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不希望她死的。
在荒地上的禹黎尚且能欺骗自己,只要宁娇娇能将他放在心上,他便给她生路,可当真正得知、当真正看到她坠落的那一刻,禹黎才发现,这一切都不重要。
即便她没有将他放在心上,禹黎也不希望她死去。
他从不希望她死去,他永远希望宁娇娇能活在这世上,做一个漂漂亮亮、无忧无虑的小花仙。
“我有一个困惑。”
清绝出尘的白衣帝君打断了禹黎的思绪,他走到了禹黎面前,与之对视,目光中未曾起半分波澜。
离渊不笑时,给人极大地压迫,无悲无喜的模样,就是世人眼中九重天仙人最标准的模板。
禹黎最是厌恶主体这幅神情。
或者说,凡是离渊喜欢的,作为他激烈情绪诞生的禹黎,都不会喜欢。
离渊见禹黎厌恶至极地撇过头,微微挑起嘴角。
他当然知道禹黎在想什么。
离渊不喜欢花,禹黎偏偏喜欢。
离渊喜欢灯火明亮,禹黎最是厌恶阳光。
离渊哪怕不喜一个人,也极少直白地表露出自己的厌恶,他的冷漠总是用温柔包裹,而禹黎的情绪则是简单明了。
他们的爱憎从来相反。
“收起你脸上令人作呕的笑。”禹黎别过脸,嗓音沙哑,“真是恶心,离渊,我真不知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我来只问你一个问题。”离渊没有收起笑,实际上,在他感知不到情绪后,反而愈发爱笑起来,“问完之后,我会给你一个解脱。”
禹黎冷嗤,掀起了眼皮,没有搭理。
他压根不相信离渊的话。
解脱?
所谓解脱无非是再让两人融为一体。
先不论这个过程有多痛苦,但说离渊这个能把自己情绪分离出去的疯子,怎么会愿意再次接纳他眼中‘无用’‘只会影响判断’的感情呢?
禹黎不信,却也没有拒绝,离渊便当他是默认。
“本该没有任何破绽。”离渊开口,清冷的声音似是能将翻涌着的岩浆冻结,“分明我表现得更在乎虞央一些,也控制得很好,你没有收到任何情绪。为何,你还是会去找她。”
他的语气那么平静,好似只是死去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好似方才的那些附骨之疽般密密麻麻的疼痛都未曾发生。
可禹黎知道,这都发生过。
“你想听见什么回答?”禹黎歪了歪头,几缕沾血的发丝黏在了他的左脸上,黑色的魔纹染上了猩红色的血,更显妖冶。
“因为我早就看出了你的计划?还是因为我安插了眼线?……不、远没有那么复杂,离渊。”禹黎笑了起来,带着几分快意,“你自以为布局完满,万无一失,理应没有差错。”
“可是离渊,你漏算了自己的心。”
离渊猛地一怔,不受控制地般地抬眸,恰对上禹黎猩红的眼。
那双和离渊少年时一模一样的眸子,此刻染上了血一般的猩红。
禹黎半跪在地上,抬起头对着纤尘不染的帝君诡异地一笑,低低咳嗽了几声,吐出的血都是黑色。
虽是狼狈,却颇有几分畅快张扬。
“我去找她,只有一个原因。”
离渊忽然不想再听下去,漠然抬眸:“够了。”
少年嗤笑,却不理他,自顾自道:“我最后放过她也只有一个——”
“够了!”
