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固然不必做到拱手让人,起码可以在履行婚约之前跟王妃表明心迹,知会一下。可他有吗?
也没有——如果有的话,王妃便不会一口咬定他全是出于利益考量。晋王只是觉得双方有约在身,便可理直气壮地与杨家谈条件,求到那道赐婚圣旨。
但这样却把王妃放在什么位置呢?他觉得她的态度不重要,一切按礼法来他没有做错。
从头到尾,晋王所争取的只是王妃这个人而已,并不曾去争取她的心——当然或许也有示过好,比如给她买爱吃的零嘴,为她送去的一盅汤而兴奋,但尊重两个字呢?
王妃仅抱着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心态与他过日子,显然也没有什么错。因为晋王付出的也就那么多。
“你说,太子心里有过母妃吗?”
这时候陆瞻已似回神,忽然在耳边喃喃地问出这句话来。
宋湘望着前方:“肯定有的。”
“你怎么知道?”陆瞻抬起头,被晨雾浸染过的双瞳湿漉漉的。
“你忘了当初母妃跟我们回忆太子时,说到太子为何没在城中贵女里挑选太子妃那段么?”
在陆瞻那座宅子里,王妃回忆太子时,曾说过太子不愿拖累这些姑娘们,曾决意不娶,王妃说的时候宋湘并没有多想,如今想起来,那说的岂非就是她自己?
王妃常被皇后传进宫中玩耍,与太子三兄弟都熟,所以与太子关系密切,连最小的宁王也打心底里把他们俩看成了一对。
但她与年长的太子更为投契。以她出身世家的骄傲,倘若太子心里从来没有过她,她是不可能会放任自己深陷其中的。
何况王妃自己也说,若是执意相嫁,太子也会不开心。
所以宋湘宁愿相信,到了后期,王妃与太子之间已经由相互爱慕的恋人变成了相知的知己,成全了大局。因为除了考虑彼此,这中间还有个具有相当决定权的杨家。
杨家知道太子体弱,知道把姑娘嫁进宫,最终也不会什么好的回报,因此迟迟没有提出结这门婚事——
当年的口头约定虽然算数,但是订这个约定的前提也是出于朝局利益,何况这约定还是先帝下的。
让自家姑娘当太子妃,那肯定是比当晋王妃强,杨家是有能力与皇帝谈判的,而都是当皇家儿媳妇,皇帝其实也不会过于纠结到底撮合给谁。
可是相较于太子,晋王同样年轻有为,而且也健康,未来有无限潜力,怎么说都比嫁给太子合算。
太子聪慧过人,怎么会看不穿杨家心思?何况他自己必然也不想拖累王妃,也不会想让帝后为难。
那么解决所有人的烦恼的最好办法,就是他从一开始就不给自己希望。而事实上,以王妃的品貌,太子还不动心,却也很难啊。
她叹息着一抬头,就触到了前方英娘的目光。
“他走了。我们进殿去吧。”英娘道。
宋湘侧耳细听,果然屋里有了丫鬟的声音。
他们先前尾随着晋王到了栖梧宫,直接恳求英娘带着他们来到了这里。
此刻晋王既然走了,他们自然得去看看王妃。
“我先走,你们慢点再来。”
英娘嘱咐着,便就先离开了夹墙。
第305章 我若霸王硬上弓
宋湘目送英娘走了,而后又看向陆瞻。
除去捋出了晋王,王妃,太子及杨家几方纠葛之后,余下便还有宁王与晋王之间关于铁矿案的罪状。
晋王的解释不说真伪,至少关于他私下进宫这段来龙去脉交代得没有什么疏漏。如果关于太子这段就是事实,那涉足铁矿案的究竟是晋王还是宁王?既然晋王受命去查案,那么他从中动点手脚栽赃宁王,应是轻而易举。关键他的动机也有,对自己夹在太子与宁王中间,这点上看,晋王的嫌疑还是洗刷不去的。何况太子已薨,他说的是真是假,也无对证。
可若这是晋王在栽赃,那他又是哪来的底气相信自己不会穿帮?
他既然接触了铁矿案,自然也就会有人寻找到蛛丝蚂迹,同样,太子不能为他作证的情况下,若是有人查到他对上,他又怎么自证?
而且,他鄙视宁王的态度是不会有假的。
在他看来,宁王彻头彻尾就是个罪犯,他对得起他的下场。
所以,如果晋王没有说谎,那么,王妃他们一直为之努力的宁王,岂非反而成了理当遭到唾弃的罪人了?
如此,才刚刚从养父即杀父仇人的坑里爬出来的陆瞻,他又要怎么接受这样的事实?
“看我干什么?”陆瞻望着她,“我脸上有花吗?”
他脸上没花,但居然也没有什么心理难以承受的表情。
宋湘捏了他的脸一把,说道:“你刚才在想什么?”
