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誉韬……”许愿很担心,她反握紧齐誉韬的手。
齐誉韬艰难而努力地,低低说出一个字:“是。”
他又调整几息,痛苦道:“……是金。”
筠水城的人都死于“金”,许愿下意识猜测,是不是筠水城的人被阴阳圣宗那帮妖孽用铁剑、枪矛一类的武器杀死。
她不敢问,只拉紧齐誉韬的手呼道:“齐誉韬你没事吧,你振作一点!”
贤王和玉衡长公主也颇为关心齐誉韬的状况,两人对视一眼,贤王摇摇头,耸了耸肩膀。接着贤王便又看向地图,虚起眼睛喃喃:“那就还差一个火,不知道下一个倒霉的城镇又是哪个,时间上现在也搞不清……”
玉衡长公主忽然想到什么,杏眼一瞪,忙道:“你等等!”她转身跑向不远处的书柜。
书柜里皆是此番她和贤王带过来的阴阳圣宗的书籍秘卷,玉衡长公主飞快地在其中翻找,拿出一本发现不是自己找的,赶紧塞回去,继续拿下一本。一室之中,只闻齐誉韬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和玉衡长公主翻找书卷的沙沙声响。
终于长公主找到了自己要的那本,她拿出秘卷一边快速翻阅,一边走回来,翻着翻着她找到了,赶忙将秘卷递给贤王,“你看这里记载的阴阳圣宗流传的几个阴气重的日子,好像和几座城镇遭难的天干地支年月日对上了!”
贤王接过秘卷一看,眼中顿生波涛寒凉,冷笑一声:“这帮疯子,整这些倒是一套一套的。”
“所以按照这个天干地支往下推算,下一个城镇受害的时间很可能是……”玉衡长公主持起桌上的毛笔,直接在地图边缘的空白处计算起来。
她是经营玉石的商贾,计算东西特别快,不一会儿就算出结果。而看到结果的瞬间,她面色大变,愤愤道:“不好,就在这个月二十六日!距今只有十天了!”
几人听到这个结果无不心下一沉。
距今只有十天,且还不知道会是哪个国家哪个城镇被屠,齐誉韬纵是有心想救都救不了。
当年繁昌县遭难时,幸亏齐誉韬之前从某个俘虏到的阴阳圣宗教徒的口中审问出话,才得以赶赴繁昌县。那名被俘虏的教徒正好属于有日月同辉刺青的那一小撮人,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而如今显然没有这样的机会了,那么万一十天后遭难的城池是大尧的……齐誉韬一想到这里就浑身发冷,心下剧痛不已。
“如果实在没办法阻止,就算了,也无妨啊。”贤王忽然开口,他静静看着齐誉韬,说出的话极为冷酷残忍,“虽然这么说有些无情了,但换个角度来看,等第五座城池遭难,祭祀的仪式完成,不就可以知道教主和总坛那边搞出这些到底是图什么。”
玉衡长公主听得心下一刺,皱眉薄斥:“你不说话又憋不死!”
“阿衡倒是嫉恶如仇,这些年一直是这性子。”贤王耸耸肩,莫可奈何道,“然而许多事情,由天不由人,你偏不信。”
“我是不信。”玉衡长公主定定道,“我只相信事在人为。”
“拜托,你们不能少说两句吗?”许愿甩脸嗤道,现在齐誉韬很难受,这些话听在他耳中只会令他更难受吧!她自己都已经够难受了,想到在繁昌县死去的爹娘和二叔,想到那么多死去的人和一个个幸存的、宛如失去灵魂的人,那种愤怒、无力、绝望、满目疮痍……她尚且如此,遑论齐誉韬?
