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障!”卫穆额上青筋直蹦,“你这是在教训我?!”
卫临修的发梢上往下滴着茶水,他第一次见到父亲如此暴怒的模样。
萧家旧事,似乎是卫穆逆鳞。
“我背信弃义、不讲情义,任谁都可以唾骂——却万万轮不到你来教训。”卫穆余怒未消,用力抓着一旁的书简,“你以为你自小到大,这样养尊处优、风花雪月的日子从何而来?若不是为父步步绸缪,当断则断……又哪里有如今这些风头无两的时日?”
他看着自小娇惯长大的次子,眼里聚起了浓浓的失望。
就算再不通俗理,却也不该天真至此,甚至扯着道义,指责到了他的头上。
“你就在这里跪着,把事情好好想清楚,”卫穆冷声道,“事关卫府前程,又岂能由着你任性胡闹?!”
他抛下这句,便怒气冲冲地离开,留下卫临修一人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月白色的衣袍上满是茶渍,狼狈不堪。
第63章 犯禁
卫临修去求卫穆的事情, 柳凝知道。
当然,他被卫穆罚跪的结果,她也早就料到了。
卫穆从一介微寒之身, 爬到如今的位置, 自然是有几分手腕,能用柳凝换得卫府一篇前程, 本就乐见其成,又怎会由着卫临修破坏这件事?
罚跪算是轻的。
但柳凝明知这样的结果, 却还是没有阻止卫临修去求卫穆, 在她的计划里, 这也是不可或缺的一环。
只有将他渐渐逼到绝境, 才能更好地被她利用。
柳凝坐在妆镜前,静静思考着, 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桌面,忽然瞧见一只同心结,思绪微微一断, 将那绳结拿起。
绳结的顶端微微有些烧焦,似乎是昨夜打碎的琉璃灯下的那只, 红线编就, 看上去并不那么精致, 似乎编结之人的手法有些生涩。
也许是他亲手编的。
柳凝微微抿唇, 同心结握在手里, 正寻思着如何处理这东西, 却忽然见素茵匆匆进了房里, 向她低声汇报:
“殿下来了。”
“你说什么?!”柳凝惊异地站起身,“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明目张胆地到卫府来?
但她很快意识到,这问题其实无需再问。
既然连卫穆都默许了他们的关系, 还有什么可顾忌的?无论是偷偷地来见她,还是光明正大地登堂入室,便也就没有什么区别了。
柳凝默然坐回到椅子上,不再多问,只是让素茵退下,然后安静地等待景溯到来。
她并没有等太久,那人便出现在她眼前,直接畅通无阻地进了香雪院。
日光柔和,映得景溯那张脸愈发温和隽雅,隐约带着几分先皇后的影子。
明明生了这样一张脸,做的每一件事,却都是截然相反的强势嚣张。
柳凝看着景溯推开门,走到自己面前,他唇边本挂着微笑,但随后视线在她的脖颈处停了一下,笑容便消失了。
“他干的?”景溯抚摸了一下她的脖颈,阴鸷眼里蓦地聚起。
他指的是她脖子上的掐痕,那是昨晚卫临修留下的,还没有完全消散。
柳凝轻轻地点了点头,微侧过脸,正想说些什么进一步激化这两人的矛盾,却忽然瞥见窗外一片素色衣角。
那是卫临修今日早上穿的衣衫。
看来他已经被罚完了。
“其实,夫君他也不是故意的。”卫临修既然在听,柳凝自然把他的情绪放在首位,“只是一时失手……也有我不对的地方。”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景溯冷笑:“他这样待你,你还在为他开脱?”
他背对着窗外,看不见那片衣角,听这样说,只当她是真心实意地袒护卫临修,脸色不禁阴沉下来。
柳凝知道景溯这样的神色意味着什么,生怕他一怒之下,说出一些不该让卫临修听到的话,便伸出手拽住他腰间玉带,稍稍用力,将他朝自己拉过来。
景溯本来有些烦躁,没料到柳凝居然这样做,脚步不稳往前倒。
她正好坐在软榻边,他跌在她身上,若是从窗外的角度看,察觉不到柳凝的小动作,只能看到景溯扑倒她的背影。
这一幕,从卫临修的视角看,也许更像是她忍辱负重、为景溯所迫的场景。
本就是做给他看的。
“我只是不想让殿下再管卫临修的事了。”柳凝凑在景溯耳边,“相处时间难得,又何必将心思放到旁人身上?”
