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卿隐
时间:2021-03-25 09:52:37

 
 
第83章 是非之地
  护城河围着皇城四面环绕, 离皇城根最远的当属由东阙门石板道流入南城门暗筒子河。长七十九丈,深三丈多许,宽荡的河面一望无际, 深不见底, 河水向东南流出至御河。
  从皇宫驭马至南城门,他用了仅仅两刻钟, 生生挥断了手里的马鞭。御马冲过了城门, 河岸上那些凌乱的脚印与血迹就清晰了起来,驳杂交错,却能让来人一眼就明确见到那些染血的泥泞中,掺杂的玲珑小巧的脚印。
  晋滁滚落下马,几乎连滚带爬的朝那些血脚印处狂奔而去, 此时的他再不见往日身为太子的威仪, 大红色的绣团龙吉服被风吹得散开,双头舄也跑掉了一滞, 就连发冠上的东珠也因疾奔而掉落, 显尽了狼狈。
  太子的亲信也都急急下马跟随他过来,见他如丧魂魄般委顿在那些暗红凌乱的血迹前,不免抬袖拭泪, 又过来搀扶他, 口中哽咽的安慰道:“殿下当以贵体为重,千万节哀啊……”
  晋滁任由旁人搀扶了他起身, 没有血色的唇上下蠕动着:“孤……没事,没事。”说话间他的双目不离他脚下的这摊血迹,恍恍惚惚溢出的话,宛如呓语。
  几位亲信都低了头,不知为何, 明明太子这呓语并非是如泣如诉,可听在他们耳中,却觉竟似那杜鹃啼血般的悲鸣。
  晋滁的目光顺着那些凌乱的血脚印,僵直的移动,直至那岸边尽头。那里是宽荡的河面,里面那炙热的人血早已被冲没了,只有那河底,只有那河底的人……还孤零零的躺在那。
  河里,会泅水的侍卫以及特意找来的善泅水的船家都扎进河水里帮忙打捞,一亲信见此,就低声宽慰道:“墙根底下的出水闸及进水闸皆已令人关闭,殿下放心,良娣娘娘的……尸身定能被尽早打捞上来,让娘娘早日入土为安。”
  他的话吹入晋滁耳中,让犹如隔了层屏障,让他听不大清。可明明他听不大清,也不想去听,唯独话里的尸身二字如闷雷一般,乍然轰响在他耳际,轰的他头猛然剧烈一痛。
  晋滁俯身哇的下呕出了口血,而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陡然站直了身体,直挺挺的朝后倒去。
  “太子!”
  “殿下!”
  封闭昏暗的空间里,林苑努力将自己缩成一团,脸埋进胳膊里死死捂着,闭着眼放空思绪,让自己适应这般的环境,避免自己发出丁点声音。
  外头那自称陈二的人与旁人交谈的声音是有若无的传入桶中。之后便是老黄牛哞哞的叫声,伴随着鞭落的响声,吱嘎吱嘎的牛车就滚动起来。
  牛车一动,车上几大木桶受了颠簸就相互碰撞起来,桶中的液体难免就会渗出些,那刺鼻的气味就令旁人退避三舍了。
  外头的人尚觉气味难以忍受,藏身在恭桶里的林苑,其处境可想而知。饶是她所在这个恭桶是空的,可那气味着实刺鼻,以及周围恭桶不间断透来的味道,的确冲的她头昏脑涨。好歹死命紧咬着牙忍着,这方强逼下喉间的不适。
  是的,是恭桶,此刻她就藏身恭桶中。
  几个时辰前,在她走投无路几乎料定自己这番是死局时,这个名叫陈二的汉子突然出现,将她拉到了恭桶中藏好。之后就趁着太子府中大乱之时,赶着牛车拉着恭桶,竟顺利的出了太子府。
  之后竟一路顺畅,径直过了关卡,出了城门。
  她不知这陈二是属哪方势力,可既然救了她一命,总归来说,那即便不是友,那非敌罢。
  就这般一路揣测着,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方缓缓停下。而后那赶车的陈二就跳下了马车,手脚麻利的开始搬动车上的恭桶。
  听得动静,昏沉中的林苑立马打起精神,这时陈二已经将她所在的恭桶打开了盖子,新鲜空气窜入鼻中的同时,让她觉得自己总算活了过来。
  “委屈夫人了。”陈二搀扶她出了恭桶。
  “不不,你冒着风险救我一命,理应受我一拜。”
  林苑说着便感激的要给他行礼,陈二慌忙躲过,口中忙道:“使不得使不得,是我家主子吩咐奴才行事,奴才当不得您大礼。”
  林苑忙问:“不知你家主子是哪位贵人?若有机会,我好当面谢谢他。”
  陈二未接她这话,却朝牛车对面的方向示意道:“夫人,时间紧迫,还请您速速离开。”
  林苑就知他主人不愿让她得知身份,遂不再发问,顺势朝他所指方向看去,就见牛车对面不知何时停了辆不打眼的乌蓬马车。
  她就随着陈二朝着乌蓬马车的方向赶过去,路上不动声色的环顾四周,周围尽是农田,像是京郊地区。每个段距离田里就沤肥,想必城内的秽物多是送往这里来,也难怪陈二能顺利将她带了出来。
  乌蓬马车里坐了一个汉子还有一个丫头打扮的人,见她过来,就打开马车底座的一夹层,对她道了句‘委屈夫人了’。
  林苑毫无异议的躺在夹层中,心里暗暗猜测着他们主人的身份,又暗暗揣测他们会将她带到何处。
  十日之后,乌蓬马车停在了一小院前。
  那丫头将手脚发软的她扶下了马车。
  那汉子开了院门,一行三人进了院,待将林苑安排进屋坐下歇着后,那汉子就将手里的一布包袱搁在了桌上,而后与那丫头对着她行过一礼,就一言不发的出了屋门。不多时院外就响起马车离开的响声,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好似他们二人,是专程为了送她离京一般,如今使命完成,就毫不拖泥带水的离开。
  林苑恍惚的打开桌上的布包袱,只见里面除了金银细软之物外,还有给她编造的身份证明以及外出行走用的路引,皆是她所需的。
  是谁?竟这般不计代价的帮她?