这时齐誉韬低喃:“子祈。”
“怎么了?”许愿忙问。
他松开许愿的手,“让我静静。”他转身往外走。
“齐誉韬!”许愿扑过去要拉齐誉韬的手,没有拉到,他已经走出房间。
高大的身躯明明顶天立地,却每一步都看起来那样沉重而撕心裂肺。
许愿回过头恨恨瞪了贤王一眼,匆匆就要去追齐誉韬,偏在这时听见贤王幽幽道:
“你知道,‘金’字是怎么杀人的么?”
许愿脚下一顿,停住脚步,转身直直看向贤王,“你说!”
她心中淋漓开一股极致不祥的感觉,密密麻麻像是虫子的触足划在她心口,这种未知的不祥感让许愿不寒而栗。
贤王眯起眼睛,不复平常疏狂闲逸的模样,他很是郑重道:“你确定要听?”
“磨磨唧唧废那么多话干嘛?你快说,我听着!”许愿心里更烦躁更不安,语调也失了耐性。
“行,我告诉你,我曾偶然了解到,在阴阳圣宗的众多祭祀仪式中,有种用‘金’杀人的方式,被他们看作是对‘金’最大的崇拜与祭献,倒是很符合筠水城所有人凭空失踪的结果。”
贤王缓缓说着,一个字一个字的犹如凿子般凿在许愿心口,每个字下去都似见血插刀:
“将人扔进炼铜的锅炉中,那是冶炼铜器的温度,活人进去,熔化得只剩灰,如人间蒸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犹如山陵崩塌,犹如暴雪骤来,许愿在这一刻的感觉不啻于天地垮塌,莫大的震惊和痛苦、诡谲和愤怒,将她吞噬将她淹没。仿佛这十几年所有的剖心之痛所有的歇斯底里,都集中在这一刻了。
向来理直气壮什么也不怕的她,竟忍不住连连颤抖。
她无法想象齐誉韬当时是怎么生还的,更无法想象,他是在怎样的痛苦恐惧和煎熬之中,眼睁睁看着齐家人一个个被丢进铜锅里化成烟。
他一定是亲眼看见了!
许愿眼角赤红,眸中染着无穷怒火和急迫,转身狂奔出房间。
“齐誉韬!”她几乎是声嘶力竭呼喊。
心中此刻只有一道念头疯狂呐喊着:
她要追上齐誉韬!
第59章 要是我在你心里分量足够……
齐誉韬不见了。
许愿追出房间后就满驿宫的找他, 可是她找遍了各个角落,也没有看到齐誉韬的身影。
她疯狂在满驿宫奔走,无暇搭理偶尔路过的婢女。但当找了那么多处也不见人时, 她猛地拽住一个与她擦肩而过的婢女,急切问道:“看到浔阳王没有?他人在哪儿?!”
婢女被许愿的汹汹气势吓到, 只见面前的年轻女子眼角赤红,焦急到极点, 歇斯底里的样子太过逼人, 看起来就像是要杀人一样。
婢女吓得脸色都白了, 结结巴巴说:“没、没看到……”
许愿丢开她就跑,再不搭理她。
直到许愿走远, 婢女才觉得周围空气终于暖和起来流动起来,裹在自己身上那种无形中的冰冷杀气总算消散。手腕这时传来一阵痛意, 婢女低头一看, 方才被许愿拽住的手腕都红了。她该是有多着急、多担心浔阳王?
许愿遍寻无果, 转头冲出驿宫。既然驿宫里没有, 那齐誉韬定是离开了。
她焦急的找到她和齐誉韬过来驿宫所搭乘的马车,马车还在这里, 车夫正在马车前睡觉。
许愿毫不客气的摇醒车夫, 却无法从适才睡着的车夫口中得知任何有用的信息。
她只好坐上马车,向车夫下令:“回别馆, 一路上注意找齐誉韬!”
