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齐家人留在筠水城中主持大局,安抚所剩无几的守军和流离失所的百姓。而齐家军则驻扎在五十里外,时刻防备邻国军队再来。
大家都紧绷着心里一根弦戒备敌军,却无人想到会在这之后某天深夜,遭遇大批阴阳圣宗的教徒。他们本事高强,早就趁着战乱混入筠水城,躲藏在百姓之中。残余守军多是伤员,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如蝗虫过境,于四处升起炼铜的锅炉,无数人被他们抓住,惨叫着在锅炉中灰飞烟灭。
那时候,齐家的男人们为了保护筠水城的百姓和守军,提着剑冲出去与阴阳圣宗的人厮杀,可惜寡不敌众,再也没有回来。
齐誉韬知道,他们死了。
他被他的祖父祖母、伯母婶婶们带着,与他的堂兄弟姐妹们,一同四处躲避,终于他们躲到了一个隐蔽的院子里。
祖父封锁院门,外面依旧不断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被抓住的人,看着其他人是如何被高温熔化,那种恐惧让他们歇斯底里鬼哭狼嚎。
整座城就像是炼狱般,而这隐蔽院子的这扇门,隔绝不了恐惧和死亡。阴阳圣宗的人还在全城搜寻活着的人,他们不会放过一个。院子里齐家人胆战心惊,长辈们捂着小辈们的嘴,不让他们发出声音。
祖父喘着粗气,颤抖地告诉孩子们:“别出声,不要说话,知道吗?出声了就会死!”
不要说话,出声了就会死。
阴阳圣宗之人的脚步声始终徘徊在院墙周围,不断有藏起来的人被发现。他们刺耳的哭喊声,犹如刀子扎在齐家人的心口。
谁又会是下一个?会是他们吗?
不能说话,不能出声,只要不说话,不被发现,兴许就能逃过一劫……
彼时的齐誉韬躲在祖母怀里,他看着他的兄弟姐妹们,每个孩子都在发抖,眼睛里都噙着泪花。长辈们死死捂住他们的嘴,时间在煎熬中无比缓慢。
极致的恐惧和惊心一点点摧毁他们的心智,终于,比齐誉韬还小一岁的堂弟到了极限,他真的忍不住了。
他哇得一声哭出来:“娘,我怕!”
在小堂弟哭声发出的一刻,后面的事情就已经注定。
院墙外响起阴阳圣宗之人的脚步声,他们被小堂弟的声音引来。脚步声向这边靠近,一转眼的时间就已到门前,犹如死亡的判决掐住每个人的喉咙。
齐誉韬永远不会忘记那之后发生的事。
他的祖母,赶在院门被踹开的前一刻,将齐誉韬塞进身后磨盘底下的空间。这狭小的空间只能容纳一个四岁的孩子,齐誉韬在被祖母塞进去时,听见祖母歇斯底里对他低吼:
“别出声,不能说话!”
别出声,不能说话。
齐誉韬在磨盘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他看着阴阳圣宗陌生的男人们抓住他的祖父祖母、伯母婶婶、兄弟姐妹们,他们就地升起烧红的锅炉,齐誉韬不认识那是什么,他只看见他的亲人们被挨个推进锅炉里。
第一个进去的是祖父,祖父连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就化成一摊脓水和灰烬。那一刻,院子里响彻铺天盖地的悲鸣,孩子们哭着发疯,却一个个被捉住,像是小鸡仔般被拎起来,丢进锅炉里。
这一切齐誉韬都亲眼看着。
他知道了他的父亲、伯父、叔叔,齐家的男人们都是怎么死的。也是这样,在铜炉里蒸发,所有死去的人都是这样的。
他几度几乎要尖叫出声,是拼尽全力捂住嘴,才没有发出声音来。
不能出声。
不能说话。
如果说话就会和自己的亲人们一样。
他不能说话!
