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琼玉问,“顺利么?”
柳凝轻轻颔首:“多谢公主相助。”
“我不是助你,只是欠了你一个承诺。”琼玉说,“我虽然不喜欢你,但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琼玉曾许下承诺,若是柳凝能劝说卫临修,她便会助柳凝离开景溯的身边。
前些日子她来朝暮居,柳凝旧事重提,琼玉最终应允了她的要求,关于这点,柳凝并不意外。
琼玉就是这样一个人,深宫里备受宠爱长大,爱憎分明……琼玉或许讨厌她,但却也会有自己的原则。
时间紧迫,柳凝不再多说,牵着阿嫣的手,踏上了停靠在岸边的船。
“你真的决定好了么?”琼玉忽然出声,“三哥他那样宠你……为什么一定要离开?”
柳凝静默片刻:“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去完成。”
“我不明白,女子最重要的事,难道不该是觅得良人,终生为伴?”琼玉摇头,“不过罢了……你的事,本与我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她当然是不会懂的,父母双全,备受宠爱长到十四五岁,唯一的烦恼大概也就是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
她又哪里懂得什么叫家破人亡,什么叫丧亲之痛。
“你之后要去哪里?”琼玉问。
“自有我的打算。”柳凝答,“无论如何……还是感激公主,愿意遵循心中道义帮我。”
“柳凝,你最好走得远远的,不要再让三哥找到,也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琼玉沉默片刻,说,“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卫临修似乎恨你入骨……若是下次再见到,我不会轻易放过你的。”
柳凝温柔地弯了弯唇:“好。”
她带着阿嫣进了船舱,小船晃晃荡荡地漂向对岸。
琼玉看着小船渐渐远去,低头,轻轻咬了咬唇。
其实,她帮柳凝,也不仅仅是为了一个承诺。
她曾将柳凝当作朋友,可惜柳凝骗了她……琼玉因此讨厌着这个女人,可每每面对她时,心里除了反感,却也会生出一丝异样的情绪。
这种情绪来得莫名其妙,让她无法避免地被柳凝吸引,甚至愿意出手相助。
夜里风浪湍急,小舟在水面上摇摇晃晃,柳凝坐在舱室里,抱着阿嫣,万千思绪翻涌。
也不知他醒了没有。
若是醒来以后发现她不见了……
柳凝摇了摇头,她不该再想下去。
她的决定是正确的。
她还有尚未完成的执念,就算他爱她入骨,也不能阻止她要做的事情。
她不会因为他的爱,而甘愿留在金笼里作茧自缚;也不会因为区区情爱,便将她执着多年的心愿,轻易放弃。
对她来说,有些东西,远比男女之情来得更为重要。
船慢慢靠岸,颠簸了一下,柳凝从沉思中回过神,戴上一顶帷帽,将面容悉数掩盖在白纱后。
对面的岸边,似乎隐约可见火光点点,像是有一队人举着火把,分外热闹……柳凝不确定那是不是景溯醒来后,派出来捉拿她的侍卫。
如果是,那恐怕很快就会追上来。
柳凝将阿嫣抱起来,匆匆地穿过小巷,匆匆地拦了一辆马车,车驾沿着街巷往西,左拐右拐,最终停在一处简朴的宅院前。
门前有侍卫把守,见到来人,持剑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烦请通报一声。”柳凝说,“妾柳氏,求见顾大人。”
女子领一孩童深夜造访,怎么看都是很诡异的情况,两名侍卫面面相觑,犹豫着是否要进去通报。
远处隐隐约约传来骚动声,像是有官兵到了这附近,柳凝握着阿嫣的手微微收紧。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边角绣着海棠纹,递到侍卫手里:“劳烦将此物交到顾大人手里,再替妾身带一句话:‘长夜漫漫,秉烛为熙’。”
她语焉不详,可又确是一副与顾曦旧相识的模样,侍卫不再耽搁,接过了锦帕,回身进了府邸。
身后的官兵熙攘声越来越近,柳凝神色镇定,手心却悄悄沁出几滴冷汗。
好在她终于幸运了一回,顾宅的大门先一步打开,侍卫从里面急匆匆地赶出来:“姑娘……大人请您赶紧进去。”
柳凝松了口气,领着阿嫣跨过门槛。
门在她们身后缓缓关上,合上的瞬间,有官兵从另一条街拐进来,脚步声沉沉,正好从府宅前经过。
进了顾宅后,柳凝先托管家将阿嫣安置好,然后被下人领着,去了顾曦的书房。
书房里灯火未熄,油灯上跳着微弱的火焰。
顾曦手里捏着海棠纹锦帕,遮了半张脸的金面泛着冷幽幽的光,他一只眼睛木然无神,而另一只眼里则布满了血丝,似是隐隐压抑着激动的情绪。
他转过头,沉默地望了柳凝一会儿,然后开口。
“你是谁?”
