枷锁——卿隐
时间:2021-03-25 09:52:37

  “没事。”他又折身回去,吩咐那小太监:“去打听着,若乾清宫有什么信的话,及时告知我。”
  那小太监领命匆匆去了。
  林苑打量着跟前端坐的女人,饶是容颜迟暮,却依旧不减风韵,举手投足间皆是光彩,好似依旧还是当年那美艳的近乎凌厉的仪贵妃。
  “娘娘召我今日进宫,所谓何事?”
  “你不必紧张,我见你并无要事,只是叙叙旧罢了。”
  凤阳并无异样的笑道:“我有何紧张,只是并未想到,娘娘竟会要与我叙旧。”
  她望向面前贵为皇后之尊的女子,凤袍加身,权利在握,与圣上同进同出金銮殿,被世人暗传是二圣临朝,如今又凌驾众臣之上,代圣上监国,当真是站在了荣华富贵的最顶尖。
  多年前在太子府上时,尚且还是林良娣的她顾影自怜,消沉度日,旁人见她煎熬模样,都觉她前程难测。谁料想多年过去,她这曾受尽人非议的小小良娣,竟能有这番惊天大造化?
  世间的事,变幻莫测,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能轻易断言人的造化。
  “不过也亏得娘娘宣我入宫,我才有机会当面谢谢娘娘,成全了我报丧子之仇的愿望。”
  凤阳起身朝她大拜。当年宫里头将王寿送到了公主府,说是交由她处置,当时她便猜到,定是宫里的这位皇后娘娘送她的人情。
  “那是你的事,不必谢我。”
  林苑往倚枕上靠了靠,抬了帕子压了压唇角,抬眸打起精神朝她看去:“今日找你来,也是想亲口问你一句准话,当年救我的是不是你?”
  这些年来,随着对京中势力愈了解,她心中的怀疑就越甚。当年先帝对她动手,有能力亦有动机拉她一把的,观京中势力寥寥无几。凤阳毫无疑问就上了她头号怀疑名单。
  不过,怕晋滁知道节外生枝,所以她这些年来她也只是心中怀疑,并未着人调查。
  虽说救她之人定是别有动机,可到底也是救她一命,这点不可否认。她心中是感念的,若临去前能还了这份恩情,也了却了一桩心思。
  凤阳自是不愿承认的,不说她当年救下她本就动机不纯,就说此事隐瞒了圣上三年之久,害得圣上肝肠寸断了数年这桩罪过,若要那睚眦必报的圣上知晓,那还得了。
  “你放心,我既单独召见你来,就是打算着不让圣上知晓。”林苑看她面色,突然弯唇笑了:“不过你不说也无妨了,我大概知道了。”
  凤阳僵硬的扯扯唇,目光不由朝周围扫了扫,待见到宫人都远远的退在殿外之处,这方稍稍缓了神色。
  “安郡主最近如何?”
  听林苑转了话题,凤阳松了口气,笑道:“劳您挂念,她好着呢。”
  林苑见提到安郡主,凤阳眉眼间都是柔和的笑意,也笑了笑道:“听说安郡主要大婚了,那我就赐她一道懿旨,算是我送她的大婚之礼吧。”
  凤阳捧着懿旨回来的时候,还一直沉浸在恍惚的思绪中。
  她没想到皇后竟晋了安郡主的品级,晋为一品嘉和郡主,特赐郡主府,府邸丝毫不次于公主府。
  得到皇后的青眼,将来即位的太子又是中宫嫡子,她能想象得到,她的安郡主此生,必定荣华富贵无忧。
  皇后给的,是安郡主一生的保障。
  凤阳透过马车的窗牖望向熙熙攘攘的街道,百姓穿梭其中,其乐融融,看得出这盛世的繁华,安好。
  街道上往来的也有些年轻女子,有些尚还戴了帷帽,有些却脱了帷帽,自在,随心。
  她又想到了安郡主。
  在建元十四年的时候,安郡主与驸马爷和离了,若放在前朝的时候,她定会加以阻挠,不敢想象一旦两人和离,世人该如何非议她的安郡主。
  可换作如今,风气早在建元九年的时候就已经逐渐开放,女子和离也算不上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了,所以在得知郡马爷的诸多怪癖之后,她毅然支持安郡主和离。
  纵是郡马爷的家世非凡,朝中有重臣为官,她亦不惧,更何况朝廷还有专管这类事情的机构在,她怕什么。
  她不怕。
  凤阳忍不住频频望向皇宫的方向。
  那里是她们的后盾,她的底气,她们的底气,大都是源自那里。
  再望向窗外看这世间美好,便也觉得,亏她没命丧建武四年,也幸亏是她留在了圣上身边。
  建元二十年冬,南边战线传来捷报,朝廷大军平定蛮荆,此役大获全胜,大军不日就将班师回朝。
  一路上催军速行,圣上不顾天寒地冻,顶着风雪硬是领一队骑兵快马加鞭先行。近乎不休不眠日夜赶路,终于在半个月后,抵达京城。
  在战马抵达熟悉的皇宫大门那刹,他近乎滚鞍下马,胡须泛白,嘴唇发青,双目死死盯着看守宫门的侍卫。
  “敲……钟了没?”
