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死。这身体有点不听话。”她左右环顾,身上没有其他可用的东西,乾坤袋空空如也。赵宝瑟转头看地上的几具崆峒派弟子尸体,简单估量了一下,在相融的灵台中用神识问封回。
赵宝瑟:“我要是现在变成个男的你觉得怎么样?那个长得还不错。”
封回:“……”
“算了,来不及了。”赵宝瑟看着自己开始长出枯干断骨的手臂,痛得她一个抽搐,撑不动了,她转头看向佛桑主木在业火的焚烧下已失去了主干的树冠,凝神一顿,“玉拂道君,这剩下看你的了。”而后果断凌空向后一顿。
手指间的傀儡丝连同她新生的枯骨寸寸断裂。
她足尖轻盈跳跃,踏着碎裂的傀儡丝转向封回虚影所在的方向。
红莲业火的气息定神定心。
而在她收手的一瞬间,琴音微微凝滞一瞬间,桑秀峰如得到了神助,忽然充满了力量,突然纵身,整个人冲向了熊熊燃烧的主木,以身体为木,填补进了那巨大的缝隙,在他落进缝隙燃烧了一半的身体如同槁木,迅速炸裂出耀目的火光,而在火光中,一个新的身体缓缓长出来,再度被业火点燃,灼烧。周而复始。最后变成一具莹白孱弱的身体。
这巨大的火光中,随着桑秀峰的纵身进入,主木微微颤动了一下,接着所有的佛桑花一瞬间怒放,再迅速被业火吞噬,而最下面的根系的冥火也缓缓向上蔓延。整个空桑山一瞬间都是神木灼烧的香木味,如麝香、贝子、椴木、不知春花、溪流、清晨最早时候的花园、暮光后晒干的被褥,全是让人欢喜的味道。
所有人在这雾气一样浓密的香味中看到了曾经发生在空桑主木前的故事。
第一个画面。
阴暗的暗室里,一个须发皆白的男子面色难看,他衣袖血迹斑斑,看着地上是一具残尸,他说:“我早就说过,这魔石用来作为花肥转化出来会有问题。这样的灵石,用多了必会导致怨气堵塞,看看他,三分不像人,十分却像鬼,这哪里是修行,分明就是入魔!”
赵宝瑟并不认识此人,但同门华霆却面色微变:“师父?!”
这竟是失踪多年的浣花谷谷主,原来他是在这里。
赵宝瑟心头微微一动。
而另一个带着空桑刑堂的佩玉的老者上前,正是空桑前任刑堂堂主。现在因为独子的陨落神色哀痛,但他仍然不信:“不可能!若是如此,为何只有空桑才能培育出绝代大宗师!那是空桑用了数不清的天材地宝和灵石养出来的!若是有问题,为何大宗师们都没有这样的问题!”
浣花谷主神色沉痛:“敢问……哪一位大宗师是善终?!”
刑堂长老无言以对。
桑秀峰缓缓从暗处走出来。
“这个鲸落之法是先生的师祖传下。空桑情况特殊,每隔一段时间便会降下灾难大劫。而佛桑主木力量有限,必须得以人力作为容器囤积转化的灵力,待到浩劫来临之时,大宗师身上的灵力作为主木补充,玉石俱焚,而后泽被主木。多少年都是这么做的,我也一向严格控制灵石的发放,这次意外只是下面的弟子不懂事,操之过急。以后诸位留心便是。”
浣花谷主摇头:“先祖师曾云,东海有鲸,忽一朝身死,落而泽被万物。但我们现在是用弟子活生生的命去奉养主木,这是不一样的。况且现在主木……和以前又有不同了。”
桑秀峰沉吟了一下:“那么依先生而言,应当如何?”