“不够。”
少年再次笑了,他一把抹去唇边的鲜血,强撑着起身,对着离渊道:“这怎么够呢。”
“你所有的困惑,都只有一个相同的答案。”
“我喜欢宁娇娇。”少年的声音渐渐变低,抬手抚上自己的心口,恍若呢喃,“很喜欢,很喜欢。”
离渊如同被人钉在原地,分明想离开,却再也无法动弹。
少年垂着眼,不去看离渊,而是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腕。
那是曾经在灯会上,宁娇娇赠予他的手环。
用凡间花草编织,如今已经枯败。
“帝君大人知道什么是喜欢吗?”禹黎问道,离渊没有回答,禹黎也不在意,他本就不期待离渊给出答案。
“喜欢啊,就是原本怕光的人,突然喜欢上了灯火。”
禹黎抬起手,接住了一团小小的火球。
右手被滚烫的岩浆溅到,瞬间腐烂,皮肉翻滚间,已见白骨。
他却恍若未觉,用那已经露出白骨的手掌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每每见到她时,便觉得心如擂鼓般的欢快,比送我一片花田还要快乐。”
“但凡她离开自己身边——甚至是察觉到她要离开,心便会难受,像是钝刀子一层层地刮着皮肉,没有止境,直到她下一次到来。”
白骨混合着岩浆,发出滋滋的灼烧声,带着鲜血,点在了心口。
离渊站在原地,他仿若陷入混沌,放任自己不去听清禹黎在说些什么,可那些话语却如同在耳边响起,字字清晰。
不知何时,离渊总是挂在唇边用以掩饰的笑意,完全消失了。
“这便是喜欢。”禹黎再次勾起唇角,他直直地看向了离渊,头一次觉得自己的主体如此可怜。
“离渊,你我抗衡数载,形如黑白两边,爱憎总是相反。”
“唯独喜欢她这件事……”
禹黎低着头,再次笑了起来,笑够了,他才抬眸看向了如枯木般僵在原地的离渊,猛地挖出了自己胸口的那团血肉。
鲜红、跃动、生机勃勃。
“——这恐怕是你我二人唯一的共同点了。”
脑中一阵嗡鸣。
翻涌着的岩浆此刻好似幻化成了正殿案几上的白纸,上面凌乱着写着些许文字,字迹凌乱,将如铺开案桌大的白纸写得满满当当,可通篇下来整张纸上也只有三个字。
这一次,离渊再也逃不开。
他终是看清了。
不是什么百花酿。
而是宁娇娇。
第27章 倘若 帝君离渊,终是从那高高在上的云……
人间春秋代序, 日升月落,于天宫不过是潦草一日。
可正是这潦草一日,发生的变故无异于滔天巨浪, 足以令九重天上大大小小的所有神仙们瞠目结舌,却没有人敢多言。
哪怕是平日里最爱八卦的孔雀与星辰掌司, 这一次也缩着头当鹌鹑,再不敢多说一字。
该因这次的主角,是一个所有人都未曾想到过的人。
——帝君离渊。
“……所以, 帝君真的一夜白发?”刚出关的混血小狐族好奇地捅了捅自己的兄长,“师兄, 你如今调任在北荒,可曾见过帝君大人的模样——再不济,咳,你可曾见过那位能令帝君大人心神动荡的小仙子?”
那可是帝君大人!在这些还未寻觅到自己的‘道’的凡尘小家伙们心中,再没有什么比传说中九重天宫里俊美出尘、遥不可及的帝君大人更厉害的了!
九重天的帝君大人浑身上下都挑不出一丝缺点, 是顶顶厉害的神仙!
混血小狐族还记得当年自己刚被家族找回时,便听见的有关帝君大人在千年前,凭借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抵御魔族的传说。
该让帝君大人动心的女仙, 该是何等风采呀!
“咳, 我了解的也不多。”师兄没能抵挡住小狐狸的撒娇攻势, 一手接住了她塞过来的野花, 同时压低了嗓音道,“我只记得当时帝君大人想要饮酒, 后来出去了一会儿,再出现时,就白了头。”
小狐狸眨巴着眼睛, 半晌后问道:“没了?”
师兄‘啊’了一声,有些迷糊:“没了啊,不然呢?”
“怎么会没了呢!”小狐狸被自己的傻子师兄气得跺脚,狭长的狐狸眼一翻,“师兄,你还没和我说有关那个女仙子的事呢!”
“那个小仙子啊,是个小花仙……”
正当两人嘀嘀咕咕的时候,身着蓝袍的师兄腰间的玉佩忽得发烫,随即有白光闪耀不灭。
已经进入北荒驻军有一段时日的咎伋立即明白这是时间到了,他放下了手上帮小狐狸编织到一半的花环,认真嘱咐道:“宣师妹,你要认真修炼,争取早日得道,等你来了九重天后,我们就能——”
“诶呀好啦,我知道了知道了,你烦不烦啊!”小狐狸推着咎伋往屋外走,“你赶紧回去闭关吧——不对,你要先去看看帝君大人,若是帝君大人有事找你,找不到人了,可就是我的罪过!”
咎伋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他有很多话想说,只是如他这样的身份下凡来确实有诸多阻碍,且不救后咎伋就要闭关,再次见到宣狐秋,还不知是何年岁。
太多话压在心口,咎伋反而不知该说什么好。
面对着宣狐秋的催促,咎伋只得再次将那些老生常谈叮嘱了一遍,眼见宣狐秋要不耐烦了,这才离开。
他走时拖拖沓沓,真正离开时,却又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宣狐秋看着那道蓝色的身影骤然消散于空中,小声地叹了口气。
总是对着太阳看,眼睛里又干又涩,可难受得很,想要流泪都流不出来。
可宣狐秋就是这么枯坐到了天黑。
直到婢女来请她回去时,宣狐秋起身的那一瞬间,忽然想到,那九重天上的帝君大人是不是也是如此呢?
