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穆染徐徐道,“本宫自己走回去,让他们先回吧。”
千月虽不解,可还是应了声,两人下了台矶后,她才吩咐一道跟着来的两个小宫娥去紫宸门外传长公主的话,接着自己便跟着长公主慢慢往明安殿回去。
“千月。”正走着,她忽然唤了对方一声。
“奴婢在。”千月忙应道。
“你家人替你定下的婚事,你可见过对方?”
千月因她这话被问得一怔,回过神来后忙道:“回殿下,奴婢入宫多年,一直未曾归家,只是从家中寄来的家书中得知爹娘替奴婢定了一门亲事,待奴婢离宫后便完婚。至于对方是何模样,奴婢一概不知。”
“你既从未见多对方,也不知对方是怎样的脾性,就不担心所托非人吗?”
千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奴婢的婚事又怎由得自己做主?况这宫中能放出去的又有几人,许多人若是过了二十五还未离宫,便只能宫内了此余生,奴婢得殿下您的恩惠,已是旁人羡慕不已的了。待奴婢出去时,早已是老姑娘,那人既愿意等奴婢到现在,奴婢又岂敢再求旁的?”
照规矩,宫女到了二十五便会陆续放出宫,可也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这宫内总要有人伺候,因而便总有宫娥是被留下的。
千月便是其中一个。
她当初原是在尚宫局,只是后来被穆宴抽调到了穆染跟前伺候,这一伺候便是十数载,从一个普通丫头走到今日大宫女的地位,这之后又没有人接替她,因而当初大赦宫女时,便没有她的份。
千月原以为自己要在这宫内待上一辈子了,都打算写家书回去叫父母退了那门亲事,谁知竟还有如此造化,长公主亲自允了她说待她二十六岁生辰时,亲自向陛下请旨,赦她出宫。
听了对方的话后,穆染双眸朝前,视线却不知落在何处。
“是了,能出宫便是最大的幸运了。”旁的又有什么可求的呢?
“你也是,小翁主也是。”穆染的声音清冷,却莫名有些低,“你们都很幸运,能够有离开皇城的那日。”
“殿下……?”
千月极少见到她这副模样,因而有些愣愕,正待要说话时,却见对方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面上不带任何情绪。
于是便只能将话咽回,再次安静跟着对方。
明安殿离紫宸殿并不远,乘车舆不过两刻钟便到,是整个皇城内除长安殿和明义殿外离紫宸殿最近的宫室。
只是若靠着双腿慢慢走回去,这路程便稍微有些周折了。
因着不外出不喜许多人跟着,穆染每回出来都只带上千月并两三个小宫娥。
这回便更简单,算上她自己,连同千月外,都只有四个人。
那驾车的驾士自然不算在内。
而方才自紫宸殿出来时,千月便照着她的吩咐将那两个小宫娥打发去寻驾士了,故而眼下宽敞而寂静的宫道中,唯有她主仆二人在走着。
旁的宫人内侍因着日日都有事在身,故而行走在宫道内也是步履匆匆,甚少停下。
皇城大而广,巡值的金吾卫也不能时刻都在此处待着,因而整个皇城内,许多地方都长时间没人经过。
那些个偏僻的地方,若非自己留心,只怕在宫内待上个一年半载也不会发现。
穆染幼时之所以会被那些贱籍欺辱这么长时间,也正是因为这样。
没人会在意那等冷僻的场所究竟发生过什么,又有何人去过,在深宫皇城之中,唯有在贵人跟前得脸,才会被旁人记住,否则便是死了,也死的悄无声息,只怕连尸首开始腐烂发臭也不一定会被人发现。
这明安殿去紫宸殿的路上实则也有许多小道,有些也是偏冷寂静,常年无人去瞧一眼的。
穆染迁宫至明安殿后,从未这样一步步慢慢走回来。
这么几回去紫宸殿从来都是乘车舆,因为她知道,穆宴等不了她很长时间。
若去的晚了,对方只怕又不知要发什么疯。
故而每每应诏前去都从未在意过这路上的情况,及至今日只带着千月独自往回走,她才偶尔发现,原来这条路上,也有这么多阡陌纵横的小道。
“殿下别往那儿去。”千月的声音忽然响起,穆染才顿住步子,然后发现自己好像在走神的时候竟往一条狭长的小路走去了。
“这是去哪儿的?”她止步后往里面瞧了瞧,结果因着天色已经开始落下,那里面又偏,朦朦胧胧也看不清什么。