  “没。”
  侍卫不敢直视圣颜,忙将头垂下。
  而后就不经意见到,圣上垂在两侧的双手,都在不可自控的发抖。
  “那好,那就好。”
  圣上捂了眼喃喃着,微微佝偻了身体,大口大口喘着气,犹似劫后余生。
  “开宫门!”
  他猛一握缰绳,转身重新踩蹬上马,大喝一声,就驾马风驰电掣的直冲乾清宫的方向奔去。
  乾清宫里,太子与木逢春都围在寝床前,强颜欢笑的与她说着话,无不在强忍着悲痛。
  听到外头的马嘶声响,寝宫里的人皆是一怔,而后震惊的齐齐望向殿外的方向,脑中有着猜测。
  不消片刻功夫,一身戎装的人脚步匆匆的踏进殿来,鬓染尘霜,风尘仆仆,脚步不曾停顿的直冲他们所在方向而来。
  太子与木逢春霍的站起身,往旁侧移开,让出些地方来。
  他却未曾朝他们二人处看过半眼,此时此刻,他满心满眼只有寝床上的人。
  “阿苑,我回来了。”他声音沙哑的不像话,一出口好似带着风霜刮过的粗粝,还有极力控制的哽咽,“谢谢你阿苑,谢谢你肯等我……”
  太子与木逢春选择退出殿去,将剩余的时间留给殿里的两人。
  在即将踏出大殿的那刻,他们都没忍住再回眸望了眼,看寝床上那与他们血脉相连的母亲,也看那从来无坚不摧如今却佝偻了脊背哽咽痛哭的男人。
  寝宫大门被关闭的那刻,木逢春猛地咬住拳头,泪水滚下。太子朝远处天际望去,不让人看他泛红的眼圈。
  林苑在混沌中勉强睁开了沉重的双目,好半会,终于认出面前的男人。
  “你回……来了。”
  区区四个字,她用了很长时间,每个字都吐的异常艰难,声音早已不复他印象中的温婉动听,却是无力的嘶哑。
  可他依旧还是觉得她的声音那般动听,饶是这辈子,下下辈子,他都听不够。
  “我回来了阿苑,回来了。”
  他亲吻她冰凉的手,俯身亲吻她的额头眉眼,轻触她干涸粗糙的唇瓣,滚烫的泪大滴砸在她苍白的面上。
  她颤了颤睫毛,眼角慢慢沁出了些泪光来。
  “弄疼你了吗?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他慌张的就要抬手去擦掉那泪,可待见了手掌上的茧子就倏地收回了手,改为拿过一旁的帕子在她眼角轻拭。
  “阿苑别哭,你要什么,我都捧给你,只要你能开开心心的。”
  他侧脸在肩膀草草擦了把脸,握着她的手,红着眼对她笑说:“盛世江山,我给你打下了,百年之内,那些宵小别想再兴风作浪。阿苑,你开心吗?”
  林苑的目光从他鬓边的白发,移到他染了岁月风霜的眉眼,不由轻轻弯了唇。
  他也笑,却是虎目含泪的笑。
  “谢谢你阿苑,谢谢你肯等我……”
  他颤栗握着她的手摩挲在他面上,又眷恋的轻啄,舍不得放开。
  林苑的眸里又缓缓沁出泪来。
  她确是在等他,撑着口气也要等他回来。可她等他,是带着目的。
  她的眸光长久的落在他的身上,看他的满面风霜,看他的肝肠寸断。
  或许,这一辈子,他的确是真心实意的爱她。
  生命倒计时的这些年来,每每独坐的时候,她也会想,若是当初她有后退,而是义无反顾的坚持选择他,那么他与她的未来又是怎么样呢?
  或许是圆满的,或许是惨淡的。
  她不知道,怕永远也不会知。
  饶是重来一次,她依旧还是会退的,不会选他。
  因为只要在这个大环境下,只要她身上还有这个时代的枷锁,她就不敢一股反顾的选他,因为时代性决定了她赌不起,一旦行差踏错,就会万劫不复。
  她不敢赌啊,在这个时代生存,她总要替自己选择稳妥的路。
  “若有来世……”她手指动了动,想要去触摸他鬓边的发。他察觉后,忙将她的手指轻柔的放到了他的鬓发上。
  如果有来世,如果来世他们在的她前世所在国度,那她会义无反顾的与他相爱下去吗?
