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赜只觉得太阳穴万分刺痛:“什么叫一男一女?你们跟了她在镇江府伺候,她又接触过什么外男?”
此话一出,江小侯同那护卫都跪下了:“回爷的话,凭儿姑娘在此处时,并没有接触过外男,便是出门去,也是丫头婆子跟着。”
陆赜披了衣裳起来,冷笑:“最好如此。”
当下清点了人马,叫江小侯拿了手令去镇江府衙,点了一二百府兵,往码头而去。
陆赜沉着脸,提了剑站在岸边,随行的人举着火把,吩咐:“把码头上的船都一一搜查一遍。”
不过一会儿,那码头的管事便赶来请罪:“大人说的一男一女,算着时辰,倒是有一对儿相似的上了船,不过那是徐大的海船,早先半个时辰便出海出了。”
陆赜听了不语,这个时候一个护卫押了春喜来,回话:“爷,春喜押来了。”
春喜叫摔在地上,后脊梁隐隐作痛,见这幅阵仗,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她吓得一张脸全白了,话也说不清楚:“大人,饶命,饶命,我真的不知道姑娘会逃。我见姑娘对大人那样上心,以为她回心转意了,不想着跑了,她把我的那份儿路引都烧了,我不知道她还想着逃。”
陆赜蹲下来,用剑柄抵着春喜的肩膀,问:“什么叫想着逃?她要逃去哪儿?”
春喜瞧了瞧陆赜的脸色,寒得仿佛要结冰一样,她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断断续续道:“姑娘说,她不想做妾,不想做通房,不想做伺候人的小老婆,连……”
陆赜问:“连什么?”
陆赜发怒的时候不像旁人发狠,偏偏比平日还和颜悦色些,春喜瞧了害怕得发抖:“姑娘那日对我说,连自己生的孩子也不能叫自己娘亲。她说,她说,她不要过那种日子。姑娘说自己有手有脚,可以养活自己,不要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
此刻江风正大,陆赜偏不觉得冷,还觉得十分的燥热,他冷笑一声,倒也觉得是那丫头说得出的话儿,他站起来问:“那艘船是到什么地方的?”
码头管事的战战兢兢:“海上并不会停,只到了苏州、杭州,不拘什么地方,只怕是客人要下船,便要停靠岸边。”
陆赜瞧了江小侯一眼,他立刻会意:“属下带人去苏州、杭州的码头等着,只要姑娘下船,便立刻接了她来见爷。”
陆赜挥挥手,一言不发上了马:“连人都能看丢,叫个妇人玩弄于鼓掌之间,要是找不到人,你也不必回来见我。”
当下提了春喜回府,细细的拷问了一遍,说出了许多可疑的地方,又把水月庵的老尼姑给供了出来。
府兵点了火把,三更半夜上了山,把那老尼姑从姘头的被窝里拖了出来,几棍子杀威棒打下去,便一五一十统统招了个干净。
慧能趴在地上,半边身子都是血迹,不知道这是什么人家,只是瞧着府兵都听吩咐,便晓得来头大:“大老爷,饶命啊。那夫人的确是拖了贫尼办了些事情,说是家里人要回南京,托我办了些路引。又说家里的老爷服侍得不好,问贫尼要了些药……”
陆赜气得直欲吐血:“好,好,好,不愧是国公府园子里的一等丫鬟,手段高明,叫二三十人看着,还办出这么些差事。办了差事也就罢了,还叫人无知无觉,丁点儿口风也不曾露。”
院子里跪了一片丫头婆子,静悄悄丁点声音也不敢发出,陆赜挥手:“这些眼空心空的奴才,也不必留着了,统统打上四十板子发卖了去。”
那些丫头婆子来话都喊不出来,便被人堵了嘴巴,统统拉了下去。
陆赜瞧了瞧江小侯:“也不必在这儿跪着了,派人去各处的码头等着,南京老家也派人去等着。她一个弱女子,出得门去,不信她不回家去落脚。国公府里她相熟的人有哪些,都通通吩咐起来,倘若收到信儿,立刻报来。”