她温言软语,传不到窗外,却也恰到好处地安抚了身前男人的情绪。
景溯也不多话,直接吻在柳凝唇上,唇瓣上沾染着口脂,带着一丝淡淡的甘甜……两人在榻上耳鬓厮磨,纠缠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气喘吁吁地分开。
柳凝发间的簪子掉了下来,鬓发松松散开,脸色微红地将景溯推开些,然后不动声色地朝他身后的窗边看去。
那里早没了卫临修的身影。
想来也是,但凡是个男人,都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
“今日怎么这样主动?”身边的男人忽然出声,将柳凝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侧头,看见景溯手指伸了过来,将她唇边花了的口脂抹去,然后轻轻嗦了一下指尖。
柳凝把目光转开,他总是这样,若无其事地做着令人脸红心跳的事。
她不说话,也不看他,只是依偎在他胸前,景溯只当她是害羞。
他轻轻抚摸她散开的长发,柔软得像是天边的云。
她难得肯这样温柔乖巧地窝在他怀里,连带着他的心一道软和起来,之前短暂的不愉快,也就渐渐抛到脑后去了。
窗外间或响着几声鸟鸣,景溯揽着柳凝,只觉得心头一片安宁,享受般地微微阖眼,却忽然听到她轻轻开口。
“殿下为了我……答应了卫穆什么?”
“一些好处而已。”景溯微怔,随后道,“我答应他会帮着撮合琼玉与卫临修,还有些涉及朝堂上的利益。”
当然这些都只是些暂时的甜头,不过是利用一下卫家,等将柳凝带走后,能给出去的,他自然也能悉数收回来。
他并没有忘记柳凝与卫家的仇怨,要替她报仇,自然也不是简单说说。
但这些也没必要让她知道,在景溯看来,这种事完全没有解释的必要——比起解释,他更习惯掌控一切,左右她乖乖等好他的安排便是。
他总不会害她。
柳凝听他讲完这句,也没再继续问下去,只是温顺地闭上双眼,将眸中的情绪掩去。
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景溯才放开她,依依不舍地离开,柳凝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香雪院的月门外,收了脸上温柔的笑,漠然转身,将门关上。
歪歪扭扭的同心结还在妆台上,柳凝盯了一会儿,忽然拿了起来。
他明知道她与卫家的仇恨,却还肯许给卫穆好处……这犯了她的禁忌。
那么这东西,她也不需要了——虽然她曾犹豫过,要不要将它妥善地收起来。
现在看来完全没有必要,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就不应该再作动摇。
柳凝同心结从窗外扔了出去。
然后她回身,换了套低调的衣裙,带好面纱,悄悄出了卫府。
第64章 杀了他
顾曦之前给的玉牌内另有玄机, 里面藏着一张路线图,通往的是他在南陈的一处私宅。
柳凝跟着图的指引来到一处小院,她没有直接进去, 而是先将一封信由下人递了进去, 在门口稍稍等待片刻,然后才被正式地请到了宅院里。
她跟随婢女穿过庭中小径, 院子不大,却布置得颇为精巧, 假山曲渠错落相间, 自成一番雅趣。
柳凝听说过关于顾曦的一些传闻, 这人出身来历颇为神秘, 鲜有人知,前些年却有若横空出世一般, 受到北梁当政者的重用,位极人臣——不过比较明确的是,顾曦是靠军功立身, 数年前北梁与邻国的一场战役令他声名大噪,继而渐渐活跃于北梁朝堂, 是实打实的武将起家。
然而这院子的布置, 却也独有文趣匠心, 与一众以风雅自居的文吏们相比, 倒也不遑多让。
柳凝被领着进了一座小亭子, 亭边有流水环绕, 叮咚作响, 顾曦正在坐在亭子里,面前摆着一盘棋局。
“在下看了夫人的信。”婢女告退后,亭中只剩他们两人, 顾曦点了点桌上的信纸,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在下没有想到,夫人竟然有这样的打算……真是叫人吃惊。”
“我也是迫不得已。”柳凝摇摇头,“顾大人,愿意助妾身一臂之力么?”
“先下局棋如何?”
顾曦“哗啦啦”将棋盘上的棋子取下来,收拢到棋盒里,柳凝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抬头看向那张金面具,往他露出的一双眼里看去,只是那黑眸里一片幽深,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但她也并不慌,只是顺着他的意思来,挑了黑子,先行一步落在了棋盘上的小目处,对方白子咄咄攻过来,她也只是不疾不徐地围地守势、见招拆招,一盘棋下得有条不紊,而她的神情也从未露出一丝焦急或是慌乱。
最后半子惜败。
顾曦好似完全忘了柳凝是来干什么的,也不提她的请求,只是兴致勃勃地指着棋盘一角:“卫少夫人,知道自己输在哪里么?”
