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舒倒是不敢跟老师辩驳,不住点头:“先生放心,这才我一定叫他改了,亲自给先生认错。”
等他一走,玲珑便噗呲一声笑出声来:“还从没见姑娘这样怕一个人,是是是,好好好,别的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舒问秦嬷嬷:“冯老先生眼睛和鼻子怎么了?”
秦嬷嬷本来想遮掩过去,见秦舒问了,不得不说:“是小公子同学堂里的伙伴捉弄先生玩儿,把辣椒面儿洒在书上,又把先生的眼镜儿藏起来。老先生眯着眼睛找眼镜,打了个喷嚏,辣椒面儿就进了眼睛里不是。慌忙往往外头寻热水,鼻子又撞在柱子上了。”
前面先生告状秦舒都没当一回事情,只听见这个,沉了脸:“这样捉弄先生,你们也替他瞒着?我现在要去议事厅,等我晚上空闲了,再来收拾他。”
说罢指了指墙角一个樟木箱子:“把这箱子账册抬到议事厅去。”
议事厅在中轴线上,秦舒用正屋改建而成,她深居简出,等闲不去票号,即便是有什么事,也是旁人来这里请示她。早几年,她白天便在议事厅办公,晚上便睡在议事厅后的碧纱橱里。这样熬了几年,也培养出一些人来,渐渐只拿些大主意,又加上自己头疼这个宿疾越来越严重,便把许多庶务教给旁人来办。
议事厅很是宽敞,一水儿的紫檀木带垫儿圈椅,秦舒走进去,除了一两个德高望重之辈,都站起来同她见礼,口称:“秦先生。”
在座的这些人,在秦舒掌管大通票号的头一年,十个人里面有九个人都不服她,好一点的看在贺学士的面子上,阳奉阴违,表面答应得好好的,背地里实行起来却大打折扣。次一些的,直接连表面功夫儿也不屑做,直接当着她的面儿说,咱们做票号十几年,还没听说姑娘说这些法子、这些规矩未免太折腾人了。
秦舒也并不勉强,暂且按下,等年中的时候,各自把盈利账册拿出来,两京十三省的大掌柜开革了七位儿,这才震慑住这帮老资格。直至今日,人人都要称呼她一句“秦先生”。
秦舒笑着点头,坐到主位上,丫头们鱼贯而入,各自端上斗彩釉下青花小盖碗:“这是龙团胜雪,用上等的银丝水芽制得,诸位请。”
众人听得她这句话,便知今日是要敲重鼓、下决断了。龙团胜雪,是北宋名茶,其制法早已经失传。有消息灵通的掌柜,知道福建有个茶商去年奉命重新制出了此茶,每斤花费银钱四万,只给皇家专供,即便是首辅崔阁老得陛下赏赐也不过二两茶叶。
众人打开盖子,果然见碗中光明莹洁,若银线一般,不愧是上等银芽所制,这些人虽然惯见富贵,可此等传闻中的贡茶还是第一次见,左手旁的万掌柜品了一口,笑:“一枪已笑将成叶,百草皆羞未敢花,这水芽果然名不虚传。”
其余也跟着附和:“好茶,好口福。”
秦舒挥挥手,唤了丫头上来,每个人桌上都放上一个锦盒:“既然诸位掌柜喜欢,就带二两回去。不是我小气,这茶金贵得很,福建同一个地方换了个土地,便种不出来,一年也没有多少。”
这样的茶便是朝堂上的大人得了赏赐,那也是珍之重之,倘若有外人见此刻大通票号诸位掌柜脸上的表情也不过寻常,必然咋舌,不过五年之久,大通票号开遍两京一十三省,这富甲天下、汇通天下之名,真是名副其实。
底下人有人接话:“秦先生放心,是哪家茶商种茶,我们福建分号贷了票子给他,管叫他种得满山都是,缺别的也就算了,这茶是万万缺不了先生喝的。”
这是一句俏皮话,引得大家都笑起来:“郑掌柜,就你们福建贷得出款子,我们浙江就不行了?”
“哈哈哈,浙江款子倒是不少,只先生说了,这茶认水土,只我们福建种得出来……”
秦舒跟着笑了几声,等他们安静下来,这才道:“这次叫诸位掌柜回京来,我不说你们也知道,商议便是发行小额银票的事。其实这件事,去年已经议过来,无论是咱们的股东还是分号的掌柜,都不大同意。现在,不知道诸位改主意了没有?”
说到这里众人都不说话,秦舒点了人,那位周掌柜才站起来道:“秦先生,不是我们不识大体。您是知道的,咱们票号历来的利润分三个部分,一个就是异地汇兑收保管费,二是放了款子给钱庄银号,吃些利息,三是平色的余利。第第三条虽然少,每年也有个几千两。秦先生要发行小额银票,这平色余利就半点都没了。”
秦舒掀起盖碗,吹了吹浮茶,笑笑:“不过一年几千两银子,你们泉州票号就这么大一点心眼?怪不得泉州开海通商一个港口,今年的票银竟然还比不上山西平遥一个内陆的票银?”
