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风吹进来,拍打着窗门,屋里陡然安静下来。
晋王妃抿唇望着他,胸脯急促起伏,双拳攥得死紧:“这么说来,皇上心里也是有目标的。”
皇帝抿唇不语。
“儿臣可没有说过瞻儿不是他的骨肉。”晋王妃抬起头,双眼里充满了无畏。
皇帝沉声:“你还在否认?”
“皇上既然不愿替瞻儿作主,那又何必逼着儿臣捅破这层窗户纸呢?!就算我有欺骗,皇上可曾想过,我这么做是因为我觉得他抚养瞻儿是应该的,是天经地义?
“到底他是敏嘉的父亲,是我的丈夫,让他抚养瞻儿,如此也能赎回他一部分罪孽!我不想让他的后代子孙也跟着他受天谴!
“如果我没有这么做,瞻儿认祖归宗何其艰难?如果不这么做,他哪来的机会接受最好的、也是他应有的教育?我又如何对得起陆家,对得起皇上?!
“如果他不是抚养了瞻儿,皇上觉得他能当这么多年太平王爷吗?就算是人不杀他,天也会惩治他!
“就算我欺骗他,也是因为这样做是当时情况下最最好的办法!
“儿臣也知道凡事该讲理,但倘若事情就如您所想的那样,瞻儿又能如何?他是继续认贼作父?还是选择孝道去当个罪臣之子?
“他虽然不是儿臣亲生,但儿臣在他身上付诸的心血已经超过了对敏嘉!倘若皇上不能给瞻儿作主,那么儿臣定然要为他保留一个安全的身份!
“因为我不能看着他去死,我悉心抚养他这么多年,是为了心中的公平正义,不是为了送他走上绝路!”
皇帝圆睁眼看过来,双拳骨节已攥得青白。“你告诉朕,难道朕还会害他不成?!”
“但儿臣要的不只是您疼他,瞻儿也不只求独得皇上宠爱,我们要的是公道和真相!”
晋王妃腰杆挺得笔直:“就算是为此要付出代价,我与瞻儿也宁愿冒着舍弃荣华富贵的风险,只愿让他能够堂堂正正站上他应站的位置!”
“你很执拗!”
“那么如果儿臣的回答如您所想,皇上会如何对待瞻儿呢?”
“他是朕的嫡孙,便是有罪,也罪不及他,朕定会好生待他!”
“可他在天下人心中并不是您那位嫡孙!他回不了生父面前,他只能是晋王府姬妾所生的庶子!您对他的偏爱他承受不起,它会使瞻儿日后遭遇更多的杀身之祸!”
这番话失去了所有的遮罩,明晃晃地摊平在烛光下。
皇帝隔着三步远望过来,胸脯起伏,双唇紧抿。
“所以请皇上不要逼我,不管您怎么说,在您对死去的人没有明确态度之前,儿臣是绝不会把那句话说出口的。生而为人,我也有我的坚持!”
激动使王妃单薄的身躯在颤动,猜疑是一回事,得到亲口认证又是一回事。一旦亲口承认,那么整件事背后所有的人和事就都得交代出来了。
没有承诺在,谁交代得起?
她们的目标不是不相干的外姓人,是皇帝的亲骨肉,且是他唯一仅剩的嫡子!
她们拼的是皇帝的决心,可这份决心是没有那么好做的,他或许是个英明的皇帝,但他同样还是个父亲!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一方已经死了,一方还活着!
别说妙心对皇帝没有信心,就算换成是她们自己,也不见得对自己有信心。
所以,她又如何能把底牌全抖出来呢?
她把身子俯下,额心贴地。
皇帝面朝门外,庭院里夜色如水。
一只夜鸟从半空掠过,发出不甚孤寂的咕咕声。
他手扶门框,站了半晌,最终迈开脚步,跨出了门槛。
晋王妃匍伏在地,背脊蜷曲着。
她听着门下脚步声远去,直到四周已只剩下虫鸣声,才缓慢地闭了闭双眼。
……
宋湘陪着陆瞻伏在椽上直到晋王离开大殿去往后院。
侍卫们离去之后她也扯着他落到了地面上。
还是沿着老路到达安清门下,随后迂回去往延昭宫。
重华早在半途接应,回到延昭宫这一路无虞。
陆瞻扯下面罩,一下下地手里折叠着,十分沉默。又旁若无人地除下夜行衣,宋湘背转身去放剑,说道:“方才与他交谈的应该就是他豢养的武士。从他的意思来看,应该正合我们的猜测,证据都被销没了。
“此外他与王妃之间有隔阂也是不争的事实,不然不会怀疑王妃不在杨家。”
说到这里她顿了下:“不过,王妃不在杨家,会去哪儿呢?”
