了公道,那这么多年的委屈,难道就白受了!”
方秋椒苦笑一下,没敢把方大明后来劝说阿妈的话说出来,怕气着尚玉华。
方秋椒看看一旁听懵了的方小博,摸摸他的头:“小博,往后别往隔壁去了,知道了吗?”
“我知道了。”方小博认真地点了点头。
方小博小小的脑瓜里,还理解不了什么严|打,大人们跟他提起爷爷也少,他只认得黑白相框里笑着的人是他爷爷。
一开始他还会疑惑,为什么奶奶已经快变老了,而爷爷还那么年轻?
他阿妈给他解释:那是因为爷爷的人生比他们的短,年轻时就结束了。
那同样也是方小博第一次接触死亡的概念。他知道,那很严重。
尚玉华又对方小博道:“小博,你晚上陪奶奶睡好不好?她要是哭了,你哄哄她。”
一家子人里,柴英秀各个都喜欢,但要说最疼的,当然还是最小的。
方小博又点头:“好!交给我啦。”
晾好衣服,接下来的时间是沉重而缓慢的。
一个小时后,方建设和方健到家了。
从方倩秀充满抱怨的口中知道发生了什么,方健错愕不已。
方建设则是感慨之余,松了一口气。
他的鞋上巴着一路踩回来的泥,裤腿因为回来时放得匆忙,还有一截是卷起的。卷起的那一截,带着颜色更深的河泥。
方建设整个人都灰扑扑的,因着这些泥更显得老实、普通。
他本质上,也就是这么一个和外表相似的普通人。
但他做错了一件事后,就得受着心里对弟弟死亡的愧疚;一边甚至还得瞒着枕边人,面对管小娥一次次的误解;再接着,他还得承受着来自弟弟一家那让他压力极大的感激。
说起来好像非常虚伪,可这一件件事,真的给他心里加了好重好重的担子。
看着表情不平的女儿,方建设道:“秀秀,本来就是你阿爸我做错了事。逃了这么多年再承担责任,甚至责罚会变得更轻,你应该庆幸才是。”
放在当年,如果和贾麻子老婆威胁他的一样,对方举|报他耍流氓,那他就完蛋了。
但放在今天,耍流氓罪也轻多了,还能酌情处理,国家法|制仍不健全,但至少更合理了。
方倩秀炸了:“爸!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死脑筋,做人自私自利怎么了,自家好才是真的好!”
方倩秀认为自己一家子都是蠢货,放在几十年后,谁不想着自己的小家。别说是自首的,肇事逃匿的、杀人跑了的都不要太多。马路上路过的人,那是连老太太都不敢扶!
“我看你是疯了!”方健心里乱得很,本能地怼这个失智的妹妹一句。
方健就想不通了,怎么人能变得那么快?
心里有火,方健哼笑一声:“怪不得奶奶说你像是被人上身了,我看你和冬天那会比就跟换了个人一样!是不是真被哪个孤魂野鬼上身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方倩秀惊惧地瞪他一眼,“你才换了个人,以前你可不是这样对你妹的?!”
方建设有气无力道:“别闹了,我去隔壁。”
方大明坐在门槛上抽烟,闻言吐出一口烟:“唉,你去吧。”
大儿子要是真的像孙女一样,能想得开,方大明兴许还会说两句。可方建设明显想坦白,方大明只能无奈地看着儿子往隔壁去。
看着大儿子离开的背影,方大明的眼睛被烟雾蒙住。
他恍惚地,想起当年小儿子最后一次离家,还笑着说——这回能给他们留只鸡,回来做了一家子人吃。
模糊的眼前,小儿子的身影似乎真的再次出现了,正朝着他遥遥走来。
方建设站在隔壁弟弟家门口,觉得腿脚像是铅灌铁铸的,沉得厉害。
他抬起沉重的腿脚,朝里面走。
而堂屋里头的人,能通过敞开的堂屋大门望见他走来的身影。
柴英秀只瞧了一眼,就眼中泛泪,说不出心里是恨还是不恨。
说恨?在事实没揭露前,方建设这个大伯做得很好。
柴英秀可以肯定,他对自己几个孩子的爱护都是真的,她的孩子出息了,对方也会骄傲又激动……
可说不恨,柴英秀又做不到。
田思明看看方建设,再望一眼柴英秀,心中唏嘘不已。
真是造化弄人啊!