秦舒从来说话温温柔柔的,给足了面子的,从来不曾说过这样下面子的重话,顿时弄得周大掌柜面红耳赤,里外不是人,讪讪坐回椅子上,半句话说不出来。
第70章 天底下十分富贵,七分都在你们票……
她积威已久, 深知自己是女子,起初整治的手段更是霹雳,此刻说得这样一句话, 底下众人便统统不言语起来。
只右手边坐着的一位山西商帮的代表, 五十来岁,轻轻叩了叩桌面儿, 清了清嗓子:“秦先生,老夫说几句。”
秦舒点点头:“张老先生, 您请讲。”这位张老先生是山西商帮的代表人物, 家里是巨富出身, 生的几个儿子也个个走仕途, 如今位置最高的便是苏州知府张清横,因此讲的话, 秦舒是不得不听的。
张老先生手上拿起来一叠银票:“咱们说是银票,其实行话应该叫汇票。咱们大通票号成立十年来,都是靠认字迹来辨别真伪, 每个分号大掌柜之间都要熟悉彼此的字迹,以防有人假冒。秦先生来了之后, 引入了密押制度, 每三个月都变换一次密押。我们从前都只做大商户、大钱庄的生意, 自然出错少, 损失少。”
“可现如今秦先生要发行小额银票, 一两三两五两的散碎银子, 要是那些平民小户个个都来兑银子, 恐怕即便是杭州、扬州、苏州这样的大分号,每日里也不过处理百十来单,再多就有心无力了。可小额银票, 每日兑换又何止千万呢?一千个业务,也比不上那些商户一单业务。”
他这样带了头,下面便有帮腔的:“人手不足倒是可以培养,但是这利润真的有秦先生说的那样多吗?”
秦舒拍拍手,便有人抬了几个大箱子进来,一打开来是上了封条的账册:“我知道诸位疑虑重重,这里是新疆伊犁分号的账册,伊犁地处偏远,去年户部便把收税的差事一并分包给伊犁分号,借着这个由头,我们在伊犁试着发行了小额银票,至于具体利润是多少,你们也是票号的老手了,自己算一算吧。”
伊犁是什么地方,那在大齐朝属于鸟都不拉屎的偏远蛮荒之地,收回来不过几十年的时间,十年有八年都收不上税来,这这地方能有什么利润?
众人将信将疑,几个业务熟练的当下从袖子里拿出随身携带的碧玉算盘,一边翻账册,一边飞快的拨弄算盘,小半个时辰之后这才放下,坐定:“我们几位粗粗看了一下,虽然看得不全,但是伊犁这半年的利润,八万两是有的。”
这话可叫大家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伊犁去年连三万两银子的利润都没有,今年不过半年怎么就八万两了,我说不是算错账,记错账了吧?”
新疆分号的大掌柜立刻站起来:“你什么意思,我们新疆虽然比不得你们沿海富庶,却也不会做假账?”
听者无心,说者有意,倒是闹了个脸红:“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
秦舒笑这往下压压手,示意两个人都坐下来:“这很好解释,天底下的商户能有多少呢?是商户多,还是百姓多呢?新疆的商户不多,百姓却有几十万户,十户里有一户人家往我们票号里兑了银票去,我们便收十万两银子了。”
这话一点出来,大家都纷纷称是:“天底下都是百姓多,商户少,咱们只做大商户的生意,平白丢了一大块儿利润来。”
顿时七嘴八舌起来,什么江浙藏富于民,要是把百姓的银子都储蓄起来,那岂不是十倍于现在?开先说的,什么人手不够啦,什么银票防伪问题啦,在绝对的利润面前都统统不成问题了。
秦舒听他们说得热闹,静静看着杯子里的嫩芽起起伏伏,心知事定,露出一个极浅的笑来。
等众人说得痛快了,这才道:“诸位掌柜、商户合股的东家,时近正午,不妨我们边吃边谈。”
这个时候太阳出来了,照得人暖洋洋的,秦舒同万掌柜往外边来,见隆冬时节路旁依旧开着好些盆栽的鲜花,腊梅、月季,蔷薇……
万掌柜瞧了便道:“这花儿开的倒是好,只可惜冻几天就活不了了。”
秦舒摇摇头:“这是在冯大太监的皇店里买的,说是买,花了十倍的价钱。”京城里这些太监,即便是内阁的阁老也要巴结着。
这位万掌柜自然就是当初杭州的哪一位,他那时候得了秦舒的那份儿条陈,又自去打听了秦舒的身份,才知道她竟然是闽浙总督陆赜的外室,自知干系重大,当下不敢隐瞒,立刻写了书信回禀给京城的贺学士。
后来从杭州来京城,也由他一手操办,因为这个缘故,秦舒便承他的情,对他也多几分尊重,近一年更是把他调到北京来,一应庶务都教给他打理。
万掌柜顿了顿,问:“秦先生,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
秦舒知道他要问的是什么:“户部拆借咱们票号五百万两,分两年还清,低息的事情?”
