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琴似乎一下子苍老了,脸上带着死灰般的哀色,她看向以苏隽为首的白衣弟子,嗓音沙哑:“要杀要刮,随便吧。”
魏宁和嗤笑,拿过桌边的帕子擦擦手,“没那么凶残。只是想让你看看,你家夫人被你害的有多惨罢了。”
听琴眼眶瞬间红了,怒瞪魏宁和:“你!”
魏宁和脸色冷了下来:“到底干了什么蠢事,你自己看。”
谈话间,唐夫人已经破门而出,披头散发,惨白脸颊上遍布青青紫紫的血丝,哪里还有半点温婉模样?
唐夫人抬头看着月亮,如同野兽般嘶吼,血红的眼珠子往外凸出,手指甲不知何时长得极长,一抬手,便抓碎了槐树树干。大树倾倒,火红灯笼簌簌而落。马虎等人手持法器,碍于命令,被唐夫人逼得节节败退。唐夫人跑到墙脚下,头发飘荡,嗖嗖几下钉在墙上,撑着身子就要出去,眼看就要飞出去,却受到一股力量阻拦,被狠狠打回去。
唐夫人不放弃,愤怒地嘶吼,继续爬,继续被打回,身上血迹斑斑。
“夫人,夫人……”听琴挣扎着,想上前拥抱唐夫人,却无能为力,素白面颊泪如雨下。
魏宁和手指在桌上笃笃敲两下,摇头:“这就是你说的,一切为了你家夫人?变成这副不人不鬼的德行,唉,你说你,对自己主子这是多大仇怨。”
听琴一眼不眨看着唐夫人,面颊上满是泪水,看到伤痕累累,低声嘶吼的主子,痛苦地闭上眼睛,“你们别伤害她,求求你们,别伤害她!”
看听琴也不像是会主动坑害主子的样子,难道是被骗了?
魏宁和握着杯子,低声问:“将唐夫人制作成尸傀的人,是你吧?听琴,你家夫人以前对你不好吗,她是不是每天打你、骂你、不给你饭吃、给你做不完的活……”
听琴崩溃了:“没有,夫人很好,她是这世上待我对好的人。是我,我错了!我以为这是为了她好,没想到会变成这样,可等我发现错了,已经晚了……”
魏宁和:“事到如今,你还要为罪魁祸首遮掩吗?她当初能给你这等害人的法子,肯定没安好心,巴不得看你家夫人沦落到如此。你说说,如果下次让她见到你家夫人,她会怎么做?我也好奇,当初你们唐家怎么得罪的人,被灭了全族还不算,死了也不放过。”
听琴牙齿颤抖,却沉默下来。
“……我们能从鬼门关那种地方安然无恙的出来,并且找到破解的法子,就说明我们也不是好惹的。唐家堡的秘密我们早晚能打探到,但是那时候,唐夫人还有没有救,就不知道了。”
听琴一直不说,魏宁和就带领她看唐夫人。
最后,听琴气若游丝:“……是白娘娘。”
说完,捏紧了拳。
魏宁和脸色冷肃,果然是她。
她挥挥手,秋羽立刻带着师兄弟们上前,在唐夫人尸身贴满符咒,唐夫人这才停止嘶吼,通红眼睛闭上仰头栽倒。
听琴流着泪,说了一段往事,是关于婉儿灯的另一个故事。
世人只知羡婉儿灯凄美,却不知故事里的主角,曾遭受多么惨烈的事。
故事主体一如传说,唐夫人原本是唐家湾一家不受宠的嫡大小姐,只是母亲早逝,父亲另娶,一般继母对待继女要么好要么不好,唐婉不幸是后面一种。有了后娘,便也有了后爹。继母对待原配的孩子苛刻,亲爹睁只眼闭只眼,不管不问。继母愈发过分,甚至为了自己的小女儿,想要本属于唐婉的亲事。好在姑爷唐弦和性子强硬,与小姐青梅竹马,感情深厚不同意换妻,唐婉才得以嫁予唐弦和。
成亲以后,夫妻两自是恩爱无比,唐弦和花费精力,为夫人亲自做了一盏灯笼,采用家中独有的灯笼技艺,风吹不灭,雨打不湿,巧夺天工,取名婉儿灯。很多人慕名而来,想要千金购买灯笼,但唐弦和却将灯笼送给了自家夫人。众人称赞二人情意深长,虽没买到等婉儿灯,但唐家灯笼由此闻名,唐家生意更加好了。自然难免的,受到同行的嫉妒打压,但都被躲了过去。
这一段人人都知道,夫君宠爱,养尊处优,谁不羡慕唐夫人。可说书人却淡化了最凄惨的后半段。
正当唐家如日中天之时,唐夫人一次外出救下一位年轻的女人。那女人醒来,一眼看中唐夫人手里的灯笼,问唐夫人可不可以送给她。婉儿灯是夫君情意,唐夫人自然没给,谁知那女人立刻变了脸色,说唐夫人伪善,外人都说她大方,但连个灯笼都不舍得。
唐夫人被惊愕住。随侍丫鬟们都恶心的不行,农夫与蛇,不外如是。听琴气的不行,大骂了女人一通,随后才回了家。
谁知道就这一遭,竟招来祸患。
