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念慈悲,生死人,肉白骨。
这是封回留给她最后的祝福。
金光之后,身旁的人已不在眼前,十二浮屠僧抬着云撵缓缓离开。赵宝瑟伸出去的手什么也没抓到,快跑几步只来得及看到最后那个白衣浮屠僧转头回来看她的模样,从头到尾,封回再未回头。
她没有想到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最后却是这样的结局。
那个人在的时候并不觉得真正有那么重要,甚至因为自己在他心目中重要过他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而感到某种安全感,但失去了,才知道无论是什么样的位置,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某种连根拔起般的痛。
赵宝瑟伸手按住胸口。
目睹了整个过程的两位大能都没有说话,只微微叹气,断断续续有些身体复原快的隐隐快要醒来。而那个一直在半空中观望的魔尊白这时候缓缓落在了地上。他及脚踝的长发乌黑如墨,深棕色的眼睛带着几分复杂几分示好几分难以按捺的激动。
赵宝瑟只觉喉咙发痒,张口吐出一口淤血。她伸手擦掉嘴角的血。
白立刻朝着她走了两步。
赵宝瑟:“死马,走开。”
白顿住脚,脸上显出受伤的神色。
赵宝瑟没理会他,转身向外面走,走了几步,她停下脚步,白也停下脚。赵宝瑟弯下腰,从地下捡了一把剑,然后继续走。
走到前面空地时,虚弱昏迷的霍然醒了,他的一只手也受伤了,隐隐看见赵宝瑟走过来,他用力想睁大眼睛看清楚些,但虚弱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撑他的意识,他只能看着那个模糊的身影,因为跌倒摔打他身上的配饰和佩剑都散落了。
那两个龙凤玉佩正好落在前面,碎裂成了好几块。
他用尽全部的力气,想要伸手过去,将它们捡起来。
但纵然用尽所有的力气,在外人看来却只是微微动了动手指。然后,他便看着一只脚踩在了上面,赵宝瑟从他面前走过,但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看他一眼,她踩过那个指腹为婚的玉佩,如同踩过任何一块不起眼的山石。
她的身后,一个衣着华丽精致暗纹繁复的身影跟了上去,一脚踩在那玉佩上,将上面的凤佩踩成了齑粉,山风之后,散落一地。
“众生皆苦。五毒、六欲、七情、八苦,皆为执念。放开执念,万般自在。”
赵宝瑟一直走到了春风镇上那个最大的客栈,要了个房间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
嗡嗡嗡的脑子终于有了一些能思考的力气。
在酒馆的要的酒送过来喝到了第二坛的时候,她伸手敲敲窗棂。白便出现在了她桌子对面的凳子上。他有一张俊美得惊心动魄的脸,近在咫尺,竟有一种魅惑之感。
她开始伸手给白倒酒。
神色淡然淡定地如同碰见一个老朋友。
一杯酒贴了个底,再加上茶。
——对不能饮酒的白来说量也挺大了。
白看着她,神色晦暗不明。像是还在迟疑今天是要将她绑回去还是好好叙叙旧。
这幅纠结的表情从他昨日出现开始就没真正变过。
如果是几个月前的赵宝瑟一见到他肯定早跑了,但是现在她不但没有跑,还能安安静静和他喝一杯酒。
——白不想她死。他的指甲带有剧毒,现在的她,随便抓一下,就可以要半条命。
——白还是有点怕她。依她现在的实力,他半根小指头都可以戳死她。
“陪我喝一杯。”她说。
白有些心动有些迟疑,他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
赵宝瑟道:“当初的事情,是我不对。但你知道的,我那时候只能想办法解开和你的血契。”
白听了这话,那双冷沉沉的眼睛里面的阴霾又去了三分之一。他自然是知道了,从知道赵宝瑟舍身之后就知道了,那时候,他对主人的感情就完全没有任何憎恨了。但现在亲耳听见,又格外不一样。
他端起酒,小小抿了一口。
他唇是淡红的,喝了一口,这么一点点酒,整个脸就浮上了胭脂色。
如此迷人。
这只可爱的灵兽根本不知道他现在对整个修行者意味着什么,那是移动的修行宝库。每一块肉,每一根毛都是无比珍贵的存在。能瞬间充盈他们干涸的气海和灵脉。
她的目光让白的脸更红了。
她问白:“谁叫你来的?”
白说:“他。”
白不肯说名字而只用代称的人只有一个,封回。
赵宝瑟心里微微一颤。
赵宝瑟喝了酒,脑子越来越清醒,心情却越来越糟糕。
就像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那受伤之后酝酿的痛,现在经由这具凡人毫无灵力的身体慢慢挥发出来。
她想,如果封回真的那么绝情,为什么要在临别时候专门为她重塑了手臂?