车夫被许愿焦急逼人的汹涌气势弄得有些惶恐, 立刻严阵以待。随着马车启动, 车夫一边驾马车一边注意路上行人,许愿也把帘子整个掀开,一手扒住马车厢固定住自己,一边探出头到处找齐誉韬在不在路上。
就这么一路一直到回到别馆, 都不见齐誉韬身影。
许愿跳下马车就冲进别馆,盼望着也许齐誉韬已经先她一步回来了。可谁想来往的所有下人都说并没有见到齐誉韬回来。
甚至今日兰慈县主还出门了,别馆里一个主子都没有。
许愿急坏了,她立在别馆前庭的柳树下,焦急喘息。两只小手十指发抖,她眼神一厉,转身再度冲出别馆,跑出去寻找齐誉韬。这次她没有再坐马车,她奔跑在大街小巷上,不断喊着齐誉韬的名字,想要找到他。
顺京很大,许愿不知疲惫的奔走。她想,齐誉韬说要一个人静静,所以她不断往人少安静的地方找。放眼望去,满眼的影影绰绰,有人欢笑、有人争吵、有人吆喝,那么多人从许愿的身边一一掠过,好似漫天漫地的剪影,却就是没有她要找的人。
许愿就是不放弃,哪怕已经气喘吁吁,哪怕已经汗流浃背,哪怕已经双腿沉重如铅块,她还是喘口气就继续奔走。
齐誉韬的痛苦,她不知道能不能感同身受。他所经历的所遭遇的,比她还要诛心剜骨得多。但她还是想怒斥那个闷棍,跑什么?明明你一直在向前看,努力和那些人斗争,明明你最坚强不是吗?
时间如沙漏流逝,深冬的天黑得早。
许愿不知自己奔走了多久,找过多少地方,只知道火红的夕阳化作蓝紫色的昏暗天光,整个天地都黑下来,一盏盏灯火亮起。
万家灯火,华灯初上,许愿穿梭在光影中,看过一个人,不是,看过又一个人,不是。
她筋疲力竭,终于跌坐在地。一股莫大的荒凉悲恸袭上心扉,如兽的啃咬,难受极了。
她坐在街道中央,灯火之中,双臂抱起膝盖,气喘吁吁的骂道:“齐誉韬,可恶!坏蛋!等我找到你我就把你给踹进河里去!”
一边骂,一边还在往四周看。不远处就是白纸河了,这是贯穿顺京的一条河,到了晚上这里也是静谧的一处。
许愿爬起来,按了按已经快没有知觉的双腿,义无反顾向白纸河跑去,沿着河边不断寻找。
“齐誉韬,给我出来!”许愿使劲儿喊道,她亮堂的嗓子此刻已经干哑,每喊一声都仿佛声嘶力竭。
“齐誉韬你躲哪儿去了,连我都躲,你过不过分啊!快给我出来啦!”
河边无人,流水缓缓,河水上倒影一轮圆月。今日正是月圆的日子,寒月好似冷冷的水银盘,静卧河底。
突然许愿听见齐誉韬的声音。
“子祈。”
声音低沉如诉,却在静谧的白纸河边很是清晰。
许愿一怔,甩头望去,看见齐誉韬从一刻柳树后走出来。月色镀在他周身,形成一圈冰冷薄凉的轮廓。他还是那样一副一丝不苟的样子,衣袍整整齐齐,没有发丝掉出发冠。但这个素来肃穆挺拔的人,此时他的身影融入柳树狰狞庞大的树影中,仿若被黑暗吞噬。
这刹那许愿愣了一愣,她动动唇,然后像是被蓦地点着般,朝齐誉韬扑去。
“齐誉韬!”许愿扑到齐誉韬面前,撞进他怀里,抱住他,却又猛地朝后挣脱他退开几步,指着齐誉韬噼里啪啦骂起来:
“齐誉韬你什么意思!跑这么远干嘛?害得我到处找你,我把驿宫翻遍了没看见你就回去别馆找,回别馆也没看见你我就又跑出来!从天亮找到天黑不带停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累?当年我追着子谦师兄从河洛国跑到周国追了大半年,都不带这么累的!齐誉韬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你都不考虑我就跑,跑这么远,你跑什么跑,再跑我就把你给踹进河里去喂鱼!”