陆瞻身子一侧,靠在墙上,看了半天天际,说道:“我要是说,听完他的话我心里有点安慰,你会相信吗?”
“信啊,为什么不信?他是你的养父,他养了你十七年。”
宋湘知道他心里一直存着这个结,他当初所有的痛苦,不也是因为双面的情感太纠结了吗?
“但我还是不相信我父亲会犯事。”
宋湘也愿意相信这个说法,但她还是疑惑地问:“你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皇爷爷和皇祖母都很好,太子也很好,如果‘他’没说谎的话,那他也很好,我不相信独独就是我那备受宠爱,并且前途一片光明的父亲会人品不好。他没有任何理由去犯事。”
这句话被他说得铿锵有力,字字如金鼎。
宋湘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有件事王妃方才没有问到。”
陆瞻望着她。
她道:“我记得你派人去洛阳查骆家的事情时,曾经发现过王爷也曾派了人去那儿。”
陆瞻凝眉。
“骆容手上拿着当年抄录的一份宁王所持的罪证,他死之后,两份证据俱都下落不明。而皇上压根就没有笃定宁王是被害死的,所以他不可能会知道有这么一份罪证在。换句话说,如果皇上知道有这份罪证,那么他肯定已经怀疑上了王爷。但他始终没有,这说明骆容的坟不会是皇上动的。
“而同时,侍卫又发现王爷的人在那段时间里去过洛阳,更甚至出现在骆家过,那么,王爷盯上骆容是为何?”
陆瞻凝眉未语。
宋湘继续道:“就算他私下豢养武士可算是为了他默认的那几分私心考虑,那么他去动骆家的坟,至少说明他已经知道骆容手上的秘密,这个秘密,他早年间不知道吗?为何现在才想去查?如果是最近才知道的,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陆瞻眉头越皱越紧。
宋湘站直:“总之,还有很多问题没弄清楚,我觉得先不必急着全部相信王爷。”
晋王说的都合情合理,但目前并没有证据证明他所说的,如果就此相信,那么他们便会掉进先入为主的坑里。不管怎么说,宁王的死是不正常的,他也没有理由犯事,从这点上说,宁王被陷害栽赃的可能性还是比晋王被栽赃要大。
陆瞻这人太重感情,她不想看他因为那十七年的父子之情而失去了判断力。
陆瞻嗯了一声,若有所思道:“你说的是。无论如何,我父亲的死是最大的疑点。”
说完他吐口气,看看天色,牵起她道:“走吧,我们去看看母妃。”
她的手指冰凉似铁,他又情不自禁地伸到嘴边哈了几口热气。
晋王与王妃在一起“合作”了二十多年的夫妻,依然没有得到王妃的心,他比晋王运气好,他要好好待媳妇儿,他要让她觉得,除了他,谁也不配做她的丈夫。
殿里还有残余的僵冷的气氛。
英娘与素馨她们都在忙碌着给王妃梳妆整衣做准备。
而王妃坐在榻上,神情仍有些许呆滞。
“母妃。”宋湘握着她的手,在她跟前脚榻上坐下来。
王妃看着都坐下来了的他们,哑声道:“你们都听到了吧?”
宋湘默然,与陆瞻对视着点了点头。然后仰首:“母妃,您对他的说辞是怎么看的呢?”
王妃缓缓吸气,抬手支着额角,轻轻揉按着道:“我竟潜意识觉得有几分真。但我想不明白,若他说的是真的,那谁又会是假的呢?
“他们三个人,我算是都了解的,那时候我与太子交好,宁王把我当姐姐,至于他,我也从没有看低过他。
“只是他处处中规中矩,既不像太子那样宽厚亲切,也不像宁王活泼可爱,加上他自己在帝后面前又十分克制,是以我与他接触不多。
“如果说三个人当中一定有一个是坏的,我有把握不是太子和宁王,如果他没说谎,连他也不是,那又是谁?”
这些疑问何当不是宋湘的疑问呢?
但眼前王妃的状况明显不适合再纠缠下去。宋湘跟陆瞻对了个眼神,说道:“这些稍后再说不迟,母妃操劳一夜,先好好休息。”
王妃微微点头,却不知听没听到,双眼望着地下,并没再有下文。
二人站起来,示意素馨她们好生照顾,出了殿门。
“母妃当真是对他没有一些些基于夫妻间的信任。”出来后的陆瞻说道。
“那是自然,”宋湘望着晨光下的院子,“如果关系一开始就建立在不坦诚的基础上,被动的一方自然不会轻易交出信任。”
说到这里她看过去:“就像我若霸王硬上弓,让你不得不从我,你会信赖我吗?”
陆瞻怔了下,旋即跟上去:“我会的!你打算什么当霸王?”