浣花谷主迟疑了一下,下定了决心:“凡物岁久则为妖,若是得人精气,亦能为妖。主木年岁悠久,加之数百年魔石的滋养,已然非凡物——所以才会引来越来越频繁的万生雷劫。这……是天谴啊。”
数百年前,不知从哪一年开始,佛桑主木的反常妖异开始引起天道的反应,每隔三十年,空桑山都会迎来一场浩劫。严格来说,不是浩劫,而是天谴。而后,天谴越来越频繁。
这是九天神雷对妖异的诛杀。
为了应对这样的浩劫,空桑开始大举实行空桑试学,选择资质出众的弟子留在空桑全力培养,最终身居大宗师。作为回报,大宗师将要全力对抗天劫。
十年前,最后被选为大宗师的正是封回。
却不料,被赵宝瑟以各地异宝加持,抢先堵上了雷劫。
鹤鸣声起,画面接着一转。画面上烈火灼烧,惊雷如雨。正是赵宝瑟殒身一瞬间,她转头回眸,长剑跌落尘埃。星宿海底那百万年凝结的碧珊瑚同时化为齑粉,昊天镜黯淡无光。
赵宝瑟手上拿着白的独角,手上全是鲜血。
这一只从秘境带出来的灵兽,荒废秘境最后一只矔疏。他的角具有辟火解毒奇用,甚至可以帮助修士度过雷火劫。
自然,她摘它的角不是因为这个,也不是应空桑的要求作为献祭,而是要解开他们之间的血契。
毕竟,她是将要奉献大道的人。
然而,现在这角也没什么用了。
万生雷劫已将她的身体化成齑粉。痛吗?自然是痛的。在这一刻,她却鬼使神差转头回眸,也不知道心里是想要见到谁。当年在她跌落九星阵台的时候谁也没有看到。
而现在,在这一刻,在佛桑主木带来的幻觉中,她清楚看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在她跳下去的一瞬间,跟着她一同落下的,还有佛前的那一株莲。
迟到一步的封回毫不犹豫催动了手上的红莲封印,以血为祭,奉上神格,强行留下了她的一缕魂。造化弄人,因为这一缕被强行留下的神魂。赵宝瑟的残魂只能在尘世沉寂徘徊,失去了再次投胎的机会。
天雷无情,主木贪婪,封回血肉消融之时,狮猫阿不纵身延缓了时间,然后是浮屠祠古佛现身,带着三千揭谛、八百泥像,以二十四枚定海珠残留的灵力保住了封回。
以两茎莲花重塑了他的肉身。
至此,佛道双修的封回弃道向佛,并永不能开杀戒。
但纵然如此,他抱住赵宝瑟时还是迟了一步,一滴泪悄无声息落在她毫无生机的脸上。谁说过的,眼角有泪痣的人,是上辈子死的时候相爱的人留下的血泪烙印。又名叩轮痣。生生不息,永不消逝。
封回抬起头来,额间的佛砂殷红如血。
赵宝瑟呆呆看着这一幕幻象,在这一刻她忽然明了什么是神佛之怒,什么是宝相庄~严,还有当年封回和她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旁敲侧击问起苏微吟和他的婚约,他踟蹰了片刻缓缓说,我以为小山君是知道我心意的。
那时候她以为她是知道的。
现在,她才是真正知道的。
一道长长的剑光滑过,画面被劈斩为两半。
封回倒提长锋,居高临下站在半空,微微侧头看向最后挣扎的主木。
桑秀峰已和主木合二为一,但吞噬的痛苦让他还在本能地挣扎着。
“还有什么遗言吗?”封回问。
桑秀峰似乎张了张嘴。
封回说:“算了,不想听。”
主木再度膨胀,困兽一般的狰狞,它借着桑秀峰的声音开始说话了:“愚蠢的凡人啊。你是不能开杀戒的,你有戒持,你……”
“是的。”封回回答。
他低头,手上红莲自掌心长到了半个身体,渐渐蔓延上脖颈。
他转头向近在咫尺的赵宝瑟:“瑟瑟,过来。”
然后封回张开了手。
如同被一朵花倾覆,被一朵云拥抱,赵宝瑟鼻尖全是他清冽的气息,这么一瞬,所有的灵力从封回身上到了赵宝瑟躯壳,然后下一刻,蜀山、有苏氏、九黎、若双城、浮云观等还能动的人,都回过神来,纷纷将身上的灵力祭献到赵宝瑟身上。
“还差一样东西。”封回说。
他摊开手,念念之间,破风声中,他忽然握住手,手掌赫然是那废弃古殿中的禅杖,禅杖上面的铃和念珠晃动,隐隐带着佛音。
双方最后的力量相击,轰然的巨响中,整个山门如同遭遇巨震,山石动摇,一片荒凉死寂。
让人目眩耳鸣的震动声中,无数人口鼻涌出血来。
“会输吗?”赵宝瑟嘴角淌血。
封回苍白的脸上是淡淡的笑:“反正它不会赢。”
下一刻,空中突然传来鬼车的鸣叫,夹杂着黎清瑶的声音:“看看我带谁来了。”
魔尊降临,空桑山的百兽园和看不见的深山里面,所有的灵兽中齐齐顿住,放养的獾猪和竹鼠开始卖力啃噬地下能看得到的所有树根。
双方的力量平衡一瞬打破。
黎清瑶转身就走。
又过了不知多久,她的声音又出现在半空:“看看我这回又带谁来了。”
迦南云门和北地的数百修士齐齐列阵出现。
让人心折的巨响之后,空桑山的主木轰然倒下,所有吸收的魔珠和灵力,全部变为冲天的戾气和哀怨。烈日破云,照见众人惨白的脸,也照见这荒诞的传说,照见那个曾高高在上朽木般男人肮脏的修行和名声。
整个空桑不过就是一场疯狂的笑话。
最终变成变成一片荒凉。