陆赜仰着头靠在太师椅椅背上:“开了什么路引,谁开的,去的是什么地方,用的是什么名字,统统都要去查清楚。”
说着他叹了口气,笑一声:“那丫头想必计划周全,那路引上的地方是不会去的,只是以防万一,一个地方都不能漏下。最要紧的是去查一查,以前园子里谁受了她的恩惠,后来又放回家出府去了。只怕,无论是南京还是那个什么绣娘家里,如今她都是不会轻易露面的。”
江小侯细细听了:“属下记住了,立刻去查,必定把凭儿姑娘找回来。”
陆赜眼前浮现出秦舒的嗤笑,她仿佛站在很远的地方,脸上永远带着那种不屑的笑,做妻,做妾,我都不愿意。
陆赜几乎能想象到她口里会说什么话:“你是浙闽总督又怎么样,是国公府的世子又怎么样?我不愿意跟着你,也不愿意做你的女人。我从前那些温柔小意,都不过是骗你的,叫你放松警惕,我自己好逃出去的。都怪你自己蠢呢,连一个女人是真心还是假意都瞧不出来,这不能怪我。”
他手上抓了茶杯,脸上不自觉狞笑起来,手上越发用力,砰地一声,那茶杯竟然叫他捏碎了,茶水泼了一地。
丁谓出去办差了,前几日并未跟着陆赜,此刻才回来,他进得门来,见自家大爷捏碎了一个茶杯,一只手垂在一旁,血水沿着手掌缓缓的滴在地上。
他觉得这个时候不该进来,正想出去,就听陆赜问:“回来得正好,拿了腰牌,去杭州锦衣卫司所等着,照着凭儿的画像,一个个比对,不能漏过一个。”
丁谓应了:“是!”
陆赜咳嗽两声:“你看样子并不是很意外?”
丁谓猛然抬头,只好如实道:“属下也不知道怎么说,萍儿姑娘与寻常女子不一样,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也觉得是她的禀性。”
陆赜冷哼一声:“如何与寻常女子不一样?”
丁谓便道:“寻常女子,想的自然是寻一个可靠的郎君,托付终身。可凭儿姑娘并不这样想,她以前对小丫头说过,那样的女子脑子受了蒙蔽,并未开化,把自己托付给旁人,衣食住行都求着别人,端人家的饭碗自然看人家的脸色。凭儿姑娘当初便不愿意来伺候爷,您是知道的。”
他这个人素来有几分憨傻之气,继续道:“凭儿姑娘想必不曾见过,爷同王家小姐一般的情谊,因此念头便有些偏。”
陆赜抬头瞧着他,半晌,才冷冷道:“我看你的脑子才是真正的没有开化。”
第35章 周姑娘 我也只把你当做亲生的兄弟
十月的扬州城刚刚下了一场小雨, 整个江上都飘着蒙蒙的薄雾,青岩黑瓦之下,沿街的小溪水流湍急, 石板桥上渐渐爬上了青苔, 阶下溪草依旧繁茂,偶见檐下回梁燕子。这个时候正是傍晚, 商人落户,行人归家, 家家户户陆续飘出袅袅炊烟。
一所临街的小宅子挂起了旗帜, 一位年轻的后生一块一块儿卸下了门板, 外头等着的人七嘴八舌的问起来:“周家后生, 今儿你们家豆腐铺子怎么开得这么晚?要不是咱就好你们家这一口卤豆腐,可等不了这么长时候。”
那年轻的后生, 巴掌脸,招风耳,眼睛很大, 生得极瘦,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 穿着青布直裰, 一副读书人斯斯文文的样子, 闻言拱手, 一副公鸭嗓子:“各位街坊, 今儿我娘上乡下吃酒席去了, 我们姐弟功夫不到家, 耽误了些许时候。今儿的豆腐,给大家一律少算三文钱,承劳各位街坊久等了。”
这下子, 众人都高兴起来,一个两个的夸:“周家后生不愧是念过书的童生,做生意也这样大气,以后肯定把这铺子经营得越来越红火。”
一个要买三斤,一个要买五斤,正闹哄哄地里里外外围了豆腐摊三层,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呵骂声:“都是三十、四十多的大老爷们,养家糊口的汉子,人家孤儿寡母的做小生意,连几文钱的豆腐钱都贪?”