  从太子府里毫发无损的将她救出,又瞒天过海将她送出京城,再到这些身份证明跟路引,明显是朝中重量级的权贵的手笔。
  林苑一时间百感交集,她感恩那帮助她的人,可其中又不免夹杂着丝疑惑。她首先想到的是长平侯府,可念头几转,又苦笑摇摇头。
  按下思绪,她起身来到屋外,抬头望着湛蓝的天空。
  这里是惠城,是已经远离京城那是非之地的惠城。
  从今往后,那被桎梏在方寸之地挣扎喘息的林苑,将不复存在,她将会以全新的身份从这里出发,去往她想去的地方,过崭新的日子。
  世间的事当真是不容人谋算,从前她几次三番机关算计的要逃离京城,却每次皆以失败告终,又何曾想过,会有朝一日,以这种方式,得旁人襄助轻而易举的得偿所愿?
  自打那日太子府上变故之后,接连数日,紫禁城内风声鹤唳,就算是普通百姓,都能隐约感知到那平静表象之下,暗潮翻滚的汹涌。
  公主府上,老嬷嬷在凤阳公主耳畔低语一番。
  凤阳眉眼未抬的捻针给安郡主缝制春衫,“就一句也没提要回京城之类的话?”
  老嬷嬷低声道:“没呢,似也丝毫没这方面打算。”
  凤阳动作顿了瞬,方启唇道:“她也是个狠心的。”片刻又道:“这机密事不要跟驸马透露半个字,本宫信不过他那张嘴。”
  “老奴晓得。”老嬷嬷欲言又止了瞬,忍不住多嘴问了句:“殿下放了她离开,岂不是白白费了这番功夫,没能让太子承了殿下的大恩情?”
  凤阳闻言就冷冷扬了唇。
  先前她救下那林良娣的性命,的确是奔着要太子承情的目的去的,可待后来亲眼目睹了太子痛不欲生的惨状,她突然就改了主意了。
  天家父子一个德行,圣上狠毒的丧心病狂,太子又好到哪里?当初鸩杀她儿的时候,她不信太子丝毫不知情。
  如今看他如斯痛苦,她心里着实畅快。
  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要将人还给他?那该少了多少乐趣。
  太子府内,晋滁直邦邦的躺在床上,整整三日滴米未进。
  这几日,府上不间断有文武百官前来探望,但见那太子双目眍,看人如带血光,不免觉得发瘆,无人不心头直跳。
  晋滁招来亲信,声音枯哑:“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亲信自不敢不应,只是心中为难,捞了几日也未将那尸身打捞上来,想必当日关闸不及时,那尸身十之八九是沉入了暗沟之地。可这话他又哪敢当太子面说,涉及到那林良娣的事,太子真会暴起杀人的。
  空气中沉寂了许久,那亲信方又听太子冷不丁的发问:“那日,刘副统领身在何处?”