听着这一连串如珠炮轰般的叱骂,齐誉韬竟是觉得心中好受几分。深秋的夜晚仿佛不再那么冷,满心的悲痛荒凉也好似被许愿给骂散去一些。
他忽然想起从前每次被许愿劈头盖脸说一大堆话的时候,她有时候颐指气使,有时候精灵可爱,有时候像是点着的爆竹一通乱炸,而他的心情无奈有之、荒唐有之、窝火有之,但如今想来都是充满了吵闹的烟火气。
这种聒噪的烟火气,化作一种温暖,出现在齐誉韬心头。他神色略有挣扎,终是眼中呈现出自责和心疼,唇瓣翕动,低低道:“抱歉。”
“道歉有什么用?我不是要你道歉啦,我是——”许愿还要噼里啪啦的说,语速极快,然她还没说完,就被齐誉韬展臂带到怀里。
齐誉韬把许愿抱过来后,竟是抱着她坐在地上,让许愿坐在他腿上。许愿一嘟嘴,想质问齐誉韬这是做什么,就见齐誉韬的手落在她腿上,在她的关节处不重不轻的揉起来。
意识到齐誉韬是在帮她缓解跑了这么久的双腿,许愿泄气了,骂不出来了。她不阴不阳的哼一声,一手搭在齐誉韬肩膀上,没好气道:“还好,没多酸疼。我昙花谷小司命什么苦没吃过,跑这点路程都不当回事!”
齐誉韬不语,只用合适的力道,一点点耐心的缓解许愿的疲劳。
许愿歇了几息,气息稳定多了。她安静下来,看着齐誉韬给她捏腿时的样子。他如今虽然话多了些,本质上还是闷闷的,他不动声色的体贴人时,很像是风中伫立的笔直杨树,用树冠为树下的人遮风挡雨,有着无限可靠与安全的感觉。
但此刻从齐誉韬身上也散发着哀戚和纠结,他在努力把伤口往深处藏。他越是表现得已经无恙,许愿越是为他揪心。
“齐誉韬,”许愿望着他的侧脸,在他转眼过来时,与他四目相对,认真说,“你要是打不开心结,始终这么折磨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快乐。我想看见你一切都好,不想你一直这样。”
齐誉韬动了动唇,欲言又止,他低下头继续给许愿按腿。
许愿哼一声,抬手就捏住齐誉韬两边脸颊,强迫给他转了个头,让他必须直视自己。齐誉韬因此只能停下手上的动作,他皱着眉看许愿,喟叹道:“对不起。”
“别说什么对不起,就不能说点别的吗?”许愿理直气壮盯着齐誉韬的眼睛,她唇角一撇,带着笑也带着点酸楚道,“你明明是个很坚定的人啊,调查阴阳圣宗,带兵来繁昌县救了我和几百个幸存者,你明明一直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明白每个人心里都有伤口,有的人伤口深,有的人伤口浅,但不管怎么样活着的人都得继续活着,不能一直被伤口捆缚啦。”
许愿手指松开齐誉韬的脸皮,在他脸上搓了搓,说道:“那个在繁昌县一箭救下我的少年,那个在云螺寺后山用同样的箭救下我的青年,才不像你现在这么迷惘。”
齐誉韬心中一酸,酸意混合着暖意肆虐,他抱紧许愿,长叹一口气,将头埋入她颈窝不语。
许愿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望着河水和满天星河交汇之处,冥冥中时间静流,她喃喃:“齐誉韬,我经常偷偷想,要是我在你心里分量足够重,你会不会为我解开心结,这个问题我早就想过好多次了。我这个人很任性,想干什么干什么,睚眦必报,做什么事都有一股自信,可就你这件事我自信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