众人往后望去,见是西街头刽子手家的老大魏大勇,长得五大三粗的,一个人有旁人两三个人宽,留了一脸的络腮胡子,这个时节还穿着一层薄薄的短打,连袖子都没有,他哼一声,往柜台前走来。
这魏家世世代代都是做府衙里边砍头生意的,人又长得凶神恶煞,见他来,周围的人都往后站,怕冲撞了他身边那些砍了头的冤鬼。
魏大勇掏出一截碎银子:“周小哥儿,来二十斤豆腐,不用找了。”他站在柜台门口,身子挡住大半,探头往铺子里边瞧,见只有周宏生一个人,不免有些失望。
外头那好事的站得远远的笑他:“魏老大,你别瞧了,周家姑娘早就不出来卖豆腐了,你望穿了眼睛也就望不见的。”
那凑热闹的婆子听见外头的响动,也开了门,就笑:“魏家那哥儿,你就别想了,人周家姑娘说了,她那头的丈夫没了,要守孝三年,现在是不嫁人的。”
魏大勇提了豆腐出来,声音喊得震天响:“什么不嫁人?女人说不嫁人那是不好意思,我还没见过真不嫁人的女人呢。真要不嫁人的,便是勾栏里的粉头,人老珠黄的嫁不出去,同龟公作伴。”
这话带了一点荤,惹得众人都笑起来。
一撇头,见周宏生干站着,脸上没半点笑,魏大勇讪讪:“周家后生,我不是说你姐姐,你别多想。”
周宏生扯扯嘴角,阴阳怪气地道:“那自然不是说我姐姐了,我姐姐拒你的提亲,倘若说她是勾栏里的粉头,魏大哥岂不是连龟公都不如了?”
这些人乐得看魏大勇吃瘪,哈哈大笑起来,把魏大勇气得脸上挂不住,一阵红一阵白,指着周宏生道:“十几岁的少年郎就是牙尖嘴利,看在你姐姐的份儿上,我不跟你计较。你跟我这么说话就算了,要是跟旁人这么说话,可是要挨耳刮子的。”
那挑事的就高声喊了一句:“魏大,周家小哥儿可是童生,见县太爷都是不下跪的,你还要打他?”
魏大勇哈哈一笑:“他见着县太爷是不用跪,可他活了十几年也没见过太爷。我虽见了太爷要磕头下跪,可我月月都能在签房见呢?”
周宏生拉下了脸:“那是,能够日日月月给太爷磕头,我是没有这个福分的。”说罢,便不再理人,三两下把豆腐都装好,对着众人道:“对不住了,今儿豆腐不卖了,我们兄妹做的豆腐不好,改明儿等我娘回来了,诸位再来吧。”
那瞧热闹的婆子笑:“不过街坊邻居说几句,怎么还发起气性来?”
周宏生充耳不闻,自顾自上了排版,收了旗帜,关了大门。
魏大勇见了不觉得扫兴,反而觉得自己压了那姓周的一头,笑起来:“他是个夹生饭的性子,不妨事,等以后成了一家人,我自然好好□□他。”说着便冲着街坊邻居拱拱手,大步生风的走了。
周宏生关了铺子,坐着生了半晌的闷气,这才端着一大筐豆腐往后院去。
这个小院子,是前面开店,后面住人,也不大,不过五、六间房的样子。他刚走到院子里,就见丫鬟夏荷坐在小几子上做针线活。
他咳嗽两声,夏荷这才站起来,见那一筐豆腐:“少爷,今儿豆腐没卖完?”