如果他真的佛性大发,地上还有那么多受伤的,为什么不一起普度一下?
是因为觉得他们之前关系不一般才这样做的?但按照他说的,尘缘已断,就算之前一般,他当时顿悟遁入空门之后,她也和一条狗,任何一个女人一个男人没什么区别了。
但明显不是。
他这么做。是矛盾的。而封回从来不做矛盾的事情。
她开始仔细想着之前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
想着,想着,她的手忽然颤抖起来,端起前面的酒一饮而尽。
骗子。
他们两人之间原本的枢纽和灵台之间的结契都已经斩断。除了是他所谓的斩断尘缘,更有一个可能,是他已经油尽灯枯活不下去了,所有的灵力无法维持。
这也是为什么明明是他给予她的灵力和佛桑主木无关,却会随着主木消亡而消失。
她眼泪突然掉下来。
都说眼角有泪痣的人,是上辈子死的时候相爱的人留下的血泪烙印,她之前就不该绷着,她要将封回哭成一个该死的死麻子。
第84章 火燎诏二 自今以后,可分路而行。
白疏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只有猫儿大小, 但他已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白兽了,它还是卧在赵宝瑟温暖的被窝旁边,睡在她的裙摆上, 她喝了酒睡得正香, 甘泉清洗过的唇瓣上隐隐带着让人迷醉的酒气。
一床薄薄的纱被裹住她腰身,露出一双精致莹白的脚, 小巧的五个脚指头像珠贝一般。
月光落在她身上, 照着她散了一床的黑发,那乌黑莹亮的长发,比山涧的瀑布还要耀目。
它呆呆看着,伸长了脖子。
在那之前,它见过最漂亮的东西是惊鸿一瞥的昆仑山月夜下的白泽, 那在它年幼的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刻。但现在这印刻正被另一种印刻覆盖。
这个和它结下血契称之为主人的人, 她是如此精致而巧夺天工的存在。
它转头看向她的脸,她柔软的呼吸正在它脸上。
——人人都说他们这样的白兽类性本多情, 只有在少女的裙摆上才能睡着。温柔的美人正好配上漂亮多情的白兽。完美。
那个送赵宝瑟回来的男人~站在她的床前, 他冷心冷情的样子,偏偏眼睛却是沉沉如星子,见白疏看着赵宝瑟发呆, 他将它拎起来, 顺手扔到了旁边的美人靠上。
白疏翻身起来,抖落身上散乱的毛发, 向他龇牙。
封回只是看了它一样。
“看也没用。”
白疏不解。什么叫看也没用。
后来它知道,什么叫看也没用——就算它突破自己的修行炼化变成了人的样子,它也始终是妖。
而妖和人是不能在一起的。他们在一起不会有未来,也不会有后代。
就像一棵花不能和一棵蘑菇在一起。猫和狗不能在一起。
他们之间是有壁垒的。
这种壁垒,叫非我族类, 也叫,子嗣。
(好吧,就是生殖隔离)
但白疏始终不相信。
但在媵城十余年,花间道间醉生梦死,他下属的所有魔族、妖族和人族,并没有一个成功的。即使用禁术,那些天赋异禀的人族修士、那些娇软可人的美人,无论男女,没有任何一个成功的例子。
~*
夜风凉凉,吹动熄灭的炭火。
温酒的炭火灰变成了陈旧的颜色。此时已是三天之后。
白疏因那杯浓缩后的酒水后足足睡了三天。醒来以后,脖子凉飕飕,他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那一头齐脚踝的乌黑长发全数没有了。
白兽的毛发蕴藏着无比珍贵的灵力,能瞬间充盈修士们现在干枯的气海和灵脉。虽然效果比起他的血肉来说可能稍微差点,但也是现在整个修仙界为之疯狂的存在。
只可惜,平时正常情况下,根本不会有谁有能力靠近他。
“主人……”
白疏突然想起什么,僵硬着伸手摸了摸脸。
果然,能做初一的人,绝对也会做十五。这才是赵宝瑟一贯的风格。
他脸上的眉毛也没有了。
眼睫毛还在。
——要不是怕眼睫毛扯时候弄醒他,恐怕也是不保的。
现在还有机会靠近他并且用这个法子从他身上拿东西的人,也只有她了。
白疏缓缓站起来,转动僵硬的脖颈,酒杯就在他前面,看起来他喝醉之后,为了保险,赵宝瑟还额外喂了他一些。