陆瞻解裤子的手停了下,随后道:“我知道。”
“你知道?”
宋湘闻言转身,看到他这副样子,又只能别开眼。
陆瞻旁若无人继续把裤子换了:“今日她临出门之前,曾突然问起我在南城那所宅子,如果她不在杨家,那就只能在那里。”
说完他看了眼宋湘:“你这么样不能出去,屋里有我的衣裳,你随便找一套换上,妆扮一下与我从大门出去。”
第198章 你在骗我对吗?
宋湘迟疑了下,往里屋走去。
还没有女主人的屋子里充满着富贵少年的生活气息,她忽略感受到的所有一切,硬着头皮打开他的衣橱,找出件深色衣袍在身上比了比,沉气道:“太长了,你找件太监的衣裳来。”
陆瞻走进来,接来看一看,又弯腰蹲下来找,一会儿翻出件小些的,一看就是从前他身量还小时他穿着的衣裳。
宋湘接在手里,比了比,这还差不多,便眼神示意他出去,放了帘子,把衣裳迅速套了上去。
陆瞻还在外头站着,看到走出来的她,他说道:“走吧。”
重华他们先行,宋湘随在陆瞻身后,一路顺畅上了马车。
“直去南城吗?”宋湘问。
“直去。”
陆瞻言简意赅,抿上了双唇。
从晋王处出来后他还没有说过几句话,这份沉默使得他与往常十分不同,宋湘知他心里定有磕绊,一路上也无语,心思只放在晋王妃的去处上。
晋王妃虽然问过他南城宅子的地址,但她分明是去的杨家,她想不出来陆瞻哪来的信心认定王妃一定在宅子里?作为晋王和晋王妃的儿子,他是否察觉到了别的什么?
夜里街道人少,胡思乱想不过片刻工夫,马车便稳稳停在了棋盘胡同的这座大宅子前。
围墙内的灯光已经证明陆瞻的猜想对了一半,宋湘看了眼他,先下车,把门叩了。
皇帝走后的宅子又恢复了安静。
晋王妃已经坐回椅子上,英娘给她端来了茶。她捧在手里,也不怕这滚水烫手心。
“果然皇上已经猜到了,却不知他接下来会如何?”
晋王妃望着地下,定定道:“已经到了这步,就不能想那么多了。他什么都想到了,只是不敢面对后果。不然的话他不会让卢崇方去查这个案子敲山震虎的。
“可瞻儿需要这个后果,死去的人更是需要。我们之后得双管齐下。”
英娘轻抚着她后背,无声安慰。
刚说到这儿,景泰来了:“禀王妃,派回王府的侍卫回来了,说是世子正朝这边赶来!”
“瞻儿?!”
晋王妃惊讶未及说话,院门外已经传来了动静,有人快步进来:“禀王妃,世子与宋姑娘在外求见!”
“世子!”
话音落下,外面已有人慌乱出声,紧接着脚步临近,陆瞻气宇轩昂走进来,他身后还有一人,作男装打扮,却俏丽非常,正是宋湘。
这片刻怔愣的当口,陆瞻已到了堂前。行动的迅速使得他看起来有着异于往常的气势:“儿子没有猜错,母妃果然在此地。”
晋王妃移开目光,看向宋湘:“你们都来了?”
宋湘上前行礼:“拜见王妃。”
晋王妃颔首,挥手让英娘他们下去,坐下来道:“你们也坐吧。”
宋湘看了眼陆瞻:“前番王妃同宋湘说,只要查到了坠马案的凶手便有些话可告诉,方才我与世子前往王府,应该是已经得到了答案。不过这个答案,宋湘认为王妃心中也早就有数了。”
晋王妃道:“所以你们为什么会找得到这里?”
宋湘看向陆瞻,没说话。
陆瞻道:“您既然心中已经有了怀疑对象,还推动事情走到这一步,势必不会在这当口撂手不管。
“外祖母纵然是真有不适,凭您与杨家多年来不温不火的关系,您也不可能会在杨家呆到夜半不归。所以您不可能真的在杨家。何况,就连父亲也在怀疑您。
“母妃临去之前曾向我打听过这所宅子。我想除了这儿,您不会有别的去处了。”
说到这儿他看了眼桌上另一副茶盅,又道:“我若没猜错,母妃来此,是来会客的。”
晋王妃凝神听着他说话,末了她点一点头:“你果然很细心了。”
“儿子再猜,母妃见的人莫非是皇上?”
晋王妃微顿:“何以见得?”