杀戮还在持续,不知道过去多久,久到齐誉韬已经泪流满面,眼睛痛得再也看不清东西,久到他在磨盘下已经僵硬麻木,身体失去知觉。
久到这座人间炼狱般的筠水城,终于安静下来。
当齐誉韬从磨盘下爬出时,整个筠水城死寂的犹如夜里的坟场。全城空荡荡,齐誉韬走上千疮百孔的街头,满目疮痍,唯他一人。
筠水城空了,所有人都没有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齐誉韬就走在这片眼睛看不见的万人坑之上,他像是行尸走肉般,走到半掩的城门前。
他从城门中走出来,城外,是从五十里外赶来的齐家军将士。
将士们在远方察觉到筠水城不对劲,才赶忙赶回来,却看见如此诡异的一幕。
有将士立刻下马,来到齐誉韬跟前,蹲在他面前扶住他的双肩,问他城里发生了什么,问他为什么会一个人失魂落魄的走出来。
齐誉韬想告诉将士的。
可是,他已经不能说话了。
第62章 齐誉韬要变话唠了
这一切被齐誉韬讲出来, 他在发抖,那是精神深处的心魔对他的身体施加的本能颤抖。他浑身每一条脉络都似受到挤压之痛,而每多说出几个字, 这种痛苦就更深一分。
齐誉韬额头上已出了细细密密的冷汗,有豆大的汗珠顺着皮肤肌理流下来, 滴在枕头上。他将许愿抱得紧紧的,许愿也用双臂紧紧拥住齐誉韬, 希望自己能多给他一些温暖和力量。
听着他的回忆, 许愿无法描摹心头刀绞般的痛。她亦经历过悲惨黑暗的过往, 便更能体会那种恐惧、残忍、黑暗与煎熬。但她私心觉得,齐誉韬所经历的要比她残忍得多。
他在看着亲人一个个被铜炉融化的那段时间里, 歇斯底里的在心中暗示自己:不能出声,不能说话。
一遍又一遍。
这种心理暗示深入骨髓, 成为心魔与束缚。等一切过去, 他也不能说话了。
许愿终于明白齐誉韬闷棍的原因, 而接下来, 齐誉韬又说了一些话,许愿方知道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齐家满门遇害后, 筠水城附近的官府前来处理此事。那时有人于背后说, 是我带来不祥……”齐誉韬喃喃着,低哑道, “因为这双眼睛。”
汉人怎么会天生是苍蓝色的眼睛?有些迷信之人见到齐誉韬的眼睛, 便觉得不祥, 更阴暗的揣测筠水城这诡异的全员蒸发是不是他带来的灾厄。
当然,这样的言论并未流传开来。齐家军不允许有人诽谤齐誉韬,传这些话的人都得到了教训,然这些话还是多多少少传进齐誉韬耳中。
一个只有四五岁的孩子, 失去全部家人,经历了那样噩梦般的事,还性情大变落下心病,他有什么自信觉得筠水城的事和自己无关?那时候的齐誉韬真的以为,是自己带给筠水城惨死。
他觉得,他是个罪人。
齐誉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那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母亲和姐姐探亲归来,齐家被尚家退了婚,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那时候,姐姐牵着他的手,接管浔阳的一切事务。他们姐弟走得举步维艰,他们相依为命,却谁也无法治愈彼此的创痛。
为了让自己少去想这些无法喘息的事,也为了向百姓赎罪,齐誉韬早早去了战场,狠命的杀敌,借由号角和鲜血来带给自己血腥的刺激,好转移他的注意力。
直到他十六岁时打败西蜀国侵略军,换得大尧至今的和平岁月,那段痛苦的日子才将将迎来些宁静。
而这些年齐誉韬也一直不放弃的调查阴阳圣宗,他就是在这个过程中,结识了周国的贤王和玉衡长公主。贤王与长公主彼时还未脱离阴阳圣宗,两人时常为做任务而四处走动,与齐誉韬阴差阳错相识。