“柳凝。”
顾曦不语,而柳凝的话也还没有说完,她的声音又轻又慢,在空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但我本不姓柳……我姓萧。”柳凝看到顾曦的右眼猛地睁大,顿了顿,继续道,“我的父亲名叫萧哲,母亲姓林,闺名霜落;伯父是先镇国公萧征,他的长子姓萧名长熙,是少年英雄,也是我的大哥。”
“我的家族覆灭于一场莫须有的罪名,父亲死了,母亲死了,伯父也死了。”
“我原以为大哥也死了,但……他好像还活着。”
柳凝说完,抬头望了眼顾曦。
顾曦,萧长熙。
他霍然起身,走到了她面前,素来镇定的神情间像是出现了一道裂纹,右眼直直地盯着她,似是不敢置信。
最后化成一声幽幽的叹息。
“我早该猜到的,你是……”他叹了声,“你呢?我的身份,你又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觉得熟悉。”柳凝低声说,“后来,你举止的细节处、还有这间院子……最让我确定的,是你看到沈姐姐遗留下来的锦帕时,流露出的表情。”
其实,她到最后也没有完全肯定顾曦的身份,刚刚说的那些话,既是亮明自己身份,也是试探。
万幸她的感觉是对的,她脱离了险境,而且,还找到了唯一留下来的亲人。
他们秉烛谈了一整晚,将这些年的经历悉数向对方道出,直到天边微泛起鱼肚白,顾曦才恍然惊觉,安置柳凝好生歇息。
这栋宅子是顾曦的私宅,由死士暗中护卫,柳凝可以放心地待在这里。
但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隔日,顾曦匆匆回府,拿着一张画像,进了柳凝的房间。
那画上画的是她,工笔描摹,笔触细腻堪比大家,柳凝一看就知道是出自谁的手笔。
他……她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听到顾曦开口。
“他在找你。”他说,“官兵将全城翻了个遍,似乎是定要将你搜寻出来,才肯罢休。”
柳凝低下头,顾曦叹了一声:“你怎么会招惹上这样的人。”
他虽知她与景溯有一段渊源,却只当是那南陈太子的一时新鲜,万万未曾想到两人竟纠缠至斯。
顾曦又叹了口气,见柳凝迟迟未言语,神色亦是难以捉摸,心下一惊,握住她的胳膊:“你……是不是对他……?”
柳凝抬起眼,眸中浮着些许怔忡,半晌,摇了摇头。
“哥哥,我没有。”她轻声说,“也许……我只是觉得对不起他。”
究竟心里是怎么想的,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清楚——不过,这一切也不重要了。
二月初,冰雪消融,全城缉捕的风头渐渐过去。
也到了顾曦返回北梁之时。
拜别了南陈皇帝,车辆人马的队伍沿着御街缓缓而行,顾曦骑马走在前头,而柳凝和阿嫣则坐在后面的青帐车里。
车轮缓缓转过,随后忽然停了下来,柳凝透过车帘缝隙,看到顾曦面前,停着一匹青骢宝驹。
玉鞍上是年轻俊朗的太子殿下。
她只瞧了一眼,便没有再看,却已让能在青帐车里,听见他的声音。
“顾兄。”景溯语气平和,“此去北梁,万望珍重,也莫忘了代孤向北梁圣上问好。”
“这个自然,”顾曦说,“也望殿下保重玉体,福寿安康。”
两人客气疏离地客套了几句,随后安静了一会儿,柳凝听到景溯问:“这青车帐里是……?”
“是臣在南陈的家眷。”顾曦说,“此行返梁,便将她们也一同带上。”
“哦?”
“殿下对车帐内的人感兴趣?”顾曦笑道,“可要掀开帘子,一瞧究竟。”
一阵沉默,车帘外,传来景溯一声轻笑。
“在顾兄眼里,孤就是这等孟浪之人?”景溯声音淡淡,“罢了,东宫尚有要务,孤不便相送,便遥祝顾兄北上平安,一路顺遂罢。”
顾曦谢恩,然后马蹄声嗒嗒扬起,青骢驹从车帐边经过,带起一阵风,掀开了车帘的一角。
“是表——”
阿嫣刚想叫表哥,柳凝的手掌覆在了她的唇上。
“别出声。”她附在阿嫣耳边,“我们……不能让太子殿下看见。”
阿嫣眼睛里满是疑惑,但还是很乖顺地点了点头,柳凝松了手,垂落在膝头,余光往车帘外瞥了一眼。
景溯骑着马,与她擦身而过。
他像是忽有所感,回过头。
只是先前被掀起的帘已平稳落下,遮挡住了车帐内的女子,车驾越驶越远,最后消失在汴京城的拐角处。
第82章 景溯番外·镜中人……
御书房里的地面由玉砖铺就, 两边的立着半人高的狻猊兽金炉,静静吞吐着龙涎香。
“太子。”皇帝合上奏折,淡淡道, “如此大费周章, 为的是什么人?”