万掌柜点点头:“这笔钱,咱们拿去干什么不好,借给户部,他们拿什么钱来还利息?还不是明年又继续借,拿明年的粮食还今年的缺口?以前这笔生意还算有赚头,可是现如今日昌隆,放话出来,比我们低三厘利息,我们难道也要低三厘吗?”
秦舒不知不觉踱步到湖边,见湖边的柳树竟然罕见地起了雾凇,沆砀茫茫,很是好看:“我可以告诉你,这不是我拿的主意,是上边拿的主意。”上边?上边自然是贺学士,自然就是那一位了。
万掌柜点点头:“既然是东家的吩咐,我也不好说什么了。”
秦舒望着茫茫的湖面,点他一句:“金融是国之重器,要为国所用,才能为国所容。这个道理你要懂,东家的这份儿苦心你要担待。”
她望着万掌柜,恳切道:“我精力不济,近年来头疾越发严重,票号的事务大部分都依仗你,辛苦了。”
见秦舒这样郑重,万掌柜拱手:“鄙人辛苦,不过劳力罢了,先生辛苦,是劳心。我们不敢说辛苦……”
秦舒反而笑起来:“好了,咱们两哪儿用得着这样,论起来,不论是在杭州还是在京城,都是我欠你人情。知道你喜欢那龙团盛雪,我特地留了半斤给你,你待会儿带回去吧。”
万掌柜笑笑:“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
这边秦珩拉着左扬蹬蹬蹬地跑出二门外,一辆马车停着:“快,小左哥,你快点儿带我去多宝楼,待会要是先生告了状,我可就是去不成了。”
左扬把他抱起来放在马车上,问:“去多宝楼干什么?”
秦珩不回答,指指左扬额头上的红印子:“小左哥,你发了什么错,我娘这样生气?”
后头丫鬟追着上来,手上抱着一件白狐狸毛斗篷:“秦嬷嬷说了,先生正在告小公子的状呢,叫左二爷领着往外头转转,等天黑了先生消气了,再回来。”
左扬答应了,把斗篷给秦珩系上,叫人驾着马车往外头去,问:“去多宝楼干什么?”
秦珩道:“多宝楼今儿要拍卖一个白玉微浸单耳荔枝匜,我娘亲说了,那个用来盛荔枝最好了,过几日是她是生辰,我想送给她。”说罢狡黠地笑笑:“你知道你犯什么错,你肯定是不守男德了?”
左扬悻悻然,打了个哈哈,先带他往酒楼吃了饭,抱着他往街上去逛了一圈,东西是可以买,只是小吃是不敢乱吃的,买了一串糖葫芦也只叫他拿着看。
到了多宝楼的时候,已经张灯结彩很是热闹了,外头是酒楼同一些迎客的青衣小厮。
左扬把秦珩抱起来,怕他被这些人碰到了,往里面走,偏偏叫个老熟人缠住:“哎呦,左二爷,才几年不见,贵人多忘事,就把小女子给忘了。”
左扬才叫收拾了一顿,哪里敢再干这些勾当呢:“少拉拉扯扯的,你不是从良了吗?”
那女子哼一声:“至于吗,我又不会吃了左二爷你,这里可是个干净地方,我就是想,人家老板也不许。”她努努嘴,指着中间的一个台子:“我是舞姬出身,现如今别的都不干了,在这里跳跳舞。”
左扬点点头,敷衍半句:“那挺好的,前程远大。”便抱着秦珩往后头去。
秦珩小手捂着嘴笑:“小左哥,我娘说了,谈恋爱要讲究质量,不能光讲究数量。”
左扬扯了口气,讪讪道:“哎,那不是以前吗?我现在痛改前非了。”
他抱着秦珩往后面去,渐渐地安静下来,仿佛与前边的热闹不俗一个地方,有人出来接他,打了个千:“左二爷吉祥,您怎么有空到我们这儿来,肯定是调回总号来了吧?”
左扬笑笑:“听说你们今儿晚上的东西不俗,我们来开开眼。”
那位青衣粉靴,引着左扬往包间去:“瞧您说的,天底下十分富贵,七分都在你们票号里,还用得着上我们这儿来开眼?您抬举我们了。”
后边是一个园林,最中间是一个流星溢彩的去了顶儿的亭子,进了包间,推开窗户,除了那亭子,便一片漆黑。
秦珩趴在窗户上,一边摇着小脚,冲左扬招招手:“小左哥,你有没有跟玲珑姐姐表白阿?”
左扬拍拍他屁股,老脸一红:“胡说什么?你小小年纪,什么都不知道就乱说?”
秦珩哼一声,翻过身子躺在榻上,翘着二郎腿一点一点的:“我都听见我娘跟玲珑姐姐说了,说你不守男德,要给玲珑姐姐介绍温陵先生的弟子,说人家长得好,又干净……”他眨眨眼,后面的想不起来了:“后面的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