第306章 这里不适合我了
宋湘一脚踩在他脚背上,走了。
俩人穿过庑廊回到房里,魏春早就在等着了。
“靖安王方才差人来过,说靖安王妃仍在呕气流泪,靖安王担心郡王妃身子,眼下六神无主,想请世子妃帮忙拿个主意,可方世子和世子妃都不在,小的便先打发他们回去了。”
一席话把仍然还沉浸在刚才晋王和王妃对话里的宋湘陆瞻又打回了原形。
钟氏被害的案子还摆在那里,周侧妃还没处置,这档子事还没完。
昨夜主要的精力原本是为了干掉周侧妃,没想到却意外扯出了晋王这一桩。晋王所述之事未知全貌,王妃尚可静思琢磨,对她与陆瞻而言,却无可避免地有了影响。
从情份上而言,她和陆瞻是万分不愿相信宁王是罪人,晋王说宁王因为自己娶了王妃,前来寻他吵过架,这事王妃不知,有没有这回事,目前都是晋王的说辞。但连晋王妃都认为晋王的话有几分真,那么陆瞻深受了晋王十七年养育之恩,这事就绕不过去了。
碍于此,他们再出面插手倚福宫这事,还合适吗?
“我先歇会儿,回头你再去回那边的话。”
宋湘打发了魏春,在榻上坐下来。看着另一头坐着的陆瞻,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说话。
晋王究竟有没有参与宁王府的悲剧,直接关系到陆瞻对待晋王的态度。
照王妃所说,宁王在拿到晋王的罪证后,他也很长时间都没有去告发,是直到晋王去宁王府找过宁王后,宁王觉得不安全了才准备进京,只是他没来得及,就已经被皇帝“请”进京了。
也就是说,刺激宁王想告发的实际上是晋王去找他这件事。
如果晋王不去找他,他或许仍然不会告发。
从这点看,宁王哪怕真的曾因为晋王抢了“大嫂”而对二哥心存怨怼,曾经找二哥吵过架,他也还是看在了同胞情份上,忍着没说。
但晋王却在查案途中得到罪证后,几次三番与太子争执,嚷着要告发,最后甚至他宁可抢走证据也要达成目的。
即便是晋王的老师给他分析了利害,晋王是出于自保才走出这一步,那他又凭什么相信宁王和太子一定会害他呢?
所以,这说明晋王也没有信任过他的兄弟。如果不是,那就是他当真有什么把柄,害怕太子和宁王拿到,出于害怕,这才罔顾兄弟之情去告宁王。
而宁王既然会因为二哥娶了“大嫂”而前来替大哥找抱不平,那就也说明他不是藏着掖着的人。这又与王妃所述的宁王不像。
宁王是在守灵那晚在宫中尾随晋王入东宫后,在太子榻上捡到了那枚玉开始对太子的死起了疑心,并且从那块玉怀疑上晋王的。
关系到太子死因,按说宁王完全可以持着这玉去寻帝后,但他并没有,宁王在东宫捡到了二哥的玉,为何又没有浮躁地去找二哥质问,而是冷静地藏着这件事,只在憋得难受时,才按捺不住地通过王妃来打听晋王呢?
晋王口口声声说宁王把王妃当成大嫂,对他有怨怼,但结合王妃曾经的描述来看,宋湘更愿意相信宁王只是把王妃当成能拿主意的“姐姐”。
晋王眼里的宁王,是个幼稚轻狂的宁王,而王妃眼里的宁王,是个虽然活泼但很聪明,遇到大事却很稳重的宁王。
到底哪一面才是真的宁王?
晋王尚有机会为自己辩解,可惜宁王却再也没有机会为自己说话了。
“媳妇儿。”陆瞻不知几时已经站到了窗边,忽然对着窗外幽幽出声。
宋湘看过去。
“我觉得,我们或许不适合再在这里住下去了。”
宋湘端凝了两息。
陆瞻看过来:“得知身世的时候我就觉得再在王府住下去不合适,母妃让我继续呆着,我知道她是为我好,因想着晋王也还需要我做幌子,我也就从了。但方才听完他说的,我觉得,无论如何我再住下去都不合适了。
“不管他是不是罪人,终究我蒙受了他十七年养育之恩,他有罪该罚,但这份恩情我也抹不去。来日就算是要报仇,这把刀子我也亲手捅不下去的。
“母妃为我付出太多了,我若继续下去,只会持续勾起他的怨恨,对母妃不好的。
“让他们俩之间问题变得简单的最好办法,是由我先退出这个漩涡。”
宋湘看着一脸平静的他,忽然想到他先前也是这样的平静:“你是不是在夹壁之下,就有这想法了?”
陆瞻凝眉往下:“他们之间的问题,很大一部分是由我和我父亲带来的,总之我先亡羊补牢吧。只是会苦了你,我从这里出去,就成不了王世子了,而你也不会再是世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