“能够令母亲及时打断话头离开的绝不会是会寻常人寻常事,此外,知道我这这宅子,并且还用过它的只有皇上。不光如此,我还猜想,皇上是因我重提坠马一事才有的这次传召。”
在晋王妃的心里,陆瞻一直都是个天真纯善的少年,也因此他的一举一动她都能做到心里有数,但眼下这般寸步不让步步进攻,却让她招架不能,也无暇招架,她甚至需要重新调整思绪才能跟上他的节奏。
她缓吸气,抿了抿唇:“是这样。”
“那你们说了什么?”
晋王妃望着他,目光深幽:“坠马的案子查到现在,你是什么样的心情?”
陆瞻双目微敛,别眼看向它处。
“是不是充满了困惑,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你的父亲会冲你下手,是不是给自己找出过无数个理由,想解释这一切都不是他的本意,或者说根本就不可能是他干的?
“你这么急着来找我,还是想从我这里找个答案,希望我告诉你,这一切都是误会,是吗?”
陆瞻咽了咽喉头,眼眶泛红了。
“可是孩子,我要让你失望了,你查到的这一切都是真的。我没有人证物证,但却有合理的猜测。”
“……为什么?!”
“因为,他根本就不是你的父亲。”
晋王妃的语音轻轻的,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但陆瞻退后半步撞到了椅子,屋里还是不可避免地响起了突兀的声响。
宋湘稳稳压住了椅背,也屏住呼吸往晋王妃看来。
虽然这个答案委实让人震惊,但倘若这是事实,一切不解之处反而就顺理成章了!
她又蓦然想到自己或许不应该留在这场合,深揖之下就要出去。晋王妃却一手搭在她肩膀上:“你留下。”
宋湘看着陆瞻,一时说不上什么心情。被自己信任尊敬的父亲下毒手,已经让常人难以接受了。
结果这个父亲居然还不是生父,那十几年的父子天伦居然都成了假的,这让人怎么受得了?
她深吸气,最后还是留在了原地。
“我不相信!”陆瞻睚眦欲裂,“从我记事起,他对我比陆曜陆昀他们都要好!他二话不说把我立为世子,我的功课他也时有关注!
“他也许没有时间对我嘘寒问暖,也许后来也对我做了些让人无法理解的事,可那些年他能力之内能为我做的都已经做了,他怎么可能不是我父亲?!”
第199章 那是一场阴谋
宋湘忍不住跑到院子里,只见人都不在,猜想英娘早已经把人带远了,这才放心回到屋里,对陆瞻道:“你冷静些,听王妃说清楚原委!”
晋王妃伸手将陆瞻抱在怀里:“母亲知道,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你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我一直不敢告诉你,就是害怕看到你难过。
“你没有错,为什么错误却要你来承担呢?可是,既然这是事实,你也终究需要面对它。”
陆瞻绷直着身子,怔然地看着地下,垂在身侧地双手被他攥得跟铁铸一样紧。
宋湘别开目光,压住心下的骇浪。
在一步步确认晋王就是害陆瞻坠马的人之后,她也曾疑心过各种可能。但实在是不敢想这一着。因为要在皇室之中完成这一步风险太大了。事后不但王妃要待罪,就连杨家上下逃不了。
但王妃偏偏做到了晋王这个父亲不知情,外人也没有瞧出端倪,可见,晋王妃委实做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付出。
看到屋外廊角温在炉子上的水壶,她走过去,翻开临时搁在架上的茶具,沏出两杯茶,端回了屋里。
陆瞻把晋王妃推开:“既然母亲说晋王并非我父亲,那么您的意思,莫非指我生母不贞?”
“非也。”王妃坐下来,“你的生母非但贞洁,而且出身人品都十分高贵,王府难产而亡的那名姬妾,他并不是你的生母。”
陆瞻喉头滚动,这次他紧盯着晋王妃没有出声。
宋湘听到这里,说道:“王妃这话的意思,可是兰馨夫人难产的时候,王妃主张让世子代替了那个孩子?”
她对王府的事是知道很多的,要想不动声色把陆瞻带进府当成晋王亲生子,也就只有那个机会了吧?
“没错!”晋王妃点头,“瞻儿出生的时间与兰馨生产之时仅差五日,她产下死婴之后我便将瞻儿代替那孩子抱了出去。”
“那么敢问世子的生母何在?他的生父又是谁?”
晋王妃抬头:“你们知道宁王吗?”
宋湘静默了下,点点头。“传说宁王是皇上皇后最为疼爱的幺子,却因为受到太多骄宠,而性子浮躁——”
“错了,”晋王妃沉声,“世人说他浮躁,都不过是有心人造就的舆论罢了。他贵为皇子,之国之前绝大多数时间都呆在宫中,之国之后又远离京城,在京露面的机会屈指可数,世人见过他几回?世人怎么就知道他浮躁轻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