  会的吧。她想。
  那时候的她有底气,有后盾,与他是处在平等的地位,不必瞻前顾后,不必总怕行差踏错,可以敢爱敢恨,必定不会轻言退缩。
  他敢花心,她就扇他,他要劈腿,她就踢废他。
  爱的时候轰轰烈烈,不爱的时候断的干干净净。
  而不是像这个时代的她,总是不得自我,总要在权衡利弊之后做出选择,事事不能随心。
  “伯岐,我放不下你。”
  她望向他的眸光亦如从前般柔和静美,总是给人无限的力量。
  “你放心。”
  他应她的话没有丝毫迟疑,说完此话后,就俯身在她唇瓣轻轻印下一吻,犹似承诺。
  林苑眼角的泪止不住往下淌。
  等到了这句话,她的心中不知是轻松还是沉重。
  留他在世间她如何放心?他那旧疾让她很容易怀疑,若没了她在,他怕有很大概率要为祸人间。
  可此刻他真的应了,她的心中为何又胶着着难受?
  他佝偻着身体给她拭泪,柔和了嗓音安哄她:“阿苑别哭,是我早有此念,与你无干。”
  她不知的是,她要的,他都给她。
  他是心甘情愿为她所缚。
  没了她在的世间,如何还算得了人世?
  他这一生,生来就富贵荣华加身,看似拥有了一切,其实皆是旁人给他的空中楼阁。
  细数这一生,他有什么?他唯有一个她而已。
  唯有她知他,懂他,爱他,在他贫瘠无光的岁月里,悍然闯入,给他的人生添了一抹亮丽的光彩。
  可惜后来他没护好他的光彩,生生弄丢了她。
  “阿苑,我们相许来世可好?”
  林苑眸光散发着模糊柔和的笑意,细手轻抬着去触他额上的疤痕。
  “下辈子,你我就做普通的夫妻,我耕田,你织布……不,你不用织布,都我来。”
  “下下辈子,你还是做回千金大小姐吧,锦衣玉食的也不受罪。我来做书生,十年寒窗苦读后金榜题名,金銮殿上就求圣上将赐婚给我。”
  “再等下下下辈子……”
  他颤着手将她滑落下去的手塞进了锦被中,又轻柔的抚去她眼角的残泪。
  “那时我们已经成婚生子,生了一对儿女,儿子像我,女儿像你,一家人和和睦睦的……”
  他猛地捶胸嚎哭起来,大声喊着她的名字,俯身将她紧紧的揽抱在怀里,亦如从前与她温情拥抱一般。
  “阿苑,阿苑——”
  肝肠寸断的哭声传到殿外,木逢春哭倒于地,太子捂眼颤身。
  不知过了多久,殿内的动静方歇了下来,而后传来里面人沙哑的声音。
  宣太子进去。
  太子扶着门边定了定神,而后方推门进去。
  里面的人坐在寝床旁,见他进来,方将目光从寝床的方向移开。见了他也不多说,直接开门见山的就问起发丧事宜,事无巨细,大到具体哪日发丧、安葬哪处陵寝,小到陪葬物件、将来忌日时供奉的哪些食物,都交代的一清二楚。
  太子觉得心慌,却又说不出哪里慌。
  寝床上端坐的人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交代完之后,就让他出去立马去办。
  太子也来不及多想,只往寝床的方向最后看了一眼,就咬牙忍泪的出殿筹办。
  出殿后,就见到殿前跪地不起的木逢春。
  他本不想搭理,可走过几步之后,又折身回来,用力拽过两下。
  可那木逢春一脸麻木的瘫倒在地,拽他如拽死物一般。
  太子就令人将他架起,带他一道离开了乾清宫。
  乾清宫的宫人开始往殿内搬浴桶,热水。
  等殿内的圣上再吩咐时,就躬身入内,将里面的洗漱用物一概搬走,而后又阖上了重重的朱门。
  晋滁沐浴更衣后,重新束发整冠,又换上帝王依服。而后他方上了寝床,掀开了被子一角,躺在了她的身旁。
  他伸臂将她揽过,俯身亲吻在她的发顶。
  这一生,他与她终是携手走到了落幕这一刻。
  他并不糊涂,他如何不知她在他面前演了半生的戏,可他依旧沉迷其中,不愿复醒。
  纵使到最后,那一句‘可曾爱我’,他也不敢问出口。
  如此就罢,就当她此生,真的爱他。
  “阿苑,等我。”
  帷幔落下的时候,是瓷瓶落地的碎响声。
  她不知的是,那瓶毒药是他从上战场起,就一直携带在身的。
  宫里的丧钟敲响,共响了两回。
  一回三万声,一回九千声。
  皇帝驾崩,皇后薨逝。
  太子令人重新打造了棺木,将他的父皇与母后放在了同一棺木中。
  生同床,死共穴,一生相随。这是他父皇此生遗愿。
  太子登基,改元建兴,由此开启了元兴盛世。
  (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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