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平山客
时间:2021-03-27 09:13:11

  丁谓大松了口气,旋即出了门,把捆扎门口的周宏生蒙住眼睛、捂了嘴巴,带了进去。
  秦舒本以为这鞭子是打自己的,那倒没什么,可要打在旁人身上,又于心何安呢?她脸色大变,上前一步:“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陆赜甩开秦舒的手:“拐带逃妾,便是立刻杀了,也是律条所在。你尽可以多说几句放肆的话,有的是人替你受罪。这小子十鞭子打死了,跟你一起来杭州的不是还有个丫头吗?”
  这话叫秦舒冷到骨子里,她微微颤抖,容不得她多想,即刻跪下来,拉着陆赜的袍子哀求:“都是我不识时务,扫了大爷的好意。求大爷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一般见识,放了这不相干的人。”
  陆赜见苍白着一张脸替别人求情,心里越发烦躁,当下推开来,冷冷道:“晚了。”
  丁谓见两个人话赶话,越说越偏,刚想开口劝一劝,便听得那软鞭两下破空之声,他大骇,惊得抬头望去,便见那周宏生瘫软在地上,后背上两条带血的鞭痕。
  周宏生额头上青筋暴起,整个身子蜷缩在一起,呜呜呜呜地叫唤着。
  秦舒忙扑过去,鞭尾带到她脸上,左脸颊处也是一处浅浅的血痕。
  倘若是旁人,即便是寻常男子,此种情景,也不会像凭儿姑娘一样扑过去挡鞭子。秦舒抹了抹嘴角的鲜血:“你不如意,只管打我就是,何苦为难旁的不相干的人。他们不过是贫家小民,对我的事情丝毫不知情,只因受过我的恩惠,收留我罢了。”
  丁谓见此,当下呆在原处,心想,这凭儿姑娘莫不是叫逼疯了不成,岂不知越替外人说话,爷便气得更加厉害。
  他正叫秦舒这话震得发愣儿,突然那条银鞭子便扔了过来,打到四扇山水屏风上,顿时哗啦啦得倒了一地,听得陆赜怒喝道:“你这狗眼睛往哪儿瞧,押了人滚出去。”
  丁谓不敢停在屋子里,当下后退几步,押了那周宏生出得门外,往外头站在去了。
  周宏生后背一片血淋淋,倒在地上不住的抽噎,丁谓挥挥手,便有人抬了他下去。
  那何夫人站得远远的,见此便问:“丁爷,那姑娘看起来倒是个弱症之人,只怕受不住刑。”
  丁谓古怪瞧了那何夫人一眼,见屋子里偏偏半点声音也无,只怕自家爷叫凭儿姑娘一刺激,纵使不想罚她,也下不来台来。
  他在外头站了一会儿,硬着头皮往里头禀告:“爷,杨先生派人寻你,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情。”
  他心里正惴惴不安,便见陆赜推开门,一脸寒气的吩咐何夫人:“去请大夫给她上药,没有我的吩咐,不许任何人见她,屋子里要时时刻刻叫人看着。”
  何夫人点点头,纵使心里有话,见陆赜这个脸色,也不敢开口了。她望着陆赜的背影,若有所思起来。
  进得门来,见秦舒已经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她这样瞧过去,便只能看见脸上的一点点痕迹,还感叹,想来这姑娘实在得总督大人的心,这样野性难驯,叫拿了鞭子进去,也不过雷声大雨点小罢了。
  她冲着秦舒道:“姑娘,您是明白人,何苦跟自己的身子过不去呢,受这些无妄的皮肉之苦,岂不是冤枉?万事只一句话,来日方长罢了。”
  秦舒躺在床上,刚她扑过去替周宏生挡鞭子,后背上也顺带扫上半鞭子,火辣辣地疼,那疼痛仿佛连成一片,一直蔓延到嘴角,她闭上眼睛,幽幽道:“何夫人,天地气合,万物自生,一个人没有‘气’,只怕也活不了几年。”
  何夫人知道这个时候她正是气盛的时候,不好再劝,道:“我请了大夫来,待会儿叫给姑娘瞧瞧吧?”