“回殿下,那是去奚官局的路。”千月回道,“宫中小道纵横,许多路都是相通的,只是过于复杂,不好打理,再加上贵人们都不愿往这种小道处走,因而六尚局的人便极少派人去这些地方修剪草木。经年累月下来,这些地方的石砖上都结了厚厚的青苔,人一踏上去若不留神只怕立时三刻便会摔出个好歹来。”
千月说的这些其实穆染都知道。
当初母亲走后,她独自一人在宫中生活了六年,自然明白许多地方是旁人不愿踏足的。
而奚官局。
便是贱籍终年服役的地方,整个皇城中,最低微卑贱的人尽数聚集于此。
奚官局的贱籍做的是终年无番的差事,这宫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易欺辱他们,只因这些人是贱籍。
要想脱籍唯有一条路,便是天子亲自下旨。
除此之外,但凡没入奚官局的,生生世世连同子孙后代都是贱籍。
穆染幼时见过不少这样的人。
因为那些来欺辱她的人中,最多的便是奚官局的贱籍。
一般的宫人当差时并不会有太多怨气,毕竟都是良民出身,宫中规矩,不得轻易体罚。可贱籍不同,奚官局的贱籍虽是人,可实则在旁人眼中同牲畜并无分别。
这宫内最累最脏的活是贱籍去做,主子不高兴了便可随意打骂,便是折磨死了,也不过是从奚官局的名册上划掉一个名字罢了。
无人会在意。
因而那些贱籍常年受尽贵人的折磨,心中早已扭曲,便会去寻那时孤立无援穆染的错。
穆宴第一次见到穆染时,她便是被一个疯癫的贱籍踩在地上,十指指尖都被狠狠碾磨,若是那时穆宴不是恰好经过那地方,穆染便是不死,十指也会完全废了。
所以被救之后,穆染虽不知怎么表达自己的谢意,但她是真心感恩穆宴的。
若不然,当初穆宴落水,她也不会日夜守在对方床边照顾。
只是后来对方越来越出格的举动,叫她愈发难以接受,慢慢地,也就成了今日这样。
思及此,穆染又想起对方,因而心中有些压抑起来。
“走罢。”她声音轻缓地说了声,“天色暗了,再晚就瞧不见路了。”
说着便转身要回到大道上去,谁知刚走了两步,忽听得方才那小路中传来一阵凄厉的痛呼。
“唔啊——!!”
穆染身子一滞。
千月更是惊得面色都白了。
“殿下,还是快些离开吧!”她道,“只怕这夜里不干净!”
在宫内生活这么些年,千月自然知道这里从不是什么安宁之所,奢华恢弘的皇城中,有大半地方的石砖上都流淌着看不见的鲜血。因而她只当这声音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忙挡在了穆染跟前,劝她赶紧离开。
可穆染却没她这样如临大敌。
她在原地站了小半晌,却再没听见那声音传来。
“殿下!”千月见她不动,心中急坏了。
如今天色已经暗下大半,稍远些的地方都已经瞧不清了,寂静的宫道中,有风吹过,路两旁的树木被吹得簌簌作响,那风吹到死路之处又传了回来,听着便像人的呜咽声,格外瘆人。
可穆染却一点没被吓到,她回看那小道,被黑暗侵蚀的地方什么都瞧不见,耳边冷风吹过,前方的浓墨仿佛一张诡异的巨兽之口,随时要将人吞噬殆尽。
“殿下,我们还是……”
“啊啊啊——!!”
千月的话还未说完,惨厉的叫声便又响起,让她整个人一哆嗦。
那声音是从通往奚官局的小道中传来的。
“你听见了吗?”穆染忽地开口。
“听、听见了。”千月面色苍白,她倒宁愿自己没听见!
如冷月寒星般的双眸盯着那小道中许久,穆染最终开口道:“走,同本宫去看看。”
千月:???
她能不能不去啊!
第二十八章 朕听说皇姐去奚官局要了个……
这条小道狭窄而绵长, 穆染带着千月步步往里走去。
由外吹来的冷风一点点灌入,撞上这两边的宫墙上便变得呼啸起来。天色愈晚,四周暮色已经瞧不清, 这脚下的路也愈发难走,前方的黑暗如同诡异的大口, 吞噬一切。
“殿下……”千月走在穆染身边,因怕对方脚下步子踩空摔跤, 故而双手扶着对方, “这都瞧不见道了, 您真的要去吗?”
她跟着对方的步子,每次踩在青砖上的脚步声都顺着这两边狭长的宫道传回耳中, 再加上呼啸的冷风,听上去诡异极了。
地上太滑, 纵然有千月扶着, 穆染每走一步都有些险,因而到后面她抬起另一只空着的手轻轻撑在身旁的宫墙上, 来维持身体的平衡。
“都走了这么些时候了。”她徐徐开口, 清冷的声音给浓墨的夜间增添了丝色彩, “如今叫你退回去你愿意吗?”