周宏生哼一声:“不卖了,留下几块儿自己吃,剩下的你送去养济院吧。”
夏荷喔一声:“少爷,你去跟小姐说吧,她不吩咐我,我是不敢乱跑出去的。叫我说,给养济院那些老头,还不如给陈婆婆吃。他们本来就是孤苦老人才叫接去养济院的,现如今不过吃饱穿暖一点,往门口外晒太阳,瞧见大姑娘小媳妇儿,还嘴巴上干占便宜呢,真不害臊。”
周宏生没得话说,怏怏道:“随便你。”
夏荷哼一声,往前面走了几步,在穿风堂里喊:“小姐,我送豆腐去陈婆婆家去了。”
里面便有女子清脆的声音传出来:“知道了,去吧。”
夏荷便从那筐子里拣出来两块儿豆腐,放在厨房里,一边把袖子挽下来:“少爷,小姐说了,晚上做鲫鱼豆腐汤吃,等我回来就做。你要是饿了,有春食铺子的点心,你随便吃一点,”说罢,手上拿了一把伞,便提了豆腐,往外头去了。
周宏生把小几子上的针线筐挪到一边,见那是绣的一副绣球花的手绢儿,坐了一会儿,便飘起小雨来,他连忙把东西收捡进屋内。
肚子咕咕叫起来,他往后面去,走近些,便听得织布机的声音,唧唧复唧唧。
周宏生站定,就见一间大阔屋内摆放了四、五架织机,外头雇佣来的四、五个妇人正在手脚麻利地织布。那几个见着他,都笑着同他打招呼,有一个道:“早上绣庄冯娘子来了,说是有个大户的小姐赶着出嫁,要赶着时间绣个屏风出来,姑娘往那边屋子做绣活去了。”
周宏生干巴巴道了一句‘几位嫂子辛苦了’,便往旁边屋子去了,靠河的一边开了个大大的窗户,此刻叫木头撑起来,便能听见哗哗的流水声。
窗下坐着个绿衣女子,前面是一大架绣架,一旁的屉子上密密麻麻摆满的各色丝线,此刻手上正不停的飞针走线。
这是七月里从南京找来的姐姐,说是周母原先在南京生下的女儿,在那边嫁人了,现在死了丈夫,举目无亲,便想着来投奔自己的亲身母亲。
周宏生还记得那是个下了小雨的晚上,外头咚咚敲门,他在里面读书,就听得周母一声惊呼:“我的姑娘,你怎么来了?”
他出门来,刚想问问怎么了,就见周母拉了那姑娘进了房门,不一会儿就听见哭声传出来。
周母哀哀嚎哭了半晌,倒是那姑娘宽慰道:“我没事的,现在不是挺好的吗?不少胳膊不少腿的,您眼睛本就不好,一时哭坏了,反倒是我的不是了。”
两个人在屋子里细细密密说了许久的话,周母开了门出来,便对周宏生道:“这是你那苦命的姐姐,本是我原先在南京国公府园子里当差时生下的,后头叫主子瞧上,留下伺候了。现如今也嫁了人,只是丈夫得病死了,那边又无亲戚,便回这里来。论起来,倒是我唯一的一点骨血了。”
周宏生是过继来的,周母夫妻原先在南京大户人家当差也是知道的,只是从来也没说过自己有一个女儿,便是一个字也没有提过。他自十岁上便过继过来,自己亲身的爹娘早就病故了,因此便把周母当做亲身母亲来侍奉,见此也没有二话,只当多个亲人罢了。
周宏生进来,往凳子上坐着,忽然想起来往年间回乡下祭祖,那些族人的闲言碎语,说周母夫妻两个是在人家大户人家犯了事情,这才叫打了板子赶出来的,听说回来的时候屁股都烂了,没准儿这位姐姐也是犯了事情叫赶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