第83章 火燎诏一 骗子。
尘埃落定。
在庞大的灵力威压下, 所有晖阳境以下弟子全数昏睡过去。
剩余数人也摇摇欲坠、遥遥相望。
最先落下的是封回。他一落下,那些如气泡般还漂浮在半空的或昏睡或清醒的人都跟着落在了地上。
他苍白的脸毫无一丝血色,但还是稳稳站在了地上, 地上是厚厚火山灰一样的尘土, 在烟雾般的浊尘中,他低头去看自己的手掌。
手心上的红莲印记淡若水痕。
赵宝瑟紧随其下, 看着主木的妖珠被击溃, 她长长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那突然出现的白,先奔向封回。她一手将手里的禅杖向地上一杵,另一只干柴树枝似的手立刻扶住了他。
“真没想到这主木这么不经打。”她如释重负又痛快又惆怅又复杂又轻松道,“我本来以为我们的计划下至少还要豁上二十年的寿命才行。这回算赚了。”刚刚说完, 她便觉得有些不对。
“你的伤……”隔得这么近, 她能异常清楚感受到封回体内快速流失的灵力。
“我现在就将灵力还给你。”她立刻说,但她残留的汹涌的灵力却像雾气一样, 根本无法进入他的身体。他们两人之间原本的枢纽和灵台之间的结契都已经斩断。
“怎么会这样?”赵宝瑟心里升起某种不详的预感。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他的声音仍然是温和的。他叫她的名字。
“瑟瑟。”“十年前的万生雷劫也是我的劫。是你替我挡了,所以我没有成功渡劫,未曾赎得一身罪孽。”“但, 这一天, 终究会来的。”
赵宝瑟抬头看他,她脸突然白了两分, 声音沙哑:“我不懂你的意思。”
封回目光看向她身侧。她方才手里的那根锡杖上的十二环、五钴杵及智慧珠都滚落在地上,缓缓蔓延出祥云的金光,苦集灭道四环佛光熠熠。
与此同时的半空中,古老的梵音从远处响起。十二僧手持青莲和法铃自空中落下。
封回移开了目光:“十年前,古佛现身, 曾说过,持此杖日即持佛身。”
赵宝瑟整个人的血一下子冷了。
她清楚的知道,这句话意味着什么。心底某种恐惧翻涌而至,铺天而来。
为首的浮屠僧看向封回,目光温润,他点了点头:“很好。贤者此劫散去所有修行又未破杀戒。戒行周全。”
然后他将自己手上的青莲扔在了封回脚下,紧接着是第二个僧人,第三个。
青莲落在封回脚下后,淡淡的青光如温柔的春风将他半个人缭绕在其间,浸润入他苍白冰冷的肌肤,他的眉宇间一瞬多了两分生气。
“如此,回吧。”那浮屠僧又说。
封回微微颔首,他额间的红莲隐隐出现。那是佛印。
接着,他伸手按在她那因为异化长出的枯干的手臂上,温柔预备将她搀扶自己的手放下。
“你我,尘缘——”已了。
他剩下的话不必说出,赵宝瑟的眼睛开始慢慢积蓄眼泪,完全无法控制心里和喉咙的酸涩,但她还强压着情绪。这一切来得太突然。
“封子渊,你在说什么。”
“瑟瑟。”他很慢很慢笑了一下。
“怎么会这样?什么尘缘已断?”她的手按住他拉开自己胳膊的手,“明明你是喜欢……”
封回很平静地看着她,他的眼睛里被佛光映照出淡淡的光。
赵宝瑟睁大眼睛看他的表情,但在水汽的朦胧中,她什么也看不清,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颤:“非要现在就修佛入印么?”
“其实可以等一等的。”“真的,你还没好好休息。”“不用那么着急走。”“你看你我现在的样子,我这辈子可能也不会活得很长。”“我现在的身体,你要是觉得不习惯,我可以再去换一个,我听说媵城有很多和我长得很像的姑娘……”
赵宝瑟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封回温柔笑了笑,但那笑中已然透出慈悲:“众生皆苦。五毒、六欲、七情、八苦,皆为执念。放开执念,万般自在。”
赵宝瑟从未如此近距离感觉到绝望,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裂开了。
她最后说:“可我从未觉得苦。”
十二浮屠僧同时摇动法铃。
眼前的光一时大盛。超度的经文吟诵而起,四周盘旋徘徊的怨念和死灵渐渐淡淡淡薄。
还有一两只仍然不死心,在逃窜中靠了过来,赵宝瑟下意识伸手想要去握腰间的剑去护住封回,但此刻,却意外发现,身体所有的灵力都凝滞了。而那些所有靠着主木的灵石修行积累的灵力们都随着主木消解、怨念的瓦解消失了。
换句话说,几乎所有的修士现在都变成了寻常的普通人,加上中毒或者受伤,短期无法行动。
那一两只死灵并没能靠近,近在咫尺的封回也同时被浮屠金光笼罩,赵宝瑟的手突然空了,她瞬间眼泪在眼眶映出星星点点的光,而断臂上的长出来的枯骨正在缓缓生出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