千月闻言便下意识回头看了眼,才发现身后也是同样的景色,黑沉沉的颜色似乎一点点沁入,除了自己脚下这点方寸之地, 目之所及皆是浓墨。
这时,又是一阵冷风吹过, 千月整个人惊得一颤,忙转回身子。
见她如此,穆染便道:“继续走罢。”
千月便忙应了声, 主仆二人就顺着向前的路再次行进。
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在千月感觉,这一路走来仿佛用了好几个时辰一般。
当终于瞧见前方原本暗黑的地方有烛火闪动时,千月一直提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来。
有烛火就证明她们已经到了,终于不用再被心中担惊受怕折磨了。
“殿下,小心脚下。”
千月话音刚落,原本她们走了一路都没再响起的喊声再次传来。
“啊——!”
这声音比起先前在小道外听要愈发令人心惊,因为实在离得太近。
可整个声音中却没了初始的那种凄厉,反而带了几分虚弱,就像是受尽折磨后的垂死挣扎一般。
纵然眼下知道这声音不会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发出的,可千月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殿下,前面便是奚官局。”她低声道,“听这声音,只怕是在用刑呢,想来场面不太好看。”
她说着便想了想又道:“殿下不若等奴婢先去,叫他们停下来收拾干净了,您再出去?”
尽管心中对血腥场面还是发憷,可总不能让自家殿下瞧见那样的场景,因而她便打算自己先去一步。
未料到自家殿下竟丝毫不在意。
“不必。”穆染道,“本宫去瞧瞧。”
千月闻言还待要劝,对方便已经将被她扶着的手抽离,接着自己一步步往前面走去。
见此,千月有些欲哭无泪。
她的主子为何好奇心这么重!
心中叹了几句,眼见拦不住,她也只能忙跟上去,因走得急了,脚下打滑,还差点摔倒。
“当心些。”就在千月将要往地上载去时,跟前的人就像身后长了眼一样,直接止住步子转回来一把拉住了她,“这地上青砖凉且坚硬,摔一跤可不是好开交的。”
千月没想到自己竟被殿下救了,站稳身子后整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奴婢多谢殿下……”
她正要说什么,对方却已经抽回手再次往前,仿佛适才的一切并未发生过,唯余自己腕上的微凉昭示着方才长公主拉过她的手腕。
经了这事,千月于是愈发小心脚下。
好容易出了这小道,原本隐隐约约显出的烛光便愈发清晰,及至最后两人离了小道,从这边口子出来后,狭长阴冷的宫道霎时被宽阔且亮如白昼的场景取代。
奚官局占地不小,因着里面的人都是终年无番的贱籍,许多刚没入贱籍的人不甘接受这样的命运,总想着离开,又或者吃不了这里头的苦,想方设法逃走。
为防止出现逃奴的意外,这奚官局外便另建了高高的院墙,将这个宫室围在里边。
同旁的殿宇不同,奚官局的宫苑外烛火彻夜通明,且苑外日夜有一队金吾卫在外轮值,若发现了偷逃的,便立时三刻擒回,交由奚官令处置。
因而当穆染同千月自一旁小道中出时,原本候在奚官局外的金吾卫便下意识厉喝一声。
“何人擅闯?!”
依律,奚官局无诏不得擅自前来,故而那守在此处的金吾卫才反应剧烈。
眼见那领头之人压着面色往这边走来,为了防止自家殿下受波及,千月忙上前一步道:“诸位大人留步!此乃琼英长公主,大人莫要再往前,当心冲撞了!”
那几个金吾卫闻言才忙止住步子,接着借周遭明亮的烛火细细一瞧。
那站在不远处的人身着墨紫色腰襦,乌发轻挽,鬓边别两支独占春缠枝长颈簪,莹白的面容上长眉微挑,眼神幽深如冷月,唇色淡而薄,整个人瞧上去便似寒星,清冷淡泊。
那打头的金吾卫见状,心下一惊,忙抬手躬身见礼。
“臣诸卫府执戟见过长公主殿下!”
身后跟着的人自然也看清了她的模样,急忙一道见礼。
穆染站在原处,声音轻缓地开口:“诸位无需多礼,本宫不过一时走岔了道,误闯而来。”
那几个金吾卫收回手后听得这话便道:“既如此,臣等这便护送殿下回明安殿。”
那金吾卫声音恭敬,也并未追问对方来由,出言便是送穆染回去。
皆因这皇城之内众人都知晓,今上同琼英长公主姐弟情深,自幼而来的情谊。陛下极重这位皇姐,当初御丹凤楼改元换号当日便是这位加封长公主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