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妄站在攀星阁最高那层的露台上,看着自己面前早已摆好的祭台, 将手中之前写成的一份祭文,探到了烛火之上。
烛火一燎, 祭文便燃了起来。
莫妄垂下眼皮,淡定地看着自己手中,那张跃动着火光的祭文, 丝毫不惧怕会引火烧身,继续有条不紊地做着后续祭祷步骤。
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天狗食日,不过一少见的天象而已,并不会引出什么大灾。
当年他刚拜入潇邈道人门下时,就曾遇到过一次,在那次,师父便告知了他这个道理。
可惜世人皆愚钝,这道理你跟他们讲,他们是不会信的,只有起坛祭祷,才能安了他们的心。
而此次天狗食日,乃他一早就算出来的,如今时节,秋高气爽,非雨季、非雪季、非旱季,田里粮食正待收,哪儿来的什么大灾?
他不过是利用此次机会,让自己和小皇帝能趁机留下,好让楚王独自离京而已。
楚王殿下不离京,他没把握偷回那吉星啊。
至于为何要将小皇帝也留下,除了不能让大吴的天下真换个人坐这个理由外,他也是想让小皇帝在楚王回京后,能替他引走对方的怒火。
但,令莫妄没想到的是,事情竟比他预计的还要顺利。
如今,这小皇帝居然会在天狗食日前,偷偷微服去了趟楚王府,那这后边的事,可就变得简单多了,完全不需他再另布些什么疑云了。
莫妄时间掐得很准,他手中祭文一燃尽,残灰刚刚落入脚下铜盆,口中祭祷之词也堪堪念完最后一个字,天空中,太阳便开始慢慢从暗影中探出了头。
这一切,看得他身后揽月观诸弟子,心中均惊诧不已,个个脸上都露出了钦佩之情,对自己师父也都愈发信服敬仰。
甚至,好几位弟子直接匍匐在地,跪拜起莫妄,已然已经将他当成了真正的神仙。
可莫妄却对此一点感触都没有,只漠然地看着那些蠢人。
活神仙的名号他早就有了,而他当下迫切想要的,却是……
所以,此刻他的心思,早已飞到了楚王府那边。
也不知,自己那位徒儿,到底得手了没有。
于是天狗食日结束后,莫妄立即遣散观内弟子,回到自己斋舍,关上门,打开朝向偏僻处的那扇窗子,摘下腰间玉笛,举至唇边,略一吐气便吹出了幽幽之音。
不多时,一个身披黑色斗篷之人就出现在了那扇窗外,只瞧眼睛便可知,他与上次出现在此,身着一身黑色劲装那人,乃同一人。
莫妄见了,放下手中玉笛,瞥向他,淡淡道:“可得手?”
那人点了点头:“幸不辱师命!”
说完,这人便探手进自己斗篷中,掏出一只小白猫,递到了莫妄手上。
此刻,那小白猫脸上尽是迷茫之色,眼中也只见混沌,小鼻子则在不停地嗅着,一发觉自己远离了那令猫儿痴迷的香气来源,便挣扎着想要再往那黑斗篷之人身上扑去。
莫妄见状,长袖一挥,立即掩住小白猫口鼻,之后他低头看向自己掌中猫儿,没再理窗外之人,只同对方道了一句:“你去吧。”
“是!师父。”
但那人应完,却没立即离开,而是犹豫着又开口道:“师父,此次摄政王那狗贼没被有刺死,实在太可惜了,咱们是不是……”
莫妄猛地抬头,扫过一记凌厉眼风:“我说了!你去吧!”
他声音也一下子沉到了凛冽。
那人被吓得浑身一哆嗦,待反应过来,立马惧怕地拱手一揖:“是,师父!归儿马上就走。”
话音刚落,他整个人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莫妄再一挥长袖,就关上了窗子,之后,他握着掌中还在不停挣扎的小白猫,去到了屋子的另一边。
那里的墙角,摆了一副木质水盆架,架上放着一盆清水。
待给这猫儿用清水洗完脸后,她才终于安静下来,跟着,小家伙就筋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也是到了这会儿,莫妄才总算能静下心来,仔细去瞧瞧这猫儿。
然而,只一眼,莫妄心里就是一惊。
她眉心里那朵红色的玉兰花苞印记哪去了?
莫妄赶紧投湿一块巾帕,抖着手,按到小白猫眉心,在那里再次小心擦了起来。
可这么擦了半天,直擦到熟睡中的猫儿开始下意识挥爪挠那巾帕,莫妄也没在她眉心里擦出什么。
怎么会这样?
难道那天,他在这猫儿眉心看到的红色印记,真乃楚王画上去的?
只为令她更像那《仙宫美狸图》中小仙猫?
那,她到底是不是吉星?
