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知珩面色青白,来时大雪纷飞,吹了风,皇后宫里的地龙暖气还暖不上他的身体,身上就显出一抹令人难以忽略的病弱气来。
萧知珩平静回道:“儿臣病情反复,想来太医们如何复命也是为难,父皇不必担心。”
宣帝面色沉了下来,“那也不像话!来人,去传御医。”
萧知珩出言阻止了,笑道:“儿臣怕冷,多走两步便不大好,小事罢了。父皇若传太医,再折腾一番,母后精心准备的饭菜怕是浪费了。”
苏皇后立刻接话,温声道:“陛下担心太子在所难免,只是陛下过来也还没用膳吧?太医时时都在,陛下用完膳后再传也不迟。”
宣帝一时间有些恍惚,深深叹道:“朕都快忘了,今日太子生辰,一家人是当好好坐下吃饭。也罢,都坐下吧。”
萧知珩目光清凛,慢慢地坐下。
宣帝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神色有些伤怀,道:“太子身子一直不好,也没正经办过什么生辰宴。这一眨眼,二十年都过去了。”
苏皇后笑着应和,不动声色地说道:“可不是吗?陛下,太子今年都二十有一了。”
这话倒是提醒宣帝了,当年宣帝二十一岁时都有子嗣了。太子在这反反复复的病里挣扎,也过了那么多年了,二十一岁尚未定亲。
宣帝看着萧知珩,沉默了片刻。
随后宣帝便笑了,眼角的笑纹带着一丝慈爱和纵容,道:“往年这时候都是内务府的人代朕行事,送东西到太子府。今日难得,朕便亲力亲为,太子可有什么想要东西?或是看中了什么人不曾?”
这话听起来像是询问太子,但宣帝话里的意思很明白,他是有为太子指婚的打算了。
不过宣帝这个打算并不十分强制独断,宣帝甚至给了太子主动开口的机会,那就是暗示太子可以自己选的意思。
苏皇后一听就立刻反应过来了,心中一阵欣喜欢悦,不用她开口求,陛下给太子补偿,主动赐婚,那这事就再好不过了。
萧知珩微微扯唇,笑了,道:“父皇圣明。儿臣是有看中的人。”
宣帝微微一愣,像是有些意外病得自己都没见几回的太子竟真的已有中意的女子。
没等他问,太子下一刻就满足了他的好奇心。
太子体贴地说了下去:“此女貌美如花,命格贵极,与儿臣极为般配,儿臣为其倾倒,犹如天女下凡,儿臣思之若狂,看中却强求不得,实在伤心,只怕是会郁郁而终。”
宣帝:“……”
叶葶:“……”
天女下凡这几个字听得叶仙女本人膝盖发软、冷汗直冒,她感觉整个人都不好了。
太子殿下你真的是够了。
明明说法有那么多,你就一定要选最坑爹的,而且把话说得那么羞耻吗!
苏皇后听了之后,面色立刻就变得难看了,勉强地笑了笑,道:“太子也会开玩笑了。”
宣帝神思尚未全然回笼,有点走神地拿了杯茶喝了,结果被烫得连呛两声摔了杯,脸色就黑了,斥道:“混账!连茶都泡不好,怎么办的差事?都当宫规是玩笑儿戏吗!”
宣帝一动怒,殿中所有人都吓得跪下了,连声求饶。
萧知珩冷眼相看,也慢腾腾地跪下。而这时,叶葶就在他身边,宣帝不忍苛责脆弱的太子将人扶起,自然就看到了旁边的人。
宣帝微怔,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了他曾听什么人提起过太子偏宠一个名不见经传姬妾的风言风语了。
宣帝有些迟疑地开口:“太子强求不得……”
没等萧知珩说话,就有人急着打断了。
“陛下!太子跟您说笑呢,”苏皇后有点焦头烂额地说道,“太子那是玩笑话,哪有什么天女下凡?”
萧知珩低声咳了几下,面色青而白,他低下头闷咳不止,像是说不出话来。这一下转移了宣帝的注意力,立刻就让人把太子扶起来坐下了。
叶葶也惊着了,她离得近,便手忙脚乱地去扶他,结果她的手被他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这像冰冷的警告,像无声的安抚,但好像又有点像恶作剧。
她的手都不会动了。
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下,她感觉自己的手心有点发麻。
萧知珩语出惊人,着实是惊了不少人。
而苏皇后担心太子再说出什么浑话来,便豁出去了,咬牙道:“陛下,太子身边是需要一个正经稳重的人服侍了。其他皇子年龄相仿的,都已定亲,您也该替太子考虑了,臣妾斗胆……”
话音未落,外面就有人进来了。
钱公公急匆匆赶来,道:“陛下,三皇子殿外求见。”
宣帝正心烦,听到这个就更是烦躁,气道:“他不是在闭门思过吗?为什么又出来了!看守的人呢?都是死的吗!”
