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疏:“我不是小孩子了。”
赵宝瑟点点头,避重就轻:“嗯,你现在已经是有身份的大人了。”
酒肉和茶都上来了。
赵宝瑟倒了一杯,挑了一片薄薄的肉片。
唇齿生香。
她闭眼微微陶醉叹息了一句:“当真是,和他说的一样好吃。”
白疏眼眸微微一动,他自然知道她说的“他”是谁。
莲心茶清香带着微微的苦。
白疏手指微微一动。整个酒馆的喧嚣一下变成凝滞的静谧。
四周的人仿佛一瞬间定格。
他看着赵宝瑟,那张俊美的脸隐匿在兜帽的阴影里:“主人,当世灵气枯竭并不是从现在开始的,秘境业已毁灭,再也无法开启。空桑氏逆天而行,怨念被转为念力,终被反噬。”
“即使我这样的身体,能得到的灵力也在渐渐消失。”
他取下头上的兜帽,之前被赵宝瑟剪去的短发只是略略长了一点,到了下巴,配上那张俊美的脸,有一种雌雄莫辨的英气勃勃。如果是十年前的白疏,可能早就重新变回了原来的模样。
他继续道。
“而无尽之山下的古莲是至纯至真的念力和山雪浇灌而成。”
“以你现在的能力,你是催开不了的。”
赵宝瑟毫不意外这个答案。
她又浅浅抿了一口杯中酒,细细品味那略显廉价的烈酒入喉带来的酣畅和灼烧感。
“他不出来见你,自然有他不出来的原因。主人也说,事事都是缘法,自有定数,何必强求。”
这话是赵宝瑟曾和他解除血契前说的。
字字句句都记得清楚。
赵宝瑟沉默了一下,杯中酒荡出涟漪,她看着那涟漪,极轻说了一句。
“可他不是‘事事’。”
白疏静静看着她,过了一会,他接过她桌上的杯中酒。
端起来,一饮而尽。
无论是第几次喝酒。他的酒量都是一如既往的差。
白疏倒在了桌子上。
略显昏暗的酒馆里,只有一个身姿秀美的少女端坐,就着前面的菜,一口一口小口小口吃着,她的神色是淡淡的懒懒的,带着新鲜的满足。
这世俗的烟火气息,这烈酒,这美食。
月光照在外面,和烛火勾勒出的身影交相辉映。
~*
一只猫落下酒馆对面的高楼,一路悄无声息退回了浮屠塔楼,它的身体渐渐透明,身上的光芒也渐渐暗淡,最后几乎变成了一个半透明的阴影,这个阴影顺着浮屠塔沉下,一直沉到了最下面的水池旁。
只有半尺深的水潭下面是整个无尽之山的霜雪之水。
水上有五茎莲花。
花上静静坐着一个人。垂眸闭目。浑身都是淡淡的裂纹,像将要碎掉的瓷器。
他的身体几乎都已和雪水一样的温度。须发皆带着淡淡的霜。
阿不跳上莲池,喵叫了一声。
封回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现在的他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阿不跳回到封回的怀里,将自己的脸放在它的手心,渐渐,从阿不眼中看到一切的封回的睫毛微微一动。
他轻轻叹了口气。
那气息只有淡淡一缕,刚刚出来,就化成了风霜。
阿不仰起它扁扁的脸,在封回手心蹭了一下。
“主人真的不见瑟瑟吗?”
一个很轻的声音在阿不灵识中响起。
“比起消亡,比起灰飞烟灭,更可怕的是微薄的希望,我的身体早已到了极限。现在即将坐化,但我的神识却无法得到归附,将始终留着一丝气息在这□□中,仅仅是活尸而已。四象明珠已毁,断了二十四定海珠回归浮屠祠的可能。这是诸佛对我所谓不够虔诚的惩罚。很快,我就会变成没有知觉没有意识的行尸。而瑟瑟,你知道的,只要有一点希望,她就会守下去。”
那声音如此温柔,低沉,就像一缕毫不掩饰对百花眷顾的春风:“我等了她十年,亦深深知道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而这样的辛苦,只要我还“活”着,将会无穷无尽。所以,一切从我开始,也从我结束吧。”
阿不将头埋得更深,手心那湿漉漉的鼻头冰冷。
它呜呜一声:“其实不是没有机会的,是不是?也许还有别的办法。我看那只白兽也在。它的灵力强大,如果它的血肉……”
阿不说到这里,停了下来,连它自己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这不是赵宝瑟能做出来的事。
为了救一个人而毁灭另一个无辜的人。
但它心里有隐隐带着一种希望,毕竟,封回不同,他对赵宝瑟那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而瑟瑟会那么多东西,她有足够的能力,也有足够的魄力。
也许,还能有一丝希望。
不是吗?
