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成渊心中暗自思忖,上次他来的时候还没有。这种来历不明的药,太子连用一两个月,万一出点什么事,后果不堪设想。
这么想着,他的眉头就慢慢地皱紧了。
林德事多人忙,没过多久就有仆人找来了,他告了声退,就掩上门先离开了。
苏成渊在书房等着,注意力一直都在那一锅药上。他想了许久,兀自摇头叹息了一声,终于还是向太子殿下的药伸手了。
他先是到书架上一阵摸摸索索,摸了半晌,从乱书里取出了一张油纸,放在桌子上。
苏成渊坐在桌子前,盯着桌子上稠糊的黑药,满是慈悲佛性的脸上表情有些许沉重。
他取了一勺放在纸上慢慢碾开,颇为艰难地分辨残渣里肉眼可见的药物……看不出有何异样。
苏成渊嘴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便自己亲自上身试。他仇大苦深地勺了一口,放到嘴里,刚品出几分难以下咽的痛苦,门就开了——
推门的叶葶:“……”
正试毒的无秀大师动作僵住。
后面的萧知珩沉默良久,有些一言难尽地看着无秀大师,“你是不是也有点什么病?”
“……”
第24章 你不能努力一点吗? 我不能,我不行……
空气突然好安静。
叶葶都感觉到无秀大师听到太子殿下问他是不是有病的时候, 他的手轻抖一下。
但无秀大师到底是见过场面的人,放下瓷勺,面上表情淡定且冷静, 道:“阿弥陀佛, 都是误会。林总管送来时不曾说这是殿下的药,贫僧冒犯了, 罪过。”
林总管日常背锅。
叶葶诧异:“大师你闻都闻不到药味吗?”
苏成渊的表情这就更无言以对了, 这醒脑上头的气味,说闻不到那肯定是假的。但这位施主显然不懂得尴尬之人找台阶下是一件困难的事。
萧知珩面上微微笑着,轻描淡写地说道:“无秀大师也许是饿昏了头,两眼发昏,才乱吃东西, 吃错药。去让林德准备酒菜吧。”
叶葶本来是被提到书房, 是要交最近她跟着林总管学得头昏脑涨的记账作业的,这下碰上无秀大师打岔, 心情瞬间转晴, 眉开眼笑地离开了。
不过离开时,太子殿下让她把那锅被无秀大师下嘴偷偷试毒的药给端走了。太子殿下的嫌弃,礼貌而得体。
叶葶走后, 萧知珩就笑着过去, 慢条斯理地走到桌前,垂眼看蘸了药渍的纸。
“大师以为这药如何?”
“甚好。”
太子殿下表情淡然, 道:“哦。刚刚那一锅拿下去温着了,你等会儿还可以继续,招待不周,不必客气。”
苏成渊面上一苦,道:“殿下……算了, 我错了我错了,偷吃了殿下的药是我鬼迷心窍,殿下恕罪。”
说完他便作揖赔礼。
萧知珩不吃他这套,淡淡道:“说吧,今日下山偷偷摸进府有什么事?”
苏成渊找了一杯茶喝了,闻言笑道:“前日闲来无事我给殿下算了一卦,卦象所示太子府恐有灾祸红光,我前来排忧解难。”
他倒了一杯茶,递给萧知珩。
萧知珩顺手接过,轻抿了一口,笑着说,“你歪门邪道的卦术就算了。孤在六崇山出了点意外,消息你大概差不多都听到了,没多大事。”
他的语气清冷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情。不知道内情的人,还真的会被他的轻描淡写给糊弄过去了。
苏成渊显然不是容易被糊弄的那类,他叹了一声,道:“殿下,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您稍有差池就回不来了,这还不是大事吗?”
当时三皇子的箭要是没偏,估计太子现在人已经没了。
萧知珩轻笑,神情有些漫不经心,好笑道:“怎么你也来说这个?孤人好好的回来了,怎么到你们嘴里,孤摔了一跤就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孤真就娇气成这样?”
回来的时候,林德也是,气得恨不得将三皇子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但碍于太子殿下也是一样的祖宗,就不甘不愿地闭嘴了。
苏成渊沉默片刻,搁下手里的杯盏,忽然反问道:“殿下难道就不委屈吗?”
萧知珩垂眸喝茶,看上去依旧是一派清风明月,并不置一词。
苏成渊叹息,苦笑道:“您是太子,圣上亲封,无人可动摇。但其他皇子日渐成势,都对东宫之位虎视眈眈,您关上门不闻不问,三皇子和四皇子却不会善罢甘休。殿下,您真的甘心吗?”