“陛下息怒。”钱公公急道:“说是有要紧的大事……三皇子说陛下若不愿见,三皇子就跪在御书房门前求见陛下为止!陛下,您知道三皇子的腿……”
宣帝气极,“这个混账东西!”
宣帝回头看了眼凌乱的席面,大抵也是觉得心累,揉了揉太阳穴,道:“乱糟糟的,皇后收拾一下吧。太子身体不适,宫里比不得太子府方便……罢了,来人,送太子回太子府。”
苏皇后:“陛下……”
宣帝温和道:“辛苦皇后了。”
言已至此,苏皇后自是无话说了。
把事情交代完了之后,宣帝就沉着脸离开了。他倒要看看是什么要紧的事!
闹了这么一出,太子被送回去,皇后想让宣帝在太子生辰日给太子赐婚的事,是进行不下去了。
所有的安排白费,皇后难免气闷恼怒,但恼怒又能怎么样呢?她总不能把人又拉回来,硬着头皮谈下去。
苏皇后心知此事急不得,须得寻找合适的机会,所以纵然是可惜,只能暂时压下不提。
苏皇后面色不好看,身边的如意忙劝道:“娘娘莫要动怒,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苏皇后闭眼,道:“本宫知道,成事不在一时,就是难免气急。太子不听劝,怎么处处跟本宫作对?本宫这是为了谁?”
如意小声宽慰道:“太子殿下会明白的。再说了,太子的婚事,最后还不是得娘娘您做主吗?太子殿下终归还是听您的话的。”
苏皇后摇头叹气,没接话。
随后她想了什么,皱了皱眉,沉声道:“对了,三皇子莽撞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去打听一下。”
“是。”
…
叶葶坐在马车上,想想宣帝和苏皇后各自难看的脸色,有些心神不宁。
但是太子殿下却跟她完全相反。
外头风雪大,萧知珩吹了冷风身子不适,本来他坐在车里,靠着车壁抵唇咳着的,但他咳着就笑了出来。
叶葶惊道:“殿下你怎么了?”
萧知珩:“好笑。”
叶葶整个就是悚然的状态,不知道好笑在哪里。就刚刚那场景,没一个不是被吓到的吧。
萧知珩压住了咳嗽,笑着说:“他们费尽心思才替孤安排了这么个体面的生辰,又是安慰又是补偿,句句都是为了孤好,最后没一个笑得出来,是不是很好笑。”
叶葶不觉得。
他说:“孤第一次过这么热闹的生辰。”
叶葶看着他,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便语气凉凉地问道:“殿下感觉还不错是吗?”
太子殿下:“嗯,好玩。”
叶葶:“……”
好玩个屁。
差一点就玩死了。
第34章 孤挺高兴的 你觉得我怎么样?不怎样。……
话说另一边, 宣帝出昭阳宫,就直接去了御书房。
本来宣帝正为太子突然看中的‘天女’这事心烦着,打算先晾着三皇子的。偏偏在半路上内监来报, 说三皇子还真的跪了, 他就不得不立刻赶去看一眼了。
宣帝到了御书房,果然就在门外看到了跪得直挺挺的三皇子, 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三皇子一见到宣帝, 瞬间就来了精神,道:“父皇!儿臣有要事禀报!!”
宣帝怒道:“把人给朕拉起来!”
很快,就侍卫们就把人拉起来了。三皇子得偿所愿,进了御书房。然后就把他拿到的一手铁证,即是苏铭曾办事不力的证据全都交给了宣帝。
宣帝本来就为南方灾情头痛, 灾民□□牵连出了一批常年无所作为的地方官, 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谁谁谁差事没办好这种破事。
而三皇子这样事后弹劾朝官早年错处,本来也并不多严重。
但苏铭有一点比较倒霉, 那就是他曾经办差出错的地方还跟如今让宣帝头痛的灾民暴动的地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就直接就点着了宣帝的怒火。
三皇子趁机煽风点火, 道:“父皇,苏大人怠慢行事,有负圣意。钱江水坝年年出事, 流民怨声载道, 最开始的祸头恐怕就是源始于此。父皇您不可置之不理啊。”
宣帝放下信函,没有动怒。他沉声吩咐道:“来人, 召苏大人进宫,朕有要事相商。”
三皇子眼里闪过一抹精光,低头时他冷笑了声。苏家要出事了,太子这个生辰日,就别想好过了。
还妄想联姻?做梦去吧!
