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堂的烛火一瞬间明灭,仿佛巨大的风在涌动。
北斗星君的面目模糊而又森冷。
桑二微惊了下,脑子回了点神,也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他既得了赵宝瑟的允诺,便先去了。
四周再度空荡荡。
桑二走了一会,赵宝瑟缓缓站起来,走到窗口,孤高的悬崖下,什么都没有。
她伸手按住石壁,从这里落下去,没有修为的普通人便是一滩模糊的血肉。
向下看去,什么也没有。
她在窗台上坐下来,靠在窗台后的石壁上,一脚放在窗台支棱着,一脚垂下,让风吹动被热血喷涌的头,松开手去看,手心被指尖的指甲的压出了淡淡的血痕。
今日这些嘲笑,这样的觊觎不过是当年母亲所受的十之一二不到。
被叫做娼妓之女便难受了吗?被语言羞辱便觉得忍不了了么?
这些曾经更深更重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
曾经用尽全力不去想的,以不懂事的名义封存的,都在今日被揭开。
她不敢去想,那曾经天之娇女的女修,那曾被师娘说是最有天赋的小师妹,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母亲,是同样一个人,她身陷烟花之地时,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生下她,是怀着什么心情养育她。
“若在尘埃低谷。饱眠,饱食,康健,等待。终有一日,都会好的。”
她又用了一口酒。烈酒灌喉。
和每一个曾经失去母亲的幼子一样,孩子对母亲的思念会贯穿整个来生。而不可说的痛也从未痊愈。
赵宝瑟仰头又喝了一大口酒。
酒意和困意袭来,困厄之间仿佛重新回到幼年那个夜晚。
那个晚上,她顺着窗户落下,使劲抬着头,睁大眼睛去看,背光的星光下,看不清母亲的脸,有湿湿的东西落在她脸上,她不想母亲担心,使劲想要张嘴笑一笑,有东西落下来,咸~咸的。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母亲。
她在半梦半醒中恍惚听到一支曲子。
似乎是芒幽。
如同回到幼年的梦中,母亲用粗糙的古琴弹奏那样的仙乐,而不知阳春的粗俗兵士们嘻嘻哈哈,在欢场上拉扯残旧俗气的衣衫,有一个人伸手揽住她母亲,那触感恍惚揽到她肩上,她在半梦中流下眼泪来,对那面目模糊不清的人说:“怎么,你也想摸一下吗?”
那梦中的人似乎愣了一下,松开了手。
她闭上眼睛,眼泪顺着眼角流到了耳朵里。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睡在了窗台旁的,身上盖着北斗星君的道袍。
这第二天下午,赵宝瑟便以“身体原因”先被放了出来,被要求就地在她的住地圈禁,等处理结果再说。赵宝瑟揉着乌青的眼睛回来,沈蕊准备了吃食,又问赵宝瑟:“小师姐昨天可看到封四公子。”
赵宝瑟摇头:“我昨天关着呢,哪里看他?梦里么?”
沈蕊道:“我昨日回来路上,远远看见封四公子往戒堂去了,我还以为……”她止住话没说。
第31章 般若生十五 人去
赵宝瑟想起昨日山崖上的野鸟哗啦啦惊飞声, 心中微动。转念想起自己和桑二的一席话,只觉烦乱,咽了口口水:“嗐, 叫他一声小徒儿, 他又不是我真的小徒儿。……可能有别的事情吧。”
她回来路上路过净山莲池,顺手摘了几朵含苞的青莲, 闻起来淡淡的香, 交给沈蕊找了个瓶插上。
洛松庭。别院。
白猫坐在燃尽的香炉上,伸出前爪扯了扯腿,打了个哈欠,转头看封回。
“主人,她回来了。要不要现在我直接去要回主人的私印命石, 若真是等受训时候搜出来, 只怕会节外生枝。”
封回没动,余光扫过握笔的指尖, 上面空荡荡, 昨夜残留的泪意早已消失,如同一场幻梦,但那感觉, 却仿佛烙在指尖, 却是再也抹不去了。
“主人昨晚去可也是为这事?”白猫喵了一声。
封回道:“不是。”