甘心就这样下去?
从前到现在,太子都被人明里暗里谋害过多少次了?他都不记得了。
世人皆知太子身在繁华锦绣中央,但谁又知道被浮华包围着的太子殿下脚下踩着的,其实是一块薄冰呢?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摔下去。
太子殿下自是不必去争,但怀璧其罪,别人又怎么肯罢休?争权夺势就注定要腥风血雨,太子也逃不过的。上位者手握权柄,一并握在自己手里的不是别人的血,就是自己的。
苏成渊用力地捏着茶杯,神色沉重。
萧知珩静静地听他说完,末了,他指腹用力地压了两下眉心,怪道,“你是去诵经念佛静修,按理说心性该是比孤沉稳得多,偏你怎么越修越暴躁?你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邪书还没扔吗?”
苏成渊没听到答复就明白意思了。
煽风点火也煽不动太子殿下。
他黯然地叹息,摇头道:“这世上怕没几人能有殿下这样沉如死水的心性。我今日把天说破,还是白费口舌,罢了。”
话是这么说的,但搞事不成的无秀大师满目的失望挡不住。
这眼看四皇子在朝野上越来越得势,就连三皇子也紧追不舍,他冷眼看着,所有人都在明争暗斗,就太子身在一潭死水中毫无波澜。他怎么能做得到视而不见?
遇事急则行偏,可见他的修行真的不到家。
萧知珩一直在手里握着的茶凉了,他轻轻地放了下来,道:“不算白费。孤听着你愤愤不平也觉得自己委屈了,有些生气。”
苏成渊一愣,“殿下。”
“但气有什么用呢?”萧知珩脸上的笑容有些阴柔,缓声道,“孤要是生气把自己气死了,他们岂不是更开心?”
“他们都想孤早点死,就等着……”说到这里,他没能控制住翻涌的情绪,低头重重咳嗽起来。他眼里微微发红,轻轻地笑起来,“都在做梦。”
苏成渊一惊,急忙去扶,“殿下当心。殿下可要保重自己。”
萧知珩没让人扶,闭了闭眼。很快他脸上就恢复了平静,淡淡道:“会的。少让孤心烦,孤大概就没那么快死。”
苏成渊被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心事重重地说道:“不是说散血药化作药浴一年可见成效,殿下的病怎么还是不见起色?”
如果这都不凑效。
那只能另找别的药了。
萧知珩面色苍白,面无表情道:“是吗?孤怎么觉得孤好多了?出家人慈悲为怀,这种时候,你就不能说句吉利点的话么。”
“……”
能言善辩的无秀大师对他这位反复无常的太子表哥是真的没辙了。
如今还能怎么办呢?
这一切怪就只能怪在太子殿下恶疾缠身,根本无法跟三皇子还是四皇子那样,风里来雨里去地呕心沥血地四处奔波,结党营私。
争权夺嫡是一件体力活,奈何太子殿下病情又不稳定,实在是很……娇弱。唉。
当务之急,他还是多费点心去找能治病的偏方秘药吧……
这么一想,苏成渊就想起来了刚刚被叶葶端走的药,脑海里闪过一丝精光,谨慎地问道:“说起来,殿下怎么突然用叶良媛的药?”
萧知珩:“你方才不是说好吗?”
苏成渊下意识想摇头解释,但是下一刻萧知珩就说了,“孤也这么觉得,所以就用了。”
苏成渊眼皮一跳。
他有点哭笑不得,道:“殿下您忘了早几年吃错东西的教训了吗?太医院的人在太子府待命了半个月,殿下差点就没撑过去,还是陛下连下两道皇榜求医最后找到了法子,这可折腾了大半年……”
说到一半,苏成渊戛然顿住,默默去看太子殿下的脸色。只见萧知珩正挑眼望窗外,似是心不在焉地赏雪,根本就没听他说话。
苏成渊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只是叹息道:“殿下身子不好,不可大意。”
“林总管的头发都愁白了……”
萧知珩凉凉道:“你什么时候见他是不愁的?他的头发十几年前就是白的。”
苏成渊被噎住了。
“你们在担心什么,孤知道,心里有数,”萧知珩将自己的目光从窗外收回,只是风轻云淡地说道:“你方才吃的那个东西是驱寒药,加了点药性温热的东西,看上去是奇怪了点,难以下咽,但吃多了也就习惯了……还不错。”
说到最后一句,他其实自己也是有点迟疑的,应该是自己也不太确定的自问。
苏成渊一听,脸都绿了。
还不错?你确定??