贤王在看见齐誉韬一双苍蓝色的眼睛时,便告诉他,这不是什么不祥。万事万物都有阴阳两面,有阴就有阳,人也是一样。
女人为阴,男人为阳,但传说中女人里阳气最重的那个,天生即有一双红眼睛;而男人里阴气最重的那个,则天生眼睛是苍蓝色的。
齐誉韬不是不祥,只是体质特殊些。
贤王的话确实缓解了折磨齐誉韬多年的内疚,贤王和玉衡长公主还为齐誉韬调制药水,帮他把眼睛化作黑色,也算是给齐誉韬减少些麻烦。
齐誉韬讲到这里,终于把一切都讲出来了。
落下最后一个字时,他的感觉不啻于一场酷刑终于结束,余痛仍在身体里各处流窜,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感觉。齐誉韬好久没觉得这样轻松过,由内而外焕发着轻松。
他抱紧许愿,许愿则飞快在他背后抚摸,一边噼里啪啦说话,吵闹的转移齐誉韬的注意力,让他更快从余痛中回过劲儿来。
齐誉韬渐渐越来越释然,仿佛枯木逢春,仿佛久病后霍然之间病痛全消,淤积在心中的黑雾泥浆渐渐飞散,轻松得不可思议。
他再启唇时,发现说话似乎不再那么难了。他是否战胜了心魔,冲出了这道闸门?
当将闷在心里十几年的秘密全部吐出后,他所感受到的,是整个人的焕然一新。
许愿忽然抬起脑袋,在齐誉韬嘴唇上,吧唧亲了一下。
齐誉韬回吻许愿,辗转片刻后退开,接着又吻上她,给她一个绵长深情的吻。
他的眼眶有些酸热,竟是抑不住滚烫的泪水。他闭一闭眼,将泪水噙住,却仍有一滴泪流出,滚落在枕上,带给他一片湿意。心头亦是酸胀不已,温暖与感动之情快要胀破齐誉韬的胸口。
他的手指穿过许愿柔顺的黑发,落在她腰后,把她紧紧嵌在怀里不愿松开一丝。
想当初在选妃活动上遇见她时,齐誉韬从未想过,这个乌烟瘴气气死人不偿命的小姑娘,会成为治愈他心伤、帮助他彻底放下过去的那个人。
命运,你夺走我唇边话语,却无法夺走我胸中星辰。
而替我点亮胸中星辰的人,许愿,是她。
***
两个人都是久久不能平静。
许愿的双手还在齐誉韬背后抚摸他,齐誉韬也拥着许愿,平复喘息。
许愿到底发着高烧,晕沉沉的,没多久后她抚摸齐誉韬的动作慢下来,有一下没一下的,再之后她的动作彻底停下来,许愿闭上眼睛在齐誉韬怀里睡过去了。
齐誉韬还睡不着,他今晚说了这么多话,宛如将这十几年的沉闷一朝颠覆殆尽。这使他心潮难平,精神头变得格外清明激动,也因此根本睡不着。
齐誉韬又抱着许愿躺了会儿,确定许愿已经睡熟,齐誉韬小心松开她,无声的离开床榻。
将许愿一人留在房中好眠,齐誉韬走出房间,打算去医女那里看看为许愿抓药抓得怎么样了。
他披着玄色圆领袍,走在别馆的小径上。月色柔和如琉璃盏高挂半边天,霄汉如暖银色的织锦铺开在墨蓝色的穹庐中,笼罩着灯火辉煌的顺京。
天辉如水,晚风簌簌。这稀松平常的清风和景色,于此刻的齐誉韬而言,却觉得清新而祥和。
远方传来百姓们逛夜市的热闹声,而别馆里宁静温馨。齐誉韬深吸一口气,仰头望天,诸天星斗映在他眸底,天地间星光婆娑,朗朗清澈。齐誉韬又回头看了眼许愿睡着的房间,眼中爬上深藏的温柔。
不多时,齐誉韬找到医女,询问抓药的进度。医女正好已经给许愿抓好了药,正在熬制。
齐誉韬到的时候,医女恰蹲在熬药的小银吊子前,持一把蒲扇控制熬药的火候。齐誉韬打算等医女熬好药后,他亲自给许愿端回去,先叫醒她把药喝了再继续睡。
医女这边熬药需要两刻钟的时间,齐誉韬便先去兰慈县主的院子,看看姐姐。可令他没想到的是,他在踏入县主的院子后,就被院中在扫地的婢女告知,兰慈县主没有回别馆。
齐誉韬这方知道姐姐今日出门去了,竟是天黑了还未回来。而之前他一直和许愿在一起,许愿忘记说这事。
齐誉韬问婢女:“姐姐是何时出去的?”