白猫不解:“那是为什么?”它好奇,“是想看看她情况?她那个性, 我早就说了,不用担心,担心的应该是别人才是。诶,主人以前不是挺讨厌她么?为什么还要带着封家的名帖去插手此事,专程去刑堂交涉让他们先将她放回来。”它说罢看到了封回的表情, 立马翻了个身,甩了甩毛茸茸的长尾巴。
“知道知道,恩义两讫。主人从不欠人人情……但主人又不跟她说,我这就不太明白了——”
白猫说着说着忽的抬起头,竖着耳朵转向旁处。
是赵宝瑟在说话。
于耳识过人的封回来说,近在咫尺的花墙另一边仿佛就在耳边,一切无比清晰。
她的声音依然明动鲜活,此刻正在和沈蕊云淡风轻说那戒堂的无聊,说她的一夜好梦,说她吉人自有天相。
白猫一脸“看吧,我就知道,完全不用多操心,你都是瞎用心”的模样。
那声音和昨夜的柔软碎裂模样相去甚远。
他却不能忘记,当他交涉回来,想要顺路去看一眼,看到张狂的桑二伸手拉她,她面上的惊怒和无助。
他出手震飞了夜鸟,惊走了桑二。却仍不放心,等在夜色中,桑二的气息早已消失,他还没走。
当他将醉酒的她从悬窗抱下来的时候,她仰起头,如在梦中,满天星光落在她眼眸中,她看着他,鲜明,像一颗易碎的泡沫。
他将北斗星君的黄袍盖在她身上,她温软的呼吸和眼泪留在他掌心。
掌心红莲隐隐作痛。
庭院门外传来叩门声,是蜀山的谢天来了。
他来的目的很简单,是那位世子略好了些,想要见她一面。
赵宝瑟立马摆手:“不见不见。就说我不在。不,就说我在受罚,出不去。”
白猫兴致勃勃:“哇,肯定是她心虚。越漂亮的母猫越骗猫厉害,同理女人。这个小宝瑟生得这么好,肯定不知道欠下了多少风流债。”
那谢天也未多说,放下手里的东西便走了。
谢天没走多久,隔壁又来了人。
这回是桑二身边的人,来人拎着点心和食物,一来就说是奉了桑二公子的话前来探望赵宝瑟的。
只听那赵宝瑟言笑晏晏周旋其间,似乎颇为亲和。
“对讨厌的人还能笑得这么开心,那不是跟对主人一样的态度么。”白猫喵了一声,为封回抱不平,“都是一样的态度,就等于没有态度。”
白猫听着听着不满之余,想起提醒的重点:“主人可要小心,我听山下的和尚说,这种小姑娘最会哄人了。主人可不能被她随便骗了。”
封回抬手,香炉中的沉香卒然燃起。
白猫蹭得跳起来:“当然,主人这么聪明,肯定不会的,我也不会的。”
“你最近的话多了。”
白猫伸爪按住嘴,重新坐出优雅的姿势。
隔壁再度安静下来,到了晚上,听见隔壁的唤猫声,白猫咽了口口水,转头看封回:“主人,好吵是不是,我去去看什么情况,去去就回。”
白猫去了没多一会便回来,嘴上除了多一支鸡腿,还多了一封便笺。
它一尾巴将便笺放下,一边喵呜啃一边叫:“小宝瑟叫我给你的。”
“好像说今晚三更净山莲池见,你的私印命石到时候就给你。”
白猫心情甚好:“你说为什么偏偏要选三更,还是净山莲池——主人,我就说嘛,她对你还是不一样的。其实说起来,小宝瑟真的挺不错啊,她的这个小师妹手艺更不错,喵呜。喵呜。”
净山莲池在空桑主峰前,传闻里面曾豢养过金龙,龙去池空,但威严仍在,寻常一般弟子都不会在此停留。
时值初夏,满池藕花或收或放。
是个僻静而又雅致的地方。
同样的,桑二也收到了赵宝瑟的回复:今日能出来,多亏师兄美言,夜半三更,净山莲池,不见不散。
他看完便笺,传信符便自动化成了灰。
桑二大喜过望,浑然未察后面的桑雪儿也看个清清楚楚。
待桑二前去换衣服,桑三冷笑:“我就知道这个女人就是个贱人,现在果真露出了尾巴——既然她要露出来尾巴,那今日我便要所有人都看看她这恶心的真面目。”她唤过身边侍从,如此这般,说了几句。
不到一会,几个说得上话的世家和刑堂长老都接到了密函。
当晚,睡得正香的赵宝瑟被一声惨叫惊醒。
紧接着,半个空桑山都惊醒了。
赵宝瑟坐起来揉了揉眼睛,陆小昂从外面跑进来:“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谁?”
“桑仲泳那厮,我的娘,简直辣眼睛,他还没走到莲亭就开始脱衣服,被封四公子打断了手。”
又过了一会,沈蕊也兴冲冲跑进来。
“牙也掉了两颗。莲池外面简直乱成一锅粥。”
“桑二说是有人约他前去的。可是拿出来的信物却是封四公子的私印命石。”
赵宝瑟问:“小封回怎么说?”