  秦舒脑子昏昏沉沉,道:“我累了,等我睡醒了再说吧。”
  屋子里的人都尽数退了出去,只留下一个小丫头安安静静地站在床脚踏处。
  躺了一会儿,手脚冰凉,那小丫头见秦舒睁着眼睛呆呆望着帐子,往外头拿了个暖炉塞进去,坐着同秦舒讲话:“姑娘你还冷吗?今儿天气冷,外头都结冰了,你刚才开了窗户坐了半晌,要是受了风寒就不好了。”
  秦舒并不回答她,她也不觉得有什么,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今儿,苏州的董姐姐回来,带回来好多东西,还说以后都不回去苏州了。喔,董姐姐本是叫原先浙江巡抚的公子给强买了去,听院子里的姐姐说,那浙江巡抚不知道犯了什么罪,叫下了大狱,连家也被抄了。”
  秦舒知道她是好意,只是此时此刻只觉得头疼,道:“多谢你的好意,道理我都明白,只是要做到是不容易的。”
  那小丫头并非懵懂无知之人,当下住嘴了:“姑娘说的是,我聒噪了。”
  秦舒叹了声气,问:“是谁吩咐你?”
  小丫头便道:“是何夫人。”
  秦舒撑着从床上坐起来,疼得吸了一口冷气:“你替我多谢她,麻烦帮我拿金疮药来。”
  小丫头哎了一声,知道她这是有转圜余地的意思,忙去禀告的何夫人。
  等何夫人请了医婆来的时候,那半鞭子鞭伤上的血迹已经凝住了,医婆拿了剪刀来,把衣裳剪了下来,这才能上药,见那伤口不似寻常鞭子打的,虽然流了些血,却是鞭子倒刺挂出来,并没有打得太狠,上了一些上好的云安白药:“不防事,隔三五个时辰换一次药,不过三五日就结疤了,只是注意不能沾水。”
  秦舒谢过了,那婆子想来这里的熟人,并不多嘴,上好药便提了药箱告辞了。
  偏偏何夫人不同寻常,她亲手给秦舒披了棉斗篷,笑道:“我知道姑娘并非不明白,只是忍不下这口气罢了,人又不是棉花一样的物件,怎能无一二分脾气呢?”
  秦舒抱着一杯热茶,热气从指尖传过来,她垂眸,道:“夫人不妨直说。”
  何夫人这才道:“从前有个读书人说过,世上的事情,世人的破绽处,多从周旋处见。又说,天下事,多利害相伴。姑娘如今的处境,都要在周旋二字上下功夫才是。倘若一味儿硬抗,岂不是大大的愚蠢?”
  她识人是有几分本事的,前几日不过陪着说说话,这个时候才以实话相劝。
  秦舒抬头,颇有些意外,何夫人笑笑:“姑娘难道以为我是那种丧尽天良的老鸨,专做一些下贱的勾当?倘若姑娘不知道怎么周旋,又不嫌弃我们院子的手段,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一句不怕姑娘笑话的话,这床榻之中,大有文章可做呢……”
  秦舒按下一枚棋子,摇摇头淡淡道:“并非嫌弃你们,你们的周旋之道恐怕在他身上灵验不了,我自己已经有好法子了。”
  何夫人听罢,不再说话,往外头去了,站在院子里见那姑娘在窗户前下棋,老妈妈弯着腰笑着道:“夫人,您瞧,这还没正经受刑,不过瞧瞧旁人挨鞭子,见了血,不就老实了。照我说,□□姑娘还是要先打一顿杀威棒,这才好。”
  何夫人摇摇头:“这你就错看她了,我看她骨子里就不怕。倘若今日没有押了旁人来,会不会服软,还是两说呢?”
