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之间,封回倒在几案上,一动不动,须发皆白。
仿佛死了一般。
赵宝瑟大惊:“我下手这么重?”她快行几步上前,这才发现那白色并不是封回的头发,而是发上凝出来的寒霜,而这霜寒之气正以封回为原点,缓缓蔓延,案几上的灵砚全数冻结,连金纸也变得硬邦邦。
……冰凉的灵力正源源不断从他手心身体涌出。
狮猫焦急不安,四处跳跃,但每每靠近一点,便须发都倒竖起来。它受不住这寒。
“快看看主人吧。”
“他这样会死的。”
赵宝瑟定了定神,侧蹲在封回旁边,略看一眼,知道了情况,便迅速将一手按在封回眉心,另一手覆住他掌心,封回外涌的灵力缠绕她温暖的指尖,然后经过她灵力的洗涤,再次从另一只手经他眉心回到他的身体。
封回灵力的溃散速度缓了那么一点点,但她原本温热的身体却开始迅速变得冰凉。
该死。
扛不住。
这身体的寒气太重太深,仿佛永无止境,而她今日刚刚用了焚灵燃神禁法,五内皆空,根本撑不了太久。
“不行,是什么封印出了问题,老天爷,这到底封的什么东西——必须再多几个寻结丹期以上的长老前来。”
狮猫跳到桌上,喵了一声:“不行……主人的身体情况绝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会死的。”赵宝瑟蹙眉。
狮猫严肃而坚定摇了摇头:“主人,不会同意的。”
赵宝瑟想起今日听到的对话,难道这封印和封回的真实身份有关。
如果他的“私生”身份曝光,那一切后果都会变得无法控制,甚至对他守护的兄长也会造成不能预计的影响。所以才会宁死也不愿暴露身份,对很对人来说,总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赵宝瑟深有体会。
她定定神,脑海中搜索,忽的想起一个古方。
“或许用寒食汤可以一试。”
这寒食汤不是吃的,是药浴的一种,专治灵力溃散和灵丹碎裂这种情况,采用十二种药材,每隔半个小时,投放一种进去,将整个身体的溃散的灵力束于寒食汤中,复尔再从腠理到肌肤,复尔肠胃五俯,终于骨髓。
但寒食汤对灵药的投放时间要求很高。
每一种药材的备用方式不同。
她的乾坤袋虽七七八八的东西多,封回这里的东西也不少,但凑来凑去是少了一样东西。活血益气的火灵芝。
这是最后一味药,须得用小火加灵石,慢慢熬上两个时辰,将一碗水只熬至酒杯那么大一杯。
只等最后寒食汤效用收尾时候,喂上一口,将病人郁结五内的寒气驱散。
如此时间,赵宝瑟看了看天色,对白猫道:“我去去就来。”
白猫一边紧张用猫爪子在冰水里搅和,冻得瑟瑟发抖,回头看赵宝瑟的模样,不安又无助,赵宝瑟伸手摸了摸它:“放心,山下既有散修,药铺也做生意,药肯定是有的。”她松开手,将封回的乾坤袋和荷包里的灵石全数倒到自己袋子里。
“等我一会。”
白猫看她模样,忍不住担心喵了一声:“你脸色不太好。”
“嗐,是晚上没吃饱。”赵宝瑟摆摆手,“走了。”
第26章 般若生十 春山镇
前夜, 春山镇。
一切都很顺利,药铺里正好有她要的东西最后一支。
按照她的吩咐,封了窗户避开早到的暑气, 火灵芝小火熬上了, 灵石做火料,烧的清新香甜。
忙了好一会, 一闲下来, 赵宝瑟便站不稳了。
实在太饿了。又格外的冷,也不知道这封回到底修的是什么路子,方才那几缕灵气冻得她如今手指都还在微微颤抖。
仿佛身体被掏空。
又如同肺腑都在灼烧。肌肤却在结冰。
她捏捏手指尖。
也不知是这焚灵燃神烧的是五脏庙,还是方才引渡灵力的后遗症。
得吃点什么。
药铺旁边隔了两个店铺正好有酒馆,赵宝瑟将那小瓶的火林芝药汁收好。
现在时间很充裕, 她迅速寻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 要了两壶烫酒,切了三斤卤牛肉, 一斤打包, 两斤用烤干的胡椒末混着盐巴沾着,一口一口吃,她平常吃不得多少辣, 但这牛肉就得这样吃才过瘾。
吃了小半斤, 便觉得嘴唇不是自己的嘴唇,烧呼呼的感觉, 眼泪也汪汪起来。
好歹指尖恢复了些温度。却还是冷。
正好烫的酒好了。几口口喝下去,胃里顿时暖和了许多。她酒量刚刚好两壶,从不多饮。今天喝得急了些,便有些上脸,这么一壶酒下去, 脸红红的,嘴唇也红红的,像抹了胭脂。
而她本就生得艳~丽,如此即使在角落,仍不由引来周围人有意无意的窥探。
正喝着,忽见前面的桌子一暗,坐了一个人下来。
那人伸手一收折扇,侧头向她微微一笑:“敢问姑娘,这里可有人。”
是一陌生英俊男人,看装扮是个富家公子。
不等赵宝瑟说话。
那人又道:“在下看姑娘独自一人饮酒,可是有烦心事?”