景溯沉默片刻,弯唇笑了笑:“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只是儿臣宫内的一名逃妾。”
“女人?”皇帝皱了皱眉, “你何时竟也被女色所惑……简直胡闹。”
皇帝话里带着轻斥的意味,但双眼却审视着立在面前的太子, 似乎在辨别他话里的真伪。
“难得遇见一个中意的, 不过……罢了, 是儿臣一时鲁莽, 叫陛下忧心了。”
景溯轻轻一哂,躬身请罪, 皇帝瞧了他半晌,挥了挥手。
“也罢,你知道错了便好。”皇帝说, “朕不降罚,只待你回了东宫, 好生反省便是。”
书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 里头有不少皆是弹劾太子耽于美色、在城中大肆搜捕的折子, 不过皇帝却并未提起, 也未施以什么惩戒, 似乎对太子颇为纵容。
这自然不是出于什么父子亲情……景溯心里清楚得很。
明面上是优待, 实为“捧杀”。
这天下还是皇帝的天下, 然而鲜有人知,内宫和朝政的大半势力,实则悄悄掌握在太子景溯的手里。
内监恭恭敬敬地将景溯送出御书房, 此人亦是他所安插在皇帝身边的暗桩之一,内监将袖中的纸条悄悄递交给景溯后,便躬身离去。
景溯表面上也是毫无异样,只是绕道往宫里的西北面去,立在春池边,将手里的字条匆匆一览,随后撕碎,如雪般纷纷扬扬地洒落进水里。
皇帝竟是与北梁暗中定协,借由北梁的势力,来对付太子与外戚沈家。
有趣。
他心中冷冷,然而脸上却仍挂着春风化雨般的微笑。
有宫婢抱着梅花枝经过,见到景溯急忙弯身施礼,景溯和气地抬了抬手,免去她们的礼节,两名宫婢皆脸色微红,走远了可以听见细细碎碎的讨论声,似乎是对偶遇太子而兴奋。
杏袍青冠,正当绮年玉貌,举手投足间又是那般的温柔谦和、高贵风雅,很难不让女子心折。
不过无人能窥见他心底的冰冷与躁郁。
景溯看着两名宫婢往宫池对面的小楼走去,眸色微微泛凉,那里是摘星楼,宸贵妃所居的地方。
宸贵妃宠冠六宫十数年,她最喜爱的梅花也因此遍布宫墙内各个角落,如今正是二月初,正是冰雪初融、梅花盛放的景象,暗香疏影横斜交错,清凌凌地开放于枝头,尤其以摘星楼的四周为盛。
景溯不喜梅花,这花开得再好,也只是乱纷纷惹他不虞。
他漫不经心地扫过,忽见角落里有几株杏树,枝头上没开花,只有新叶里夹杂着几枚花骨朵,粉嫩嫩的,尚未开放。
景溯凝眸瞧着,神色有些怔忡。
杏花开得如此遮掩,十多年前却不是这样……那是他母后最喜爱的花。
沈皇后还在时,每逢初春,阖宫上下便满是粉白色的杏花,蘸水而开,杏花虽无香气,但枝条花叶映入水中,却也能勾勒出一番别样的温柔意味。
后来皇后崩,十余年来宫中亭台草木几经整改,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旧影不再,人人只知道摘星楼里的贵妃,却少有人还记得昔年那位温婉端庄、笑意盈盈的皇后。
景溯当然还记得,他低下头,水里映出自己的倒影——他容貌肖母,尤其是一双眼睛。
他在宫池边静静立了一会儿,随后离开了宫廷,却没回东宫,而是乘着车驾往隐香寺去。
隐香寺是沈皇后在时捐资所建,寺内的香火菩萨与皇后眉眼颇有相似之处,住持亦是沈家旧交。景溯穿过烟火缭绕的前院,登上了后山,那里有一间竹禅房,是他的私人居处。
房内供台上,摆着一尊玉像,是以沈皇后的容貌所刻,云鬓素挽,低眉慈目,双手托着一只净瓶,瓶中所插却不是寻常的观音柳,而是一枝芙蓉玉雕成的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