自己只是盯着太阳枯坐了一日,便无法承受了,而正所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若是以此换算,那九重天上的帝君可是独自做了一整年呢。
怨不得,他会白发啊。
宣狐秋想,那位帝君大人一定很喜欢他的小花仙吧。
……
喜欢不喜欢的,鴏常不知道,但他现在已经快被离渊逼疯了。
“你没事来我的丹药房做什么?”
鴏常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炼丹炉旁的那道白色身影,还有一旁瑟瑟发抖的小道童们,无奈地按了按太阳穴,只觉得头痛。
“你堂堂九重天帝君,要炼什么丹药不能吩咐旁人,偏偏要自己出手?”
这话本是带着几分戏谑和调笑,熟料那人竟真的答道:“有的。”
一道极细极细的金光从炼丹炉中出现,旋即光芒大盛,直叫人不敢逼视。
——丹成。
一旁的鴏常忍不住惊叹起这枚丹药的完美,下一秒,如珍珠般大小的丹丸便飞入了白衣帝君的掌中。
离渊垂眸那枚丹药,嘴角勾起了浅薄的笑意:“给她的东西,还是要自己炼制才好。”
语调分明是带着笑的,却偏偏让人觉得无比悲伤。
鴏常早在之前就将小道童们挥退,等离渊说完这句话后,他面上的笑容褪尽,转而被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取代。
“离渊。”鴏常道,“她已经不在了。”
离渊握着丹药的手微微收拢,仍没有看向鴏常,淡淡应了一声。
鴏常摇摇头,再次将话挑明:“宁娇娇已经死了。”
离渊蹙眉,终于侧首与鴏常相对:“我已知晓,你如今是何意?”
“你的小花仙已经死了——她跳下了斩仙台,神魂俱灭。”鴏常终于没忍住叹了口气,抬手指了指那人掌中的金色丹药,“九重天上再没有需要用它来延长寿命之人了,你这丹药又是为谁炼的呢?”
延寿丹听着平平无奇,可光凭‘延寿’二字,便知其逆天之处。
延长必死之人之寿数,从而欺瞒阴阳,扭转乾坤,这又谈何容易?
倘若真如炼制普通丹药一般容易,那这天底下恐怕再也没有将死之人了。
离渊被他说得一怔,转而轻叹:“是我着相了。”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原本存于离渊掌中的金丹顷刻间化为了一阵细碎的分明,和着光,就这么消散在了空中。
阻止的话语尽数卡在了口中,鴏常身为司管丹药仙君,一向对自己这些宝贝珍之重之,因而险些被离渊这暴殄天物的行为气得倒仰,只是还不等他骂出口,便对上了离渊的面容。
他在笑,笑得完美又虚假,嘴角扬起的弧度无比冰冷,眼眸里黑沉沉的,并无半点曾经的意气风发。
就凭这一眼,鴏常便懒得与离渊计较了:“算了算了。”他道,“来吧,有什么烦心事不妨与我说一说,看在多年老友的面子上,我就不收你银钱啦。”
说完后,鴏常便撩起衣袍下摆,竟是直接靠在那几可通天的炼丹炉旁席地而坐,姿态肆意潇洒至极。
他咂咂嘴道:“可惜缺了一壶酒。”忽而,鴏常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不如我们去将你藏在月落清河中的那壶酒取出来,一同共饮——”
“鴏常。”离渊道,“够了。”
但看这句话似乎像是一个不近人情的命令,可鴏常知道离渊绝非生气。
也许是因为声音太轻的缘故,却也分辨不出喜怒,而是莫名让人觉得有几分……即将破碎的脆弱?
鴏常被自己感受吓了一跳,连忙挥退了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转而望向背对着自己的离渊,收敛了脸上刻意做出的嬉笑与不着调,认真问道:“你与情魂融合的如何了?”
这一次离渊没有迟疑,他答道:“尚可。”
“尚可?尚可是什么意思?”
鴏常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他站起身,不依不饶地走到了离渊身后,“那是你的情绪,是你与天地之间共鸣联系的依仗!离渊,你别又折腾出什么事!”
见离渊不回答,鴏常更是着急道:“你便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解决的!”
离渊侧首,如雪般的长发从肩上滑落,白衣仙君抬起手,发梢便落入了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