他想,如果方爱国没出事,这一家子肯定不会走到现在这步。
方秋椒的心情同样复杂。
不夸张的说,方建设甚至能代表了三兄妹心里“父亲”的一部分,尤其是两个小的。
但谁能想到,也正是方建设间接导致了三兄妹真正的父亲方爱国的死亡。
方建设听着柴英秀的哭声,只觉得心里的愧疚铺天盖地而来。
他红了眼眶,任由眼前被湿气遮蔽,打破让人窒息的沉默:“我、我会配合公安好好交代的。”
——“好好交代有什么用!”
一声怒吼从院门口传来。
方春笋捏紧拳头,他走得匆忙,头顶、衣上沾着木屑。只看表情,整个人被愤怒和难过充斥。
方夏拽着他的手,喊了声:“大哥……”
听着弟弟的唤,方春笋深吸一口气,强压住心中对阿爸的想念、以及对这件事的愤懑。
关山海推着人,在方夏面上读出纠结和不忍来。
亲人间的相处太复杂了,不是一句怪不怪说得清楚的。
谭队和小何跟在后面。下车后小何往路后面望了一眼,没瞥见拖拉机的影子。
进了院子,谭兴国和小何才露出来,身上公安的白色制服吸引住注意力。
外车刚刚停车的动静,也惹得邻居们探头看了看,知道是公安同志来了,关心地跟在后头进屋。
方春笋这边走进堂屋,柴英秀望着他就哭了。
她哭得很难过,将哀伤坦露得彻底:“春笋……”
如果说世界上有哪个人最能明白她的难过,那肯定是儿女里最熟悉方爱国的方春笋了。
方春笋红着眼,伸手搀住柴英秀。
两双悲伤的眼睛相望,同时流下泪来。
田思明站起身:“公安同志好!”
谭兴国伸出手,客气地跟田思明握手:“田老书记好,早听说过您。我是谭兴国,您叫我小谭就行。这是小何,我们负责跟进这次的案件。”
“谭同志折煞我了,我就一个村里老头儿。”
谭兴国道:“田书记真客气了,我和椒椒熟的,别跟我生疏。”
田思明看向方秋椒。
方秋椒望了眼正冲她微微点头的关山海,于是收回目光后,也朝田思明点了点头。
田思明松口气,劝慰柴英秀:“英秀啊,公安同志来了,我们先听听公安同志怎么办案吧。回头我们也好配合,快点帮助方爱国找回公道,对不对?”
提及方爱国,柴英秀擦擦眼泪,对着谭兴国和小何歉意道:“慢待两位同志了,实在是心里难过,一时没控制住。”
谭兴国和小何都连忙摇头:“没事没事,您别太伤心。”
方秋椒也道:“又辛苦谭队和小何了,晚上留家吃饭。”
谭兴国不合时宜地心动了下,正色道:“先办案。”
正好方建设也在,谭兴国让小何去把方思明和何秀珍请来,开始循例查问。
何秀珍情绪不太好,但交代事情是第一积极,抢着又说了一遍。
许是谭兴国和小何穿着制服,叫何秀珍看了很安心。她将往事一一道来,竟觉得心里头没那么怕了,一直缠在她后背的凉意也慢慢变少。
方建设也很配合,唯独方大明稍稍显得有些沉默。但有何秀珍和方建设两人在,只需要他确认核实就行。
案子简单,是一桩过失杀人案。但具体情节,还需要找到更多当时参与打架劝架的人细细查问,才能确认细节,以便于最后的判刑定罪。
到了贾家村那边,可能还要采取一些措施,例如分开铐问。
谭兴国对关山海道:“老关,人可能有点多。你的车我们一起开着走了啊。”
关山海点点头,把钥匙丢给小何。
谭兴国又转头对方建设三人道:“方建设,你跟你父亲跟上,跟着我去贾家村。回头你们两直接跟我们回局里,可能要呆上几天。”
“好,一定配合同志。”