莫妄这会儿,胸腔中那颗原本因吉星顺利到手而雀跃不已的心,突然就凉了半截。
他扔下手中巾帕,小心抱起小白猫,去到窗下摆着的一张矮案边。
待盘膝坐于矮案后的蒲团上,又将小家伙放至自己膝头,让她趴好安稳睡下,莫妄这才伴着矮案上铜炉中袅袅燃起的清木香,一边端详小家伙,一边回忆起自己师父潇邈道人所绘那副《仙宫美狸图》背后的仙家故事。
那潇邈道人图中所绘,乃天上玉兰仙君之仙府景象。
玉兰仙君,天界神将之一,得道前本体是一株修出了神识的巨大玉兰树,所以他仙府中也遍种了各种玉兰。
这位仙君有只爱猫,乃其某回入凡历劫时所捡,待其历劫后,心中仍放不下这小东西,就度她成了仙猫,并养在了自己仙府之中。
便是在度这猫儿飞升时,玉兰仙君亲自在其眉心,为其点上了那朵红色的玉兰花苞印记。
此举,仙君一是为了给猫儿开启灵智,二,便是要为她标上自己的印信。
这样,无论以后这猫儿多淘气,偷偷溜去哪里,只要众仙家看到她眉心里的那枚红印,便可知她是玉兰仙君府上的,即会将其送回。
因此,莫妄此前在楚王府看到这只猫时,就以为她是玉兰仙君座下爱猫,而此番化作吉星降凡,便是来人间历劫,和来人间度化有缘之人的。
同时,也理解了吉星为何会落入楚王府内。
因为,大概,楚王府书房墙壁上挂着的那幅潇邈道人的画,让她心生了亲切吧。
然而,现在看着自己膝头这只眉心里根本没有红印的猫儿,莫妄又不确定了。
……
冉冉觉得自己睡了好长一觉,梦里她好像又回到了画中,还见封屹也进到了画里,只不过封屹的造型变了。
他不再是王爵蟒袍、玉冠束发,一副横眉立目威严王爷之态,而是仙袂飘飘、青丝曼舞,一副宝相庄严俊美仙君模样。
彼时,他就站在那株高大的玉兰树下,神态温和地看着她,好半天都不言语,后来,终于开口唤了句:“过来!”
他声音好听极了,低低沉沉,如磬击缶,那余音回荡着,经久都不散,像醇酒一般,令人轻易就迷醉了其中。
“喵!”
冉冉开怀地回了一声,立即撒开四条小短腿,欢快地跑向了对方。
跑到近前,她猛地往前一扑,就扑进了封屹怀中,封屹便抱着她,飞身跃上了身后的那株玉兰树。
玉兰树上,此时开满了粉色的玉兰花,封屹抱着冉冉,刚一坐到一根粗壮的枝桠上,便陷入了满满的玉兰花香中。
暖风徐徐吹过,玉兰花瓣纷纷飘离枝头,在他们周身簌簌下了一场香甜的花瓣雨,也朦胧了远处的仙宫。
那梦幻般的情景,令冉冉惊艳得瞪圆了一双湛蓝色大眼睛,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她真是不知道该如何来形容眼前这番美景才好了。
而就在此时,封屹的一只手探到冉冉额前,只轻轻那么一挥,她眉心里那朵红色的玉兰花苞就露了出来。
顷刻,这朵玉兰花苞,便在冉冉额间骤然盛放,刹那耀出无尽红光,令这画中景致一下子全笼进了红光之中。
那样子,仿佛整个仙君洞府马上要举行一场婚嫁喜事一般,到处都是红彤彤的,甚至,远处还飘来了阵阵悠扬的仙乐声。
而这一朵红似火、艳似朝阳的玉兰花,已将周围满树的粉色玉兰,全都衬得黯淡无光了。
封屹低头看着冉冉,终是满意地笑了。
冉冉这时也仰起头,看向了封屹,她不知他在笑什么,却觉得他笑得那样好看,便咧开嘴,也朝他笑了。
可是突然,整个画面却渐渐淡去,封屹的身形随之慢慢变虚,只有冉冉自己的身影还是实的。
她一下子慌了,立即开始不停眨眼、四爪乱刨,想看清封屹,想抓住他不让他消失,可不管她怎么眨、怎么刨,也留不住这一切。
最后,冉冉便在慌乱中,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了。
然而一睁眼,冉冉不但没能从梦里那份慌乱中缓过来,反倒愈发地着慌了。
因为她发现,此刻自己竟身处于一间完全陌生的屋子里,周围没有一样东西是熟悉的。
与此同时,在她莫名睡着之前的记忆,也全都涌了回来。
冉冉记得,自己好像是被什么人,用一种古怪的香,给引出了楚王府,然后便被对方塞到斗篷里掳走了,可她却没看清那人的脸。
谁!谁掳的她?又为何要掳她?