次日,唐家开始接二连三出事。
先是灯笼坊着火,大火烧毁了三间铺子。
紧接着在灯会上,孩子手中的灯笼燃烧,将孩子吓晕过去。
厄运一道一道接踵而至,九州买到唐家灯笼的人家都出了事……
唐家名声一落千丈,唐弦和被官兵带去,重刑拷问,却坚持自己的灯笼是经过仔细检查的,不合格肯定不能出售,唐家灯笼肯定是被人暗害的。唐弦和死活不肯画押,还是唐夫人花了重金,才将人从大牢里赎回,只是回来之后就消沉了,唐家灯笼坊被封之时,一口血吐在婉儿灯上,之后便一病不起,没多久便撒手人寰。
唐弦和过世以后,唐家其他人贪图唐家财产,居然联合外人诬陷唐夫人与人私通,真相尚未水落石出之际,就迫不及待将唐夫人沉了百里河。
闻名于世的婉儿灯,处在故事里的两个人,没有人知道他们死之前有多绝望。
听琴知道自家夫人是冤枉的,偷偷将夫人的尸身捞回来,却没钱安葬,也不敢安葬,抱着她在野外嚎啕大哭。
她家夫人太惨了,太冤枉了,老天何其不公……
听琴发誓一定报仇,那些害死她的人,谁都得付出代价。
听琴是从小被唐婉救下的,小时候唐婉给她一口饭,她便用这一辈子的忠心来还。
哭的正伤心的时候,遇上一个女人,正是曾经被唐夫人救下,醒来以后不感恩不道谢,反而索要婉儿灯的女人。
那女人看着唐夫人的尸身唉声叹气,说婉儿灯是不祥之灯,会为主人家招来祸患。她当时就是看出这点,才开口索要的,没想到对方不领情,反而被骂了一通。不过看在唐夫人的救命之恩上,她还是心生不忍,好歹送恩人最后一程。
那女人又问,想不想让唐夫人活下来。
听琴自然想。当时不疑有他,救按照那女人传授的秘法,将自己夫人唤醒,按照她提供的法子保养唐夫人的身体,使其栩栩如生。唐夫人果然活了过来,听琴更是相信那个女人。后来,那女人又传授自己一门制作人皮灯笼的技艺,只说,凭借此术可振兴唐家灯笼。而且,如果得知仇人都死了,唐家主泉下有知,会含笑安息,夫人也会开心。
听琴一一照做,杀第一人她不敢,后来就习惯了。凡是参与害死唐弦和的、害死唐夫人的,用各种法子骗进唐家堡,一一做了清算,死后按照秘术,将仇人全都做成了灯笼。
凭借人皮灯笼,唐家灯笼迅速振兴起来。
人人都道唐夫人经商有道,治家有方,却不知道,真正的操纵者,却是跟在唐夫人身边,默不作声地大丫鬟。
听琴以为这样的生活能继续下去,她打算好了,她会守护夫人一生,她死之前,再调教个忠心丫头继续守护夫人,世世代代,只要夫人好。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
一开始,夫人是有神智的。可是渐渐的,夫人开始嗜血,府里的仆人,都被夫人吸血而死。
再后来,夫人的神智越来越模糊,听琴明白,自己上当了。
可为时已晚,她不能放下夫人不管,如果错了,也只能继续错下去。
祈福灯阵是否白娘娘有关系,听琴不清楚,但她恨毒了那个女人,她很乐意给那害夫人至此的恶毒女人泼一盆脏水,不过,仙人面前不能造次,听琴收敛神色,只能有什么说什么。
不过,鬼台灯的技艺是那人传授,祈福灯阵也遍地鬼台灯,不是她还能是谁呢?
魏宁和站起身,“你帮了我的忙,我自然也会帮你。只是人死不能复生,我无法帮助你复活你家夫人,但能招出她的魂魄,以后投胎也好、修炼也好都随她。我也懂得几个尸身不腐之术,不说保持千年,保存一百年自是无碍,但……”
“你确定让你家夫人继续这般模样活着?”
第66章 ………
两天以后, 河神庙建成,坐东南朝西北,内中供奉河神像。
神庙门开刹那, 天色骤然沉下, 雷声轰鸣,就在唐家湾百姓疑惑之时, 百里河呼啸着, 腾起数丈长澜,直冲云霄,承接雷电,雷电中很快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令人毛骨悚然……
“神迹, 神仙……显灵了!”
雨停, 天空蔚蓝通透。
沐过雨,吹过风, 唐家湾百姓只觉得身体沉疴尽除, 说不出的畅快,转头跪拜指导他们修建河神庙的修士们,感激涕零:“多谢诸位仙长大恩大德, 请受我们一拜!”
罗宋秋羽从震撼中回神, 摇摇头:“不是我们……”
他们有多少修为自己清楚,绝对做不成这么大阵仗。可, 那又是谁呢?