婢女持着扫帚,低着头回道:“就是王爷与王妃出门后没多久,县主就出去了。奴婢听说,是县主得知柳公子从皇宫出来,便去找他,应该是去得柳公子的私宅。”
齐誉韬一皱眉,身上气压变得冷下来,吓得婢女将头压得更低。
齐誉韬的唇抿成一条直线,他转身踏出院子,并唤了个离得最近的侍从道:“备马,本王要出去。”姐姐这么晚没回来,齐誉韬实在不能放心。
然则那侍从刚要去备马,前方便出现兰慈县主的身影。
县主回来了。
月色下县主的身影纤细娇柔,月光落在她簪尾的银色草头虫装饰上,反射出细腻的一点银光。县主身后跟着婢女,主仆两个快步向这边走,只县主的步子不知怎的看起来有点慌乱不在焉。
兰慈县主没想到齐誉韬会杵在她的院子门口,她见到齐誉韬时,身体明显僵了下。
齐誉韬大步迎到兰慈县主身前,关切道:“姐姐没事吧?”他边问边聚起目光,不着痕迹的打量兰慈县主。
县主衣衫整齐,头发也是整齐的,但是她神色却有些混乱难平的样子,竟然显出几分对齐誉韬询问的闪躲,她的头低得很低。
“我没事。”县主说道,她回答问题的时候不着痕迹的将手搁在衣襟上按了按,似是将衣襟往上推了一点。
即使这样细微的动作也根本逃不过齐誉韬的眼睛,齐誉韬沉默片刻,说道:“没事就好,我扶你进屋。”
“不用了,你早些回去休息吧。”兰慈县主又问,“许愿呢?”
“她已经睡下了,我睡不着,起来走走。”齐誉韬如实道。
县主在问及许愿时没留意到将头抬起些,这个角度下齐誉韬能够看清楚县主的唇。借着月光,他发现县主的唇似乎比平时稍微红艳些,有轻微的红肿。
齐誉韬眼神一沉。
“好了你回去吧,我也回房吃点宵夜。”兰慈县主推了齐誉韬一下,便带着婢女走进自己的院子去,不理齐誉韬了。
齐誉韬目送县主进屋,他没有离去。他立在院外须臾,便走远了一些,于一棵柳树下静静站立。
姐姐连他变得话多都没发现,可见有多心不在焉。
半晌后,兰慈县主的婢女从院子中出来,正是要上厨房为县主取宵夜的。齐誉韬等的就是她,旋即将人拦截下,逼问她兰慈县主可有遭遇什么。
婢女讳莫如深的回头看了眼亮着灯的窗户,尔后小心对齐誉韬道:“奴婢同王爷边走边说可好。”
接着,在去给县主取宵夜的路上,婢女说得斟斟酌酌的:“白天的时候,县主听闻柳公子从皇宫出来去了私宅,县主就带着奴婢过去,她说是有些话要和柳公子说清楚些,不能不明不白的。等我们到了柳公子的私宅,县主要奴婢等在外头,她自己进去。奴婢想着县主不过是同柳公子说几句话,应当很快就能出来,谁想一等就是两三个时辰。奴婢想着觉得不妥就去敲门,不想柳公子的书童把奴婢带进去后,让奴婢等着开饭。之后奴婢终于等到县主,还服侍她在柳公子的宅子里用过晚膳才回来,县主的神情始终不大平静,奴婢也不敢问都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