额头有宿醉后的痛,他按着额头站起来,他的手极白,白得几乎没有血色,指甲透着莹白的光。那是一种只看便觉得透心的凉。
长身玉立的俊美少年,因为仅仅到了下巴的短发,更多了几分孩童般可爱。
他现在需要一个大夫。还需要一根绳子。
~*
赵宝瑟骑了一匹灰扑扑的骡子,换了男装,将脸涂上灰,骡子上搭拉上两筐咸鱼,若有似无的臭味正好遮掩住她身上的味道。
真是要命。
不知道为什么,自空桑山大爆以来,她觉得自己现在这具身体似乎出了点什么问题,开始隐隐有些发臭,这臭味淡淡的,若有似无,混合着尸臭、草木臭,又夹杂一些酒香,味道不浓,但极为上头。
赵宝瑟为了不引起人注意,便弄了两筐咸鱼做掩护。
一路倒也清净。
因为空桑山一事,现在整个修行界都是一片狼藉。各门各派都在忙着整顿,也有比较识时务和脑子清醒的小门派,已当机立断开始转型了。
比如现在。
赵宝瑟看着前面四五个持剑衣衫破旧站在路口的汉子,各个面色冷峻,摆明了就是要打劫。
“此,此山是我开……”为首一人开始说。
她勒住骡子。
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块银子。
远远一扔,准确扔到了为首之人的怀里。
“大哥,借个路。”
她这么爽快淡定,初次抢劫如此顺利,那为首之人倒是有些惊讶,剩下的话卡在喉咙:“这……算你识相。走吧。”
赵宝瑟拱手:“再会。”
她走了两步,身后的人忽然喊住她:“等下。”
赵宝瑟缓缓回头。
那人道:“看小兄弟你也不容易是个实在人,走这边路吧,前边路还有厉害的路障呢。他们可不像我们,他们都要见血的。”
“多谢大哥提醒。”
她继续向前走。
那为首之人又喊了一声:“等,等下。”
赵宝瑟微微挑眉:“怎么?”
那人踌躇了一下,看着她的骡子:“反正你也是去找死,不如你把这骡子留下,我等也可以做个脚力。”
赵宝瑟:“……”
那人身旁的另一人又解释说:“实不相瞒,我等都是远道而来来参加空桑巨会的道友,谁知一夜之间大家都失去修为,而来路又是千山万水,我等又再不能御剑而行,徒劳走了数日,花光了盘缠,这才……便宜行事。”
原来如此。
失去了灵力的修士和普通人也无甚区别,甚至因为体格不够强悍,有时候连寻常的兵丁打起来都有些费力。
那赵宝瑟问清了前路的方向,知道前面是真的路匪,这行人就是走到前面被拦了回来才盘桓在此,她很快甩下了这一众人,继续前行。
无论前面是什么路匪还是强盗,她要去迦南西地,前面都是必经之路。
传闻世间明灯三处,各有三盏灯。这三盏灯一盏是在玄都洞八景宫,一盏在玉虚宫,前两者不可考,最后还有一盏,是唯一传闻遗落在世间的,便是迦南西地的灵云山浮屠祠。
当灯熄灭之时,便是佛子临世之日。
她要去浮屠祠,找那个入佛离俗“尘缘已了”的佛子。
去看一看他的佛灯是不是真的灭了。
真要灭了,就给他点上。
什么戒行周全?是说没有破杀戒么,那色戒不算戒律么?
赵宝瑟脑子这么想着,脸浮上一层微恼而又微赧的红,还好脸是灰色的,脏兮兮看不出来,她顺手在骡子屁股上戳了一下,加快前行的脚步。
如此行了不过三里路,果然前面一处路上打着草标。
预示这里有人。
正好身后又有忙着赶路的人骑着驴子急急忙忙走过来,走近赵宝瑟的时候,那两人明显皱了皱眉,然后加快了脚步。
今日是第二天,在烈日下走了这么一会,感觉身上的味道更重了,赵宝瑟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肩膀,一时也有些上头。这具身体看来真的出了一些问题,大概用不了多久,必须抓紧时间办事。
白兽的血是银白色的,有延续生命和凝神静气的作用。早知道走前啃一口。
那两人走得快,经过一片草丛时,旁边草丛一动,草丛之后,先是站起来一个人,接着是一群。
那俩村夫吓得面色大变,一时也不知是跑还是趴下来求饶。
赵宝瑟凝神,感觉到了这一行人完全不同的气场。
她下意识伸手按了按腰。贴身的衣衫里是一方小小的酒袋,里面是白疏烧成灰的长发,泡在酒里,必要时,喝上一口就足够这些人兜着走了。
但不到最后,她还是舍不得动用这仅存的灵力储备,好钢得用在刀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