  陆赜出了西冷书寓,此刻时辰尚早,雾气茫茫,他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沿着柳堤走了数百步,直到衣裳都叫雾水浸得微湿,这才停下来。
  丁谓一直退后三五步跟着,见陆赜停下来,这才敢上前禀告:“爷,杨先生并没有派人来寻,是我自作主张,请爷降罪。”
  没有预想中的盛怒,只听得嗯了一声,问:“大同客栈那个丫鬟如何了?”
  丁谓留下人盯着,自然一清二楚:“那个小丫鬟,说自家小姐少爷丢了,闹着去报官。我派了人同知府通了个气,叫他敷衍着。不料那丫头的是个愣头,吵吵囔囔知府是昏官,把葛大人气得打了他二十板子,以咆哮公堂的罪名关在大牢里了。”
 
 
第42章 胭脂马   人面桃花是也
  丁谓瞧陆赜的脸色, 已然好转了许多,听此,倒是并没有说什么, 往前踱了几步, 这才吩咐:“放出来吧。”
  丁谓应下了,又问:“爷, 原先往南京置办好的纳妾文书……”
  说到一半便被截断,陆赜冷冷道:“暂且搁置。”
  此刻叫西湖柳堤上的寒风一吹, 陆赜立刻冷静下来, 好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女人, 好一匹烈马, 他忽然笑出来:驯服这样一匹烈性的胭脂马,叫她死心塌地跟着自己, 也是一桩美事。三军尚且用命,更何况一介弱女子?
  丁谓跟在旁边,本就战战兢兢, 见陆赜本是黑着一张脸,突然笑起来, 不免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觉。
  回了总督府, 自去忙公事不提, 他本想着今日两个人大闹了一番, 只怕得缓个三五日, 才能相见。
  不料, 傍晚的时候, 西冷书寓派了个小厮来回禀:“姑娘今儿上了金疮药,不知怎么的,竟然全身起了红疹子, 还发起高热来。我们夫人派人请了大夫去瞧了,只也说不出什么来,直说怕是叫什么毒虫咬了。现在姑娘迷迷糊糊,连话也说不清楚了。我们夫人不敢擅专,想来还是禀告一声为好。”
  丁谓瞧了瞧花厅里边,今儿下午的时候来了战报,说有一二百倭寇从台州登陆,到处流窜,自家爷听了大发脾气,把台州知府、守将统统训斥了一通:“沿海军门上万,不过一二百流寇,便叫尔等关闭城门,如临大敌,真是大齐朝闻所未闻的笑话。”
  台州知府跪在下首,擦了擦脸:“督宪大人明鉴,非是下官不敢出战,实乃不知倭寇踪迹也。闻听一处,下官立刻率军而去,到则全无踪迹也。三尺门童,竟然视倭寇如衣食父母,见了朝廷的大军,就如同见了世世代代的仇寇。替倭寇通风报信者数不胜数,抓了一人,还有十人百人。”
  陆赜听罢道:“你是朝廷命官,保的是一方安宁,无兵可用也就罢了,带着几千府兵龟缩城内,以至于城外百姓被倭寇肆虐,洗劫一空。”
  这话实在重,台州知府听出些意味儿来,求饶道:“下官自知罪责难逃,求大人叫下官待罪立功,必不惜此身。”
  陆赜摇摇头,唤左右侍卫:“摘了他的乌纱帽,玩忽职守,即刻槛送京师。”
  台州知府是首辅崔阶的门生,当下急呼:“督宪下车伊始,便要杀人立威,向自己会试春闱的座师挥刀吗?”
  所谓会试春闱的座师,便是春闱点中陆赜做状元的主考官,那一年的主考官恰好是当时的礼部侍郎、如今的内阁首辅崔阶。
  陆赜闻言,扫视一周,道:“我来江南时,陛下对我说江南文武好生厉害,叫我要留十万个心眼。阁老也对我讲,说南边的大臣都有自己的心思。我来之前,曾在陛下御前立下军令状,三年之内必平闽浙的战事,倘若做不到自提头去见陛下。我的差事办不好,自取我的脑袋。可是在取我的脑袋之前,诸位也要瞧瞧自己的脑袋还在不在?”