他言笑轻浮:“不如说出来让在下为姑娘开解开解?”
什么姑娘,她如今面上年纪,多几岁做他姑姑都可以。
她瞧着他那和桑二一般无二的笑脸和折扇便烦,只冷声道:“这位置有人。”
那人闻言抬眸问:“哦?何人?在下方才一直在一旁并不曾看到有人来?”
原来已经看了她一会了。
登徒子?
赵宝瑟立刻失去了耐心,斜睨他一眼:“滚蛋。”她伸手放下酒杯,酒水从杯子里滚了几滴出来。
“姑娘这可是喝多了……”
他说着竟伸出手来,想要替她擦掉手背上的酒珠,赵宝瑟迅速收回手,那人握了个空。
赵宝瑟抬头看他,伸手按住了腰间的剑。
焚灵燃神乃是禁术,不是野地的草,割了一茬又随随便便马上可以再长一茬。
今日没力气再打架。
她终究忍了下去,松开手站起来,沉了脸,随手摸出一块碎银子,咚的扔在桌子上,折身便走。
没想到她这边出门,那人竟然也跟了上来。
跟的不远不近,若即若离。
赵宝瑟起先没想理他,只在热闹的镇上走着,一会买了几卷线轴,一会买一块挂在剑鞘上的玉坠,绕过几处拥挤的街道,试图甩开他。如此走了小半个时辰,外面的人越来越少,她体内的灵力恢复仍不到平日十分之一,而那人竟还在不远处不紧不慢的吊着,赵宝瑟便有点心里打鼓了。
御~剑回空桑中间是一段挺长的荒山区的。
她转头预备去找个镇上最大的客栈先假装投宿,这里有前来修行的散修,一般人从不会也没胆子在这里找事。
谁知等转过一个街角,假装买东西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方才吊着的人不见了。
似是失去了耐心。
她微微松口气,但仍不敢掉以轻心,折身走到莲花镇靠河的长街,街上有几间之前她去过的成衣铺子,进了铺子,她漫不经心随手翻看着新做好的成衣,又取了两件去试,外面仍无动静。又过片刻,她独自一人悄悄从侧门走了出来。
后门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路边悬挂的灯笼发出昏黄的光。
看来那人真的走了。她松了口气。
刚刚走了两步,只觉脚下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是一朵黑色的花被踩碎了,花的异香扑鼻而来。她迅速退后一步。
那香却像火舌一样,舔~着人追。
香气钻入鼻尖,赵宝瑟只觉头一瞬昏沉,手脚也开始发软。在这时,听见一声轻笑。
她心道不好,扶着巷子的墙快速向前。
那身后的声音缓缓近了。
正是刚刚那男子。隔得近了,随着他笑声,赵宝瑟闻见那人身上属于魔族特有的湿冷味。又是个混进春山镇的魔族。
她伸手想召自己的命剑,却发现身体的灵力几乎全数凝滞。
那魔人又笑了一声,猫捉老鼠般:“咦,这位姑娘走得好快啊。方才人多,深憾不能和姑娘详谈,现在可好,没有人打扰我们了。”
赵宝瑟道:“谈什么?”
魔人桀桀笑:“姑娘想谈什么在下便听什么。”
赵宝瑟:“春山镇上有最好的鳞姬楼。都是上好的姑娘,腰身软,脾气也好。”
“鳞姬楼只收灵石,我没有。”
赵宝瑟道:“我身上的灵石送给公子。你让我走。”
魔人笑得更开心:“我不让姑娘走,姑娘身上的灵石一会也会送给我。而且,我不喜欢那鳞姬楼的女子,不论远近美丑,只看有钱就亲近当做亲郎君,没半分自己的脾气。”
看来是早盯上她了。
赵宝瑟忽的噗嗤一笑:“什么姑娘,我再长几岁你都可以叫我一声姑姑。瞧你这样也是眉清目秀,不如我将我侄女介绍给你可好?”