一进一出加上阻挠赵宝瑟的探寻耗尽了它所存不多的灵力。
阿不躺在封回怀里,身上雪白的毛渐渐也如同封回一般,冰冷锋利。
~*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察觉到下面的水温不再冰冷,变得有些温热,那温热淡淡的,软软的,包裹着水里的一切。
就像春日的阳光,并不灼热,但足够温暖。
淡淡的灵力在水中弥漫。
阿不猛然睁开了眼睛。
它的身体灵活,噌的跳了起来。
一边向上快速攀爬,一边脑子轰隆隆的想着,啊,一定是瑟瑟动手了!
那只白兽的灵力果然不错!
它想,无论如何,就算之前那白兽对它主人有过不敬和坏态度,但就是这一次,它也会好好谢谢它!
它终于到达了塔楼,正是长虹贯日。骤雨初歇。
塔楼前面那早已枯涸的废弃莲池积满了纯净的无根水。
然后它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只巨兽。雪白的毛发纤尘不染,站在那莲池旁,仰天长啸了一声。
这是白疏的真身。
白兽的足踏在地上,周围一切都笼罩在结界里,外面的连城变得朦朦胧胧,只剩下淡淡的水动声。
阿不第一时间懵逼了一下。
它还在这里,那下面的变化是什么情况。
那莲池蓬勃而出的灵力是什么情况。
它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
它跳到了莲池旁,看见了里面的情况。
淡淡的红。在水里氤氲,这红纯净,透明,就像虹的光,又带着微微的香,像杜鹃,像新莲,像珊瑚,像最柔软的桃花瓣。
那些红正在汇聚,渐渐靠拢,一朵新生的莲从水里缓缓生出,仿佛凭空生出的一般。
那花磅礴,巨大。
阿不顿时整个猫都不好了。
它突然想起,它忘了一件最关键的事。这个世上最纯净最醇厚的灵力来源,除了白疏,还有一样东西。
那就是霍然用了十年时间耗尽心力用了无数灵珠生养凝聚出来的赵宝瑟的新身体。
无论血肉,还是须发,都是完美的灵力呈现结果。
所以如果白疏在岸上安然无恙的话……
阿不慢慢看向莲池——
此刻生长出来的红莲以须臾变化的速度快速酝酿花~苞,怒放后,渐渐盛开的花瓣里面的正是封回。现在的他,整个身体都是崭新的,那些碎裂的纹路和皴裂成齑粉的灵脉全数重铸了,他的脸色惨白如同新生出来的婴孩。
他看到了岸上已回到兽身的白疏,身旁缭绕着熟悉而温柔的气息,立刻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一瞬间,封回如同被人抽去了脊柱的猫,几乎浑身一震,他立刻毫不犹豫预备要提前剥离身上包裹的莲瓣。
阿不低低叫了一声,它知道主人要做什么,但是它知道它阻止不了。
封回苍白的手执着伸下莲池,莲池原本渐渐恢复清明的水再度变得斑斓。
封回微微蹙眉,再从水下抽~出的时候,手上空空如也。伸手抓~住的水都流淌待尽。
水里面的东西什么都没有了。
封回看了一会,脸上的神色渐渐越来越平静,如同燃尽的灰,他忽然笑了一下。
手缓缓按上胸口,用力、用力。
高塔所有的佛铃声都响起来了,封回的头隐匿在明月的光中,那一张脸明明有五官,仿佛近在咫尺,却看不清模样。
他身下的连池水快速向莲花涌来,在吸收了全部的水后,缓缓闭拢,而后沉入莲池。
~*
赵宝瑟是在一个温暖的地方醒来的。
这地方漆黑一片,但是柔软如斯。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鼻尖嗅到了淡淡的莲香,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个味道。
而从她微微动的一瞬,有什么东西在漆黑里面也醒过来了。
她感觉到包裹自己的力量微微颤抖起来,她睁大了眼睛,什么也看不清,但是鼻尖的味道代替了触觉。
她张了张嘴,忽然感觉身体下面土地的震动和颤抖。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生长。有温热的光照了上来,她的眼眸落进淡淡的光,指尖所在的地方轻轻一动,莲花瓣碎裂,微风起,暖洋洋如同暮春。
另一只所在的地方是温暖的胸膛。
一只手拨开她脸上微乱的发,她看见了封回垂眸近在咫尺的眼睛。
赵宝瑟嘴角缓缓扬起笑意,这一回,她赌赢了。用全部的精血去做浣花谷的催生术,换了一次佛莲和佛莲里面的封回重生的机会。
而在佛莲最后成功之前,封回将这个机会一并分享给了她。
一切早都结束了。
一切才刚刚开始。
而这次开始的时候,彼此都在。风从山谷吹来,卷起白云,裹挟满池花,落在她手心。
她仰起头看着他笑,如此美丽。
枯萎的莲池和永恒的结界边上,那只因为灵力消散已经变成猫儿大小的白兽倏忽抬起了头。
另一边,叼着鱼儿头上顶着一团桃花瓣和青笋的狮猫愣了一秒,甩掉头上的东西,叼着鱼就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