  “刘副统领当日事发时候正值换防,恰遇上李副统领遂一同欲往太和殿去,可行至中途,却杀出一伙人来,杀了李副统领,也砍了刘副统领一刀。”那亲信回道:“刘副统领命大,堪堪捡回了条命,如今在府上养伤。”
  晋滁伸手扯开帷幔,半起了身,瘦削的脸转向他,“伤在何处。”
  那亲信忙转过身,在后背处比划给他看:“横亘半个后背,深半寸有余,皮肉翻滚。”
  所描述的背部伤处,算是完美避开了身体要害之处。
  晋滁重新躺了回去,闭了血丝弥漫的双眼,遮了其中几乎压制不住的血光。
 
 
第84章 得有多痛
  一连十日, 南城门暗筒子河里,打捞的船只不停不歇,下水试图扎进河底搜寻的泅水者更不知凡几, 可依旧一无所获。
  要说打捞的力度不可谓不大, 如今出现这般情形,要么是尸身沉入了暗河之底, 要么就是尸身被冲往了旁处。事发之后, 太子府派遣了大量的人马沿着河水流向的方位搜寻,也向周围的村落打听,可依旧还是没有任何眉目。
  又过了五日,有船家在某处河底打捞上一件被河水泡烂的女子衣裳还有一只绣鞋,经辨认这衣裳样式的确是出自太子府。负责打捞的官员不敢耽搁, 立刻快马加鞭的将这些送到太子府上。
  “娘娘——”田喜一眼就看出了那衣裳恰是当日林苑所穿那件, 当即就噗通跪地,哀声痛哭起来:“当日娘娘换了衣裳出逃, 所换的就是这件宫装啊……”
  若说此前死不见尸, 晋滁内心还残存一分微小的希望的话,至此田喜的话一出,就彻底将这仅存的希冀击碎的一干二净。
  他踉跄连退两步, 重重跌坐在其后的床榻上。
  “殿下您保重贵体啊, 娘娘,娘娘想必也不忍见您如斯悲痛啊。”田喜哭着膝行向前, 那被包扎的断腿又开始渗出了血,拖曳在玉石地面上,落上鲜红的污痕。
  晋滁枯涸的双目,直直盯着旁边侍卫双手托着的宫装上。那宫装上有污泥,有血痕, 有水泡坏的痕迹,也有数处刀割破的痕迹。
  “田喜。”他目光涣散的转向田喜,落在那渗血的腿上,“受了伤,可痛?”
  正在痛哭流涕的田喜冷不丁听这么一问,足足有两息没有反应过来,一个觳觫之后,愈发伏低了身体,依旧哭道:“殿下,奴才的身体也是血肉长的,一条腿被人生生砍断了筋骨,怎么能不痛呢?痛极的时候,奴才都恨不得拿头去撞墙啊。”
  晋滁看着那血淋淋的腿,又看向那刀痕遍布的宫装。
  那日,执刀的人砍她哪儿?前胸,后背,肩胛,腰腹……或许还有颈子,双臂,双腿。每落一刀,大概就如田喜淌血的腿一般,殷红滚烫的血汩汩从伤处涌出,染红了素色的宫装。
  他平日里连一个手指都舍不得动的人啊,竟被人这般迫害。
  当时她得有多痛,又有多怕。
  那执刀的人该有多狠,半分活路都未给她留下。
  他们,皆该死。
  两日之后的清晨,太子府的大门打开,而后太子规制的四驾马车缓缓驶出府邸,朝着皇宫方向而去。
  这日早朝,罢朝半个多月的太子穿着朝服,一脸平静的立在金銮殿文武百官之首,这是那日太子府上变故之后,太子首次立在朝堂之上。
  整个早朝其间,金銮殿里的气氛都格外沉重压抑,尤其是在太子出列道有事启奏时,整个殿内气压低到极点,有些朝臣的掌心甚至都捏出了把汗。
  “太子有何事奏?”圣上看他问。
  晋滁呈上奏表:“奏禁卫军统领王昌,率众杀进储君府邸,意图谋逆,大逆不道,罪不可赦,应处极刑,抄家问斩,夷三族。另九门提督余修驭下不力,应当朝革除其官职,押入死牢秋后问斩,以儆效尤。”
  话音刚落,被点名的二人慌忙出列,匍匐跪地。
  “望圣上明察!”二人齐呼。
  圣上接过太子奏表,翻了翻后,阖上。
  “太子冤枉他们二人了,是朕,下达旨意让王统领去给林良娣宣旨。”圣上抬手:“都起身罢。”
  二人感激涕零:“谢圣上。”
  晋滁站直身,直视御座上的人:“敢问圣上给林良娣宣的何旨?”
  太子咄咄逼人的语气让殿内气氛随之一窒。
  “宣旨,赐死。”
  晋滁血液逆流:“敢问圣上,林良娣所犯何罪?”
  圣上诧异:“你这是在质问朕?那林氏女不知廉耻,单单是蛊惑储君这条,就是死罪,你难道不知?”
  圣上这话直接导致文官队列的林侯爷仓皇出列,淌着冷汗匍匐跪地。
  可无论是圣上还是太子谁也没看他。天家父子隔空对视,沉寂的表象下藏着什么,谁也不知。
  退朝之后,晋滁单独将王统领与九门提督叫住,眍的双目看向面前脸色僵硬的二人:“尔等项上人头,千万给孤留好。”
  此话一出,何人不心惊肉跳。
  不是没料到经那事之后,太子与他们势必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可待真正直面太子那毫不掩饰的杀机时,这来自一国储君的凛凛杀意,当真让他们没法做到安之若素。
  自此过后,他们愈发坚定不移的朝陈王队伍倒戈,甚至不遗余力的拉拢其他朝臣,不惜代价的为陈王的势力增砖添瓦。因为他们明白,一旦陈王将来败下阵来,其他朝臣的命运几何他们不知,可他们二人的命运绝对是钉死的,必死无疑。
  除了拼尽全力的推陈王上位,他们没有第二种选择。
  晋滁回府后招来亲信,吩咐:“看死王家与余家,放跑一人,孤拿你试问。”
  日子如水一般的划过,不知不觉,春与夏皆从指间划过,时间来到了建武四年的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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