他目光悲沉地盯着萧知珩看……
殿下你的病怕不是到了失去知觉的地步了吧?
萧知珩当然一眼就读懂了他这眼神的意思,多半是以为他病得脑子不清醒了。
“孤没跟你开玩笑。”
“是是是。”
萧知珩也懒得解释。
他垂下眼,静静地盯着自己手看,忽然开口说道:“孤发现这个寒冬没那么难熬,身上还是寒意阵阵,但又好像没那么冷了。”
苏成渊怔住。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太子殿下说这样的话。
须知重寒之症一到秋冬最是难熬,寒意刺骨,彻夜难眠,太子喝多年驱寒汤也未见什么效果。乍然听到太子这么说,他难掩诧异。
“很奇怪是吗?”萧知珩轻轻地笑了,声音温和而轻缓,“其实从前夜里头痛得厉害,安神香无用,针灸也不管用,脑子里总冒出自己干脆死了便一了百了的念头——”
他停了下,“但最近想得少了……”
是想得少了。
因为身边总有人让他分心。
…
而让太子殿下分神分心的叶葶则是被五花八门的账本以及各种各样的皇族礼仪册子逼得头昏眼花,头发都要抓秃了。
林老总管看着和蔼可亲,平易近人,但他认真起来,却是个对学生要求苛刻的麻辣严师。
叶葶完全没接触过这些东西,底子差,学得慢,花的时间就更多了。因为这个,硬生生把她早睡晚起的不良习惯给改了。
而她好不容易能看懂账本了,林总管就立刻就让她上手记账了,这还没过两天呢,就把太子府底下运作的一些良铺产业都给她看了。
这教得可以说非常无私了。
叶葶受宠若惊,但又感觉很悲催,推辞道:“这些给我看真的好吗?太早了吧……”
“不早了,再说这只是其中的一点而已,良媛不必有压力……”林总管客气道。
不,就这个压力她已经够够的了。
林总管笑眯眯地说道,“良媛现在才开始学,自然是要比旁人吃力一些,眼下除了多下点苦功,也没有别的法子了。这勤能补拙嘛,良媛以后是太子府的主子,可不能随意糊弄。”
叶葶不知道林总管为什么对她抱有那么高的期望,她明明只是一条没有野心的咸鱼。
太子殿下随口说说而已,她如此妖艳的花瓶哪里像可以持家的人?怎么所有人都当真了?
她觉得还是要挣扎一下,义正辞严道:“可是等以后有了太子妃,这不就顺理成章交上去了,何必让我沾手?林总管,你是个讲规矩的人,我觉得这样不行。”
林总管一反常态,半吊着眼皮说道:“怎么不行?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叶葶一口气憋在胸口。
她声音很平静,道:“林总管,你就没有想过如果我管得太多,什么都懂了,把太子府搞得乌烟瘴气,未来正经的太子妃会高兴吗?此风不可长。林总管你现在做的可是糊涂事,得罪主子的。”
林总管恨铁不成钢:“那你努力一点变成太子妃不就行了?”
“……”
叶葶哀嚎:“林总管这怎么可能啊。”
她成为良媛本来很勉强,是太子殿下心血来潮,忽然去跟皇后交换得来的。
太子妃怎么可能呢?
林老总管看叶葶如此沮丧,就急了,道:“怎么不可能?殿下喜欢良媛,如今身边就良媛一人,现在学着如何掌家就是为以后准备的。良媛离太子妃也就几步远,跨过去就成了。唉,老奴教良媛的,怎么就记不住呢?”
叶葶一脸的不思进取。
林总管就稍稍侧身,压低了声音教导,“首先良媛得到殿下青眼,就成功了一大半,恩宠不断是主要,抓住太子殿下的心,求什么不能?再有,若说身份不合适,这就更好办了,只要良媛把握机会。”
叶葶有些好奇,凑近问:“什么机会?”
林总管将声音压得更低,道:“当然是专宠啊。良媛眼下在炖汤补药上多尽点心,等殿下的病好些了,您就把握机会,早日怀上殿下的子嗣,所有的事情不就顺理成章了吗?实不相瞒,老奴早料到会有今日,有本秘传册子……”
说得正起劲的时候,两人忽觉不对,回头看,就见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太子殿下。
林德:“殿、殿下,您什么时候来的?”
叶葶僵着脖子看过去,只见萧知珩静默地站在温澜的灯火下,眉眼如画,身长如玉。只是他一半身子藏帘幔折下的阴影里,身上那股病弱的气息仿佛都带着一丝隐隐的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