方建设应了一声,然后转头看向站在一边的方健:“老大,你照看好家里。”
方建设有些庆幸,因着管小娥前几天乱说话,他把人训回娘家去了。不然这乱糟糟的时候,管小娥再一闹,可就真不比菜市场差了。
方健愣愣地看着,半响才想起来点头。
方健甚至都不敢看两个堂弟和堂妹,他觉得自己心亏……
村民们的小声说话声中,小何和谭兴国各开着一辆车离开。
公安都走了,田思明叹口气:“好了,方健你照看好你奶奶。大家有事的也回家吧,别耽误事儿,该散的散了。”
话落,田思明劝了柴英秀几句,便回自家。
他一走,不少村民跟着安慰几句,也离开方家。
剩下几个同柴英秀关系好的妇女,还多待了会,让方秋椒几个稍稍体谅一下,照顾好柴英秀。
人全数散去,只余下车被开走的关山海。
方夏道:“关哥,你也不用去王医生家,就跟我住吧。”
关山海迟疑了一下。
方家一家子多多少少都在悲伤中,这让关山海感觉自己的存在很奇怪。他怕自己在,反倒会让方家人觉得碍事了。
可他又是想留下来的,想找个机会宽慰小丫头一二。
方夏扫他一眼,不懂他怎么突然婆婆妈妈,直接对柴英秀道:“妈,关哥你也见过。上回把嫂子把脉的是他姨。”
“今天辛苦他也在,我们才能这么快到家。他的车还借给公安同志办案了,晚上他跟我住。”
柴英秀看看英气俊秀的关山海,和气道:“我年纪大,就叫你一声小关吧。小关你要是不嫌弃,今天就住家里。”
“不嫌弃,是我打扰了。”
关山海见她难掩哀色,开口劝道:“婶子节哀。叔叔也不想你这么难过的,你瞧,叔叔对你笑呢。”
柴英秀、甚至全部的方家人都顺着关山海的目光望去,望着黑白相框里笑得温和、眼中溢满高兴的方爱国。
何秀珍看他,只觉得心中害怕、恐惧。可方家人看,却觉得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是啊,相框里的方爱国,肯定只想他们高兴!
方小博更是童言率真,他贴过去靠近柴英秀:“奶奶,你别哭了,爷爷肯定喜欢你笑,喜欢你高兴,才不喜欢你哭呢!你哭得小博都想哭了。”
柴英秀抱着小孙子软软的身子,眨去眼中泪意,面上挤出一个笑:“好,奶奶高兴。”
不是逞强,是被点破了。她难过什么呢?在意的人只想她活得更好。
她不该沉湎于悲伤才是。更何况,她还是个母亲,怎么能叫孩子们在这当口还担心她。
柴英秀小吸一口气,释然地笑着道:“都不难过,是好事儿。往日里你们还要因着这个莽撞的被人小看,往后再不会了!椒椒还带了挺多菜回来,我们吃点好的,庆祝庆祝。”
“也谢谢小关,你这一句话可太及时了。”柴英秀望向关山海的目光是实打实的感激。
被她这样看着,关山海突然想起她是小丫头的母亲,顿觉手足无措。
关山海笑着,笨拙地讨好:“婶子客气了,我还蹭饭呢,晚上尽管使唤我烧火洗碗。”
尚玉华笑起来:“哪里用客人烧火洗碗。”
关山海又道:“不用把我当客人,当自家人我更高兴。”
话落关山海就想拍自己。
一时嘴快,将心里话不合时宜地秃噜出去了。
还好没人听出来。方秋椒道:“那我去做饭做菜,晚上有猪蹄,你们想吃清炖的还是红烧的?”
众人竟围着猪蹄讨论起来,还真心地商量出了想吃红烧的,一扫空气里的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