那魔人听了愈发笑得诡异,接着一伸手,将脸上不知哪里扒来的人皮面具一扯,露出一张年约三十的英俊邪气的脸来:“巧了,我也不喜欢那没长开的小孩子,就喜欢年纪大的。懂人事,又有情调。”
他说罢,伸手去托赵宝瑟的下巴:“就像姑娘这样的。”
赵宝瑟没动,反而微微一笑,晕红的脸在昏暗的灯下美丽得惊心动魄:“瞧着阿哥生得好,说话也好听。”
手伸过来瞬间,赵宝瑟的纤手也伸了过去,温柔盖在那魔人手上。
魔人大喜,眉眼刚刚展颜,就见赵宝瑟用力一握,手心的一道救急定身结界符和留香追踪符同时刹那一闪,魔人猝不及防被困在小小结界中。
但这只能困住短短一会。
魔人丝毫不恼,眼里兴味更浓:“姑娘身上留有我雍穗花的香,此花助酒兴,也留情索。姑娘大可先行,在下稍后便来。”
赵宝瑟擦了擦唇角的血,用尽全力跌跌撞撞走到了巷子边缘,黄昏到了尽头,天色将暗,朦胧的灯笼在街道上半明半暗。
前面几个岔路,她定了定神,用尽全力踢下脚上沾了雍穗花花香的鞋子,接着脱了外衫,然后将身上多余的东西尽数一倒,灵石、灵药,灵植四处飘散滚了一地,确认身上没有任何味道了,这才循着夜色向侧前面而去。
夜色沉沉。
她跌跌撞撞走着。
仿佛又回到了儿时那个晚上,她饿了不知道多久,浑身虚脱,那时候老花带着师娘从天而降。
这种感觉很奇怪,仿佛奔忙挣脱了十年有余,却在恍惚中发现一切都在起点,所有恐惧都带着似曾相识的感觉。
四周的安静近乎死寂,所有细枝末节的动静都变得庞大热闹。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口水的吞咽声。
而刚刚捏碎启动符箓的最后一点灵力消耗殆尽后,她现在和一个寻常的普通女子没有什么区别,而那原本两壶酒的酒量,现在也足够要命了,空虚的灵力和混沌的酒力作用下,她眼前几乎是一片白芒的光点。
就在此时,她手心的定身结界符咒余韵全数消失,符箓的效力已被驱散。
那魔人已出来了。
还是逃不掉了吗。真是……不走运啊。
好在捏碎了留香追踪符。
留香追踪符是浣花谷每个弟子的必备一道贴身符,一般在最后危急关头使用,既是用来求救,也是用来锁定凶手。
每一次亮起,每一个浣花谷弟子会根据距离的远近陆续收到示警。
陆小昂沈蕊们是指望不上了,师娘知道后定会出手收拾这个魔人为她报仇的。
只是……还是有点不甘心——
脚几乎失去了知觉,只能凭借本能向前挪动,好像过去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短短一瞬。混沌中她似听见了前面极轻而快的脚步声,赵宝瑟伸手想握剑柄,却发现手指已冰冷僵硬的厉害,那封回身上反噬的灵力正像贪婪的兽一样吞噬她身上所有的热度。
但是那脚步声并没有转过来,而是顿了顿,接着转了个方向,赵宝瑟靠在墙上,听见了近在咫尺魔人意外而又欢快的笑声:“呵,是——”
话音戛然而止,然后是血肉剖开的声音,魔珠取出的腥冷味让她屏住了呼吸。
是救兵来了么。
她心里一松,几乎再也支撑不住,靠着墙,缓缓坐下。
刚刚坐下,面前的月光和灯光被挡了大半,她仰起脸,冰凉的气息缓缓逼近,赵宝瑟看见了那个模糊的脸。
她微微一怔,有些意外,又是高兴。脑子里一瞬间转过无数念头,最后变成一片空白,酒意和花香一般微涌,她半醉之间,竭力拿出师父的温和和欣慰向来人打招呼:“我道是谁,原来是我小徒儿来了。”
她说罢想起正事,他的寒食汤还没泡完,如此岂不是功亏一篑:“你怎么来了?”“你身体能行吗?”
封回站在那,袖子上滴着血,神色晦暗难辨看着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虽是暮春,地上仍然很凉,仅穿着薄袜走了这么一段,赵宝瑟只觉自己脚都快结冰僵硬了,她伸手向这个毫无怜香惜玉意识的小徒儿道:“我脚软,拉我一把。”
他的目光顺着她的话落在她只穿了薄袜的脚上,微微蹙眉,也不知道是嫌弃……还是嫌弃。
好吧,赵宝瑟也不指望这么一个六根清净四大皆空不懂怜香惜玉的徒儿了,她艰难扶着墙自己站了起来,伸手拉了拉衣襟,她的外衫方才扔掉了,实在冷得慌,得去捡回来,她转头看另一边巷口:“对了,你刚刚过来有没有看到地上的衣服什么的……”
封回没说话。
算了,自己去。赵宝瑟扶着墙缓缓走了两步。
肩上突然一暖,是封回的外衫搭在了她肩头。
外衫很长,还带着他薄薄的体温和那魔人的腥冷的血味。
她惊讶回过头去,他的脸在昏暗的背光处,什么也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