难道是大师兄?
附近一家客栈,苏隽抬头看了眼波光粼粼的百里河面,微笑道:“是河神。”
魏宁和在旁边附和,“显灵的不是神仙,是这里的河神。”
其实, 东山海域哪有神仙,只有那些山川湖海的精灵,他们与世无争,性子大多宽和仁慈,只要百姓不贪婪无度,索取无尽,他们都心甘情愿地庇护子民。
百姓们忙去河神庙跪拜。
连着三天,百姓们翘首以盼梦中所说的两个仙人,河神庙都按照要求建好了,仙门咋还不来呢。
没等来河神,倒等来了唐家堡主母唐夫人病逝的消息。
唐家湾百姓唏嘘不已,婉儿灯故事里最后一位主角,也死去了,这个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拥有更加感人的力量。
别家都是停灵三日,唐夫人却在消息传出次日便匆匆下葬,无葬礼,无吊唁,百姓们惊愕之余,不由得指责操持丧礼的人。
就算唐家三服内已无亲戚,却还有相邻,唐氏宗族仍在,唐夫人的葬礼怎能如此简陋?
宗族登上唐家堡责问,唐夫人的贴身丫鬟听琴出来说,面带哀戚,言她奉命操办夫人死后一切事宜,唐夫人生前留有遗嘱,不愿葬礼铺张奢靡,只要将她最喜欢的婉儿灯放进去,足以。
至于唐家堡偌大钱财,遵夫人遗愿,千金散尽,助有需之人……
唐家湾人虽不理解,却也接受了。
没有送葬唢呐,没有无关人参加,就和唐家主当年一样,安安静静下葬,从此再没有人打扰他们夫妻两。
唐夫人的遗愿,给这个爱情故事增添最后一抹凄美色彩。
唐家堡
众人看着眼前的听琴,和她身边唐夫人的淡淡鬼影,笑道:“很好。”
听琴嘴唇抖动,最终长叹一声。
也罢,强留夫人在人世间,不人不鬼,日夜痛苦,她选择,放手。
魏宁和与苏隽对视一眼,点点头,从尸身天灵盖中抽取出唐夫人魂魄。
尸身里的血煞气息熏染久了,唐夫人魂魄受到影响,神智不清。这已经超乎了魏宁和的预料,一般来说,魂魄被邪气侵染,十有八九都要变成厉鬼的,除非身怀机缘、天赋异禀,或者大毅力之人……
直到看到唐夫人手中提着的婉儿灯,恍然大悟。
并非唐夫人意志强大,而是有人一直在身边守护。
微微发红的灯芯,却散发着淡黄的灯光,将唐婉周身照的温暖祥和,属于她身上的孽债,正丝丝缕缕透过婉儿灯,传到灯芯里的另外一个魂魄身上。每一丝血孽,都能让灯芯灼烧许久,那灯芯里的魂魄,痛苦得面目狰狞,但透过灯笼注视妻子的目光,依然平静温柔。
这一切,唐婉并不知道。
她只牢牢抓着亡夫留下的灯笼,即便那是不祥之物,也固执地不肯放手。
神魂蕴养两日后,唐夫人逐渐清醒,只是还不能流畅说话,但听懂别人的话已无碍。
唐夫人向魏宁和与苏隽施礼,魂魄依然是温婉的模样:“妾……谢过两位仙长相救。”
得知自己做下这么多错事,唐夫人留下血泪。
沉默许久过后,却也没责怪听琴擅自做主将自己变成那副模样。
可能她内心深处,还是想报仇的吧。
害死夫君的人,她也不想放过,若非婆家人动手得早,她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为夫报仇。
只是,为了报仇,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终究心底有愧,若有来生,她愿做牛做马赎罪。
唐夫人又提着婉儿灯,跪下请求魏宁和,能否将她夫君的魂魄招来。
万一她要粉骨碎身地去赎罪……她祈求,在这之前,能见一见夫君。
魏宁和叹息:“他就在你身边。”
唐婉拎着婉儿灯的手突然僵住了,随着,似乎突然想通了什么,眼眶涌出两行血泪,竟哭的撕心裂肺。
“夫君、夫君啊。”
婉儿灯一个摇晃,一抹透明身影出现在唐婉面前,温柔地看着妻子。
魏宁和点点头,与苏隽对视一眼,心有灵犀地退出去。
人家夫君团聚,他们就不碍事了。
魏宁和走出屋子,看苏隽拂袖关上门。
两人走出庭院:“唐夫人一死,婉儿灯故事落下序幕,背后那人,也该收到消息了。”
苏隽:“嗯。”
魏宁和冷哼:“可以破阵了,再等下去,里面的凶物就压不住了。这回非得反噬阵法,让那人自食恶果不可。”
苏隽:“嗯。”
魏宁和深吸口气,瞥了眼这狗男人不知何时揽上腰间的手……
她是剁呢,还是剁呢?
犹豫半晌,魏宁和眼底闪过厉色——算了,毕竟救过自己不止一次,算她救命恩人,而且,马上要布置阵法了,不能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