沈蕊脸一红,学话道:“封四公子说自己不好男风,请桑大师兄好生管教弟子。桑大师兄刚刚来就听见这事,气得面色铁青,命人即刻将桑仲泳关进地牢,没有许可,不得治疗。”
赵宝瑟哈哈大笑,笑了好一会收住声。
她笑够了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走吧。”
陆小昂此去自然请不了师娘,但却请来了师娘的信,信中为督学一事道歉,也说至此也无颜面继续留下,然后陆小昂亲自去得了回复和下山的令牌。
本来说明日走的,但赵宝瑟实在不想再来浪费时间看一次桑三打上门来吵闹的嘴脸。
她把~玩了手上的两茎莲花:“莲池已被他们糟~蹋了,可惜啊,这最漂亮的两茎且给我小徒儿当做个纪念吧。”
等封回回到洛松庭,隔壁已一片寂静,只门前青瓷花瓶冰润,里面插着两支含苞的青莲而已。
赵宝瑟早已无影无踪,走得干干净净。
第32章 各色渐一 “对不起。”
昔日旧事, 仿佛转瞬烟尘,回想之时,渐迷人眼。
赵宝瑟走在封回身后一步。树林里面安静如同死寂, 连虫鸣都忽的隐去了。
十年光阴过去, 封回容颜没有太大变化,但气势已非昔日, 只是回忆中最后封回和桑二见面的情景着实让她浮想联翩, 她也忍不住笑了笑。
封回看她形容轻松,问:“笑什么?”
赵宝瑟:“就是觉得道君大人亲和。”十年没见,他的脾气倒是好像真的亲和了许多。
封回垂眸看了她一眼提醒:“小心。”
赵宝瑟低头,前面是一堆散落的石子,这溪边的卵石又滑又光, 长满青苔, 她看了看路,小心探出一只脚, 果真是滑, 又收了回来。便转头看封回。
“我这手。痛,想借道君的力一用。”她怕再弄出~血,一会再来个走尸什么的, 封回在, 倒不是怕打不过,那玩意儿主要太恶心。
她本意是给个胳膊支撑就可以了, 没想到手刚伸出去,封回便直接很自然接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微微冰凉,两只同样冰冷的手握在一起,便奇怪的热了起来。
赵宝瑟一瞬有点尴尬, 但这起头又是她提出的,封回向来于男女之事上简单单纯,哪里会想那么多,如此再多说便显得她有些矫情。
不就是挨个手吗?
她如此这般脑子里过了一下,便尽力忽略那手的存在,只认认真真看脚下路,听树林里的动静,尽量走快些。
谁知越是想快反而越觉得路走不完。
封回在旁边问:“手还疼吗?”
赵宝瑟只觉有点脸热,忙回道:“不疼不疼。”
封回道:“慢点。”他的手指在她手背上微微用力。
如何慢得。
赵宝瑟只觉那交握的两手隐隐发麻,就像手心里面握了一把炒熟的豆子似的,眼看前面快到地界,她立刻松开了手,想要快走两步跨过去,就在这时,却不妨脚下一滑,真的临场摔了下去。
赵宝瑟心道不好,摔下同时本能伸手一抓,便抓~住了近在咫尺的封回的衣襟,哗啦一声,衣襟扯开稍许,赵宝瑟大惊,慌忙松开手,脚却蹬到了封回的脚,他的重心不稳,竟也跟着一摔。
好在岸边的初夏的草地甚为柔软茂盛,落下的时候,她的头枕在他的手掌上,而他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腰间,她只觉一片天旋地转,头顶是碧色的树和漏过林间的微薄的光,那光仿佛跟着也在旋转。
她受伤的手还在本能举着,另一只手抓着他的肩。
一阵一阵懵。
她呆呆看着封回,封回一手收起,在她脸旁撑起来一点,盯着看了她一会。
他的眸色深而沉,仿佛里面是无尽的漩涡……赵宝瑟一瞬间想要说点什么,却看见他俯身缓缓低下头。
就在这时,忽听林外再度传出嗬嗬的低吼声,那声音急而近,似乎是方才走尸的声音,几乎瞬间,封回带着她一个旋转离开了原地,赵宝瑟再度站定的时候,便看见几支长箭湛湛射~入刚刚他们躺过的地方,箭尾还在颤抖。
下一秒,又是一根长翎破空而出,封回单手接住长箭,挥手一挥,树林外响起一声闷~哼声。
一个身穿猎装的男子狼狈捂住肩膀跌跌撞撞露出身来。
正是福清。
他眼看自己肩膀中了箭,面色惨白,一咬牙伸手竟将箭头生生拔了出来,
赵宝瑟斥问:“你这是何意?”
福清想说话,嘴角却涌~出黑色的血,他几乎撑不住身体全力靠向身后的树。
而他的身体慢慢散发出走尸一样的恶臭味道。
封回上前一步将赵宝瑟挡在身后:“箭头有尸毒。”
福清喉管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但这声音并不是刚刚的那只走尸的,他还残留着意识,封回扬手灵力封住了他的身体气海主脉,阻止了尸毒的快速蔓延,他缓了口气,像一具泥偶般倒在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