“知道。”柳凝伸出指尖,点了点左上角星位的一枚黑子,“这里若是肯冒险突围,整盘棋便做活了,足以反败为胜。”
“说得不错。”顾曦点头,“夫人既然知道,为什么当时还是选择‘固守’这条路?”
柳凝这回却笑了,将棋盘上的黑棋慢悠悠收拢回去:“妾身是来求顾大人的,自然是让大人开心最重要……更何况,妾身刚刚,正是在通过这盘棋,来告诉大人,妾身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一个冷静而慎重的人。
这是柳凝对自己的认知,也是她借着这盘棋,想要向顾曦表明——因为她知道,想要与顾曦合作,需要的不是她有多么聪明多么有胆识,而是冷静、不为感情所左右的能力。
不过柳凝看着眼前这盘棋,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与另一个人对弈的场景,那是在隐香寺后山的竹舍里,两人对坐,距离更近,因为一个无聊赌约而下的另一盘棋。
她垂下了眼,一向自恃的理智里,也不免多了丝烦躁,不过很快还是整理好了心虚,将那个人完完全全地抛到了脑后。
既然已经做出了选择,便要一如既往地走下去。
柳凝选定的路,决不会允许自己回头。
顾曦的反应就像她想的一样,比起险中取胜,他更欣赏她的沉稳,两人收拾完棋局,在亭中又聊了许久,确定了彼此所需,最终达成了一致。
柳凝与顾曦交涉完后,已近日落,她不再久待,离开了顾曦的私宅,悄悄回了卫府,一如从未离开过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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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的几日里,柳凝安安分分地待在卫府,看账本,绣花,写字,除了偶尔应对景溯,日子好似从前那般安宁。
但有些事情,还是发生了变化。
卫临修在府里出现的时间越来越少,柳凝几乎很难看到他,而香雪院里的下人们,多数也不知道二少爷去了哪里。
卫临修在醉梦楼,汴京城里最繁华的烟花乐舞之地。
欢场里丝竹笙歌靡靡缭绕,被厢房厚重的木格门挡了大半,只剩下些细细碎碎的声响,好似一场隔世的梦。
房里的八仙桌上摆着东倒西歪的酒壶,锦缎桌布上被酒液洇染开一片。
卫临修本不是嗜酒之人,此时却醉得像一滩泥,倒在一团狼藉的桌上,他脑子昏昏沉沉的,只有边上的一两声泠泠的琴弦声,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
一个妙龄少女坐在卫临修身边,面容姣好,细眉下一双眼如秋水般明亮温柔,眼角微翘带起一丝媚意,却不至于让人觉得轻浮可鄙。
她的一双手尤其好看,玉指纤纤,正轻轻拨弄着怀里的琵琶,音调一转,一曲清冽的小调从琴弦间流淌出来,像是冰冽的清溪,让卫临修从昏昏沉沉里瞬间抬起头来。
他只是坐直了身子,并不说话,呆呆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直到不知什么时候乐声停了下来,面颊上有柔软的触感传来。
是丝绢,被少女拿着,在擦他落下来的眼泪。
妙音将丝绢收了回来,眼里满是担忧,又带着一丝惶恐:“是奴……勾起了公子的伤心事么?”
伤心事倒谈不上,只是有些耳熟,卫临修怔然片刻,终于想起来,那是定情之时,柳凝用玉笛吹给他听的曲子。
卫临修吸了吸鼻子,掩去了窘态:“你……怎么知道这首曲子?”
妙音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奴……是江州人氏,这曲子,是我们那地方的民谣小调,最是轻快,奴瞧公子愁眉不展,便想着弹一曲为公子解忧……”
她声音越来越低,似是有些自责,卫临修看着她,半晌叹了口气:“……不是你的错。”
“是我……没有能力保护我心爱的人。”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这些日子卫临修没有回府,他不愿意见到景溯堂而皇之地出入卫府,不敢见到柳凝,更痛恨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能做的只有逃避,在这醉生梦死的温柔乡里,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可是卫临修现在忽然很想回府,想回到香雪院里,去看看柳凝,他这段时日一直避着她,现在却忽然很想再见她。
外面正下着暴雨,噼里啪啦地敲打在竹窗上,卫临修一把推开酒盏,起身夺门而出。
他没带伞,回到香雪院的时候浑身都湿透了,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卧房里还有一盏孤灯亮着,柳凝坐在床边,见他愣愣地站在门口,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取了布巾,仔细地替他擦干头发和脸颊,卫临修低头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