  堂下林立的闽浙官员听了都大为震惊,一个两榜进士、四品知府,就这么轻飘飘一句话就叫摘了乌纱帽?一个个都敛声屏气,肃穆而立,生怕一时间发作到自己头上,自觉这位总督大人带着生杀大权而来,又杀伐果决,心狠手辣,赏罚一体,恐怕非此前可比——这江南的官场恐怕要大变天了。
  等到里面商议定,各自退出来时,已经是半夜了,丁谓这才进去回话,捧了杯茶端过去,见陆赜脸色还好,禀告道:“爷,西冷书寓派了人来,说凭儿姑娘病得不好了,请了大夫去,也不知是什么病症,人只昏昏沉沉的。”
  陆赜当下站起来,吩咐:“拿我的帖子,去请归乡的冯老太医。”
  他也不坐轿子,骑了一匹快马,脚步匆匆地到了院子门口,果然见里边还亮着灯,不一会儿出来个小丫头,捧着些带血的衣物出来。
  陆赜站在芭蕉树下,倒吓了那丫头一跳,抖抖索索说不出完整话来:“大人……大人……”
  陆赜问:“大夫开过药了吗?姑娘如何了?”
  那小丫头胆子小,直一味儿地点头:“来……来过了,只姑娘说……那药难吃,不肯吃……”
  见她也说不出什么来,陆赜皱着眉头挥挥手,叫她下去了。他朝窗户望去,窗前薄薄的桑皮纸映着女子袅娜的剪影,他站了一会儿,颇为踌躇,只怕自己此时进去,不仅得不了好脸色,还叫她看透自己的虚实。
  他叹了口气,转身走到月洞门处,恰好见丁谓领着冯老太医过来。冯老太医已经七十多了,告老还乡,见着陆赜口称:“世子。”
  他年纪大了,叫丁谓深更半夜从床上扯起来,满腹牢骚:“不知是谁病了,这样要紧?老夫一把老骨头,叫这小子催得像哪家房梁着火一般。”
  冯老太医是自幼看着陆赜长大的,虽说陆赜权柄日重,圣眷益深,但说这几句牢骚话的脸面还是有的。
  陆赜道:“是家里的女眷,发了急症,还请老太医瞧瞧,方能放心。”
  女眷?冯老太医抬头望望,他年纪是大了,这个烟花之地的盛名还是有所耳闻的,他为人老派,一向保守,自觉辈分大,开口道:“世子,非是老夫多嘴。这风月浮沉中的女子还是少沾染为好,不说别的,便是染了病就不好了。武威侯家的二小子,您最熟悉不过的,好好的一个后生混在烟花柳巷里边,连个子嗣都留不下来……”
  他唠唠叨叨个没完,丁谓见自家爷脸色越来越暗,只得打断他:“冯老太医,您医者仁心,快进去瞧瞧病患才是。”
  冯老太医这才哎了一声,叫丁谓扶着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嘟囔:“要不是瞧世子的面儿上,我才不来这种地方。”
  还没进门就叫熏得打了几个喷嚏,从袖子里慢悠悠掏出个白手绢,细细擦了擦,抱怨道:“真是烟花柳巷的女子,隔八丈远都能闻见这呛人的香粉味道儿。”
  丁谓苦着一张脸,既怕里边的凭儿姑娘听见,又怕外头的爷听见,拉了拉冯老太医的袖子,示意他少说些话吧。
  冯老太医嘟囔一句:“你这小子,几年不见,怎么染上这拉拉扯扯的毛病?”
  话音刚落,丁谓就听见里头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谁在外头说话?”
  丁谓不敢擅自进去,回话道:“凭儿姑娘,是冯老太医来给姑娘诊脉的。”
  过得一会儿,才听里边传出声音:“我没病,用不着诊脉,叫他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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