苏铭突然被召进宫, 当下有些惊讶。
因为奉命的太监说是陛下有要事相商,他下意识以为是苏皇后的安排妥了,所以宣帝才要见他,暗暗自喜。
然而谁知道,进宫等着他的,竟是祸事。
苏皇后自派人去打探消息后,就一直心神不宁。没多久,宫人就带消息回来了。
苏皇后听到宫人的话,面色惊诧,道:“陛下申斥苏大人?”
这好端端的,怎么会这样?
苏皇后心中有些焦急,追问道:“为什么?是为的什么事,知道吗?”
宫人面色为难,道:“回娘娘,这个奴婢也不清楚。”
苏皇后面色变幻了好几瞬,最终还是神色疲惫地重重坐下。
本来她还打算明日再跟陛下商量太子的婚事的,联姻对象就是苏家,偏偏这关头苏铭被陛下召见训斥,她要怎么开口?
苏皇后头痛得不想说话。
然而更头痛的事情还在后面,苏铭原本只是被翻旧账,不料后面他承袭爵位这事也出了纰漏。老侯爷临终时没有留下请封书,而余怒未消的宣帝也不可能主动认新侯,大梦初醒的苏铭一下陷入了僵局。
这下麻烦大了。
苏铭这边焦头烂额,一朝希望落空,连着皇后所有的计划都一并乱了套!
突生变故,太子殿下的生辰宴,热闹得简直是让人发慌。
叶葶和萧知珩回太子府,林德大概也是知道今日主子会回来,所以他早早就在等着了。
萧知珩下马车,就见到了大门前挂上了张扬且有些傻气的红灯笼,皱了皱眉,“怎么回事?”
林德笑着回答,道:“奴才猜殿下今日会回来,就让人在府上倒腾了一番,这不就等到殿下了嘛。外面风大,殿下快进门吧。”
萧知珩进门,然后沉默地看着被林德布置得尤其喜气的院子,面色清冷而从容,一路无言。
叶葶却是开了眼界了,林总管不愧是太子府面面俱到的老妈子,这府里搞得好像要过年一样。
难怪太子殿下在门口只是看了一眼灯笼,脸上的神情就变得怪异了。
太子殿下的嫌弃,无声又无息。
偏偏林德却像是毫无所觉那样,满是褶子的脸上堆满了笑,还把戏台子都搭起来了。
萧知珩似乎是有点头疼,道:“不是说了不用折腾,你又弄这些做什么?”
林德不赞同,义正辞严地说道:“殿下这话可就不对了,生辰一年才一回,殿下年年只在府中过,奴才自然是要为殿下好好庆贺的,这可是大事,怎么能马虎?”
说着,他们到了前厅,发现到处挂满了红绸布。还准备了一盆颜色青得发黑的洗尘水,叶葶就感觉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隆重感。
萧知珩在短暂的无言之后,似乎是适应了,面不改色地进屋,然后他把手放在那盆青黑水里。
太子殿下依林老总管所言,面无表情地给自己驱了邪、洗了尘。
叶葶看着不情愿却又沉默地配合太子殿下,莫名觉得有点想笑。
太子殿下这跟在宫里的时候很不一样。
在宫里的太子殿下,面上始终保持优雅温顺笑容,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看起来总是有那么一点不太真实……
叶葶有点出神,萧知珩猝然打断了她的思绪,淡淡地问道:“笑什么?”
这下叶葶的反应也快,顺口就回道:“高兴,替殿下高兴。今日殿下生辰呢。”
林德听见了,眼角的笑意更深。他看了眼两位主子,让人把丰盛的酒菜备上,自己就默默地退了下去。
叶葶看了眼满满一桌的菜,这才觉出一分不合时宜的饥饿感来。
萧知珩大概是看出来了,便道,“吃吧。”
没等叶葶矜持,他就直接说了,淡声说道:“不是光顾着看人,什么都没吃吗?”
叶葶没想到他会留意这个,她在皇后宫里一直绷着神经,根本就没吃什么东西。
没回到太子府之前她不觉得,现在人一放松下来,才发觉自己肚子空了一天。
萧知珩坐下,将一个堆满了肉圆子的瓷碗推了过去,眼神示意她坐下。
叶葶当然很识相地领情了,她坐下,就十分矜持地把太子殿下推过来的那碗东西吃了。
萧知珩就看着,他筷子在动,但他并没有吃东西。大概是没胃口,什么都吃不下。
叶葶发现了,就谨慎地问道,“殿下没胃口,要不要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