经过最初的那阵慌乱,冉冉终于逐渐镇定下来。
她站起身,踩着猫步,开始在这间屋子里溜达,四处转了转,想看看能不能找出些什么线索来。
可这间屋子里,眼下除了她这只猫外,并没有什么人,屋子外听起来也安静极了。
再看屋子里的陈设,简洁质朴,清雅大方,只一张竹床,一扇落地绣屏,一副木质水盆架,和窗边一台古朴的红木矮案。
矮案上有笔墨纸砚,还有一只铜制香炉,炉顶此刻正冒着一柱直直的白烟,看样子,里边是正燃着香呢。
香?
冉冉这会儿对香极其敏感,她可不想再被什么乱七八糟的香给迷了,便立即跑到矮案旁,跳上去,想要踹翻那铜炉。
但还没等她小爪子踹上去,冉冉便意识到,这铜炉一定很沉,她根本不可能踹翻,还有可能踹疼自己的小脚脚,就又收回了爪子。
冉冉泄气地站在一旁,歪了歪头,突然,她脑海中一下子浮现出,自己此前将封屹的砚台推落书案那次时的情景,便立即低下头,用自己的小脑袋瓜,顶住这香炉的炉肚,开始使劲往这矮案下边撞。
啊!好烫!
一时间,冉冉忘记这香炉应该是热的,她刚顶着炉肚撞一下,毛茸茸的小脑袋就缩了回去,还好她头顶有层软毛隔着,不然上边头皮肯定就被烫掉了。
就这,她那层软毛还被烫卷了不少呢。
咣当!
然而那香炉被冉冉用力一撞,竟晃晃悠悠真的落了地。
香炉一落地,炉体立即分开,便散落了一地的香灰。
咦?竟成了!
冉冉呆呆地眨了眨眼,下一刻便高兴得跳了起来。
推完香炉,冉冉想了想,觉得这里既然是掳她来的坏人所住的地方,那她还客气什么,作起来吧!
于是冉冉便继续搞起了破坏。
她先将矮案上的东西,都挥爪扒拉到了案下。
宣纸、砚台、毛笔、书籍撒了满满一地,还都被迸溅的墨汁染得乱七八糟。
在矮案上作完,她又瞄上了一旁那座绣屏,就跑过去,亮出四只小白爪的爪尖,攀着绣屏上绣满了竹石的屏面,开始一通乱爬。
等她爬完跳下来,再回头去看那绣屏,便见整扇屏面就都被她锋利的爪尖给勾脱了丝。
搞定绣屏,她再一转头,又盯上了墙边摆着的那个木质水盆架。
冉冉跑到水盆架旁,几下爬了上去,然后就用两只小前爪,攀在坐于木架中的水盆一侧边缘,像荡秋千一样,身体悬空地荡来荡去。
这样,木架一时受力不均,便开始倾斜。
不一会儿,那木架终于撑不住,便连着水盆一起向一侧倒了下去。
在水盆架倒下的一瞬,冉冉只往后一蹦,就躲开了倾泻而出的满盆清水。
咣当,哗啦!
木架横倒在了地上,水盆也被掀翻,满盆的水流得到处都是。
可冉冉还觉不过瘾,就又跑去了竹床那。
她跳上去,叼起其上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床被子,就开始奋力往床下拖,又一点点拖到了地上洒着水的地方,然后再踩到被子上去蹦来蹦去,令整条被子几乎都被沾了湿。
叼完被子,她又去叼枕头。
就在冉冉费力叼着枕头,跑到了地上那滩水的另一边时,她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了吱呀一声。
冉冉立即抬头望了去,便见屋子那边的一扇门,被人从外面给拉了开。
再一看,发现门外站的,竟是一位熟人。
光头白袍,不是国师莫妄,还能是谁?
冉冉小嘴巴下意识一松,那枕头便也倒进了地上的那滩水中。
第二十六章 度她
冉冉张着嘴、眨了眨眼, 歪头望向门口的莫妄,心中一阵纳闷。
国师怎么会在这?
正当她奇怪时,莫妄已经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他淡淡扫了屋子里一眼, 脸色却不见任何异常,待从容关好门后, 便径直朝矮案边走了去,一只手上还端着个托盘。
冉冉顶着一头被烫卷了的软毛, 小脑袋瓜左歪一下, 右歪一下地看着莫妄, 她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眼下这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难道, 掳她之人是国师?
不对啊?她明明记得那个人好像比国师高那么一点点。
莫妄走到近前,先将托盘放到矮案上, 转身便开始默默收拾起了这满屋子的狼藉, 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也看不出生没生气。
冉冉这时倒看清了莫妄刚刚端进来的那个托盘里都放了些什么。
是一大一小两碗素粥, 还有一小碟素菜。
冉冉嫌弃地别过头。
好素啊!国师就吃这个?
“饿了吗?要不要吃?小碗是你的。”
冉冉还在撇嘴嫌弃着, 就听自己头顶传来了莫妄的声音, 还见他将那碗小碗的粥放到了自己面前。
她赶紧退后两步,仰头朝对方傲娇地喵了一声。
“喵!”不吃!
自己的嘴都被封屹给养刁了,哪儿还吃得下这些。
平日里,封屹即便喂她吃粥, 也都是拌好了鱼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