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平山客
时间:2021-03-27 09:13:11

  她见秦嬷嬷还要往头上插珠钗,止住道:“别折腾了,戴这么多,脖子酸。”
  秦嬷嬷迟疑:“姑娘,咱们自己在家怎么着都好。可今儿要去定武侯府上,他们家侯夫人最是以衣冠鉴人,又向来不待见咱们商户人家的,只怕太朴素了,反而不好。”
  秦舒点点头:“还是嬷嬷想得周道,您看着办吧。”这世上就是有那种既想着你的银子,又嫌弃你铜臭的人。
  秦嬷嬷一边给秦舒上妆,一边道:“不是我想得周道,是姑娘一贯不在乎这些身份之别,便是对着我们这些奴婢也只拿常人看待,不觉得矮人一头。按理说,定武候那种人家,贺学士打个招呼只怕比姑娘三番两次上门,要更有用些。”
  秦舒是向来不跟她们说这些机密之事的,只摇摇头:“文武殊途,大臣是不好与勋贵结交的,贺学士如今也有她的难处。”何止是有难处,简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秦嬷嬷不做声,等装扮好了才道:“姑娘本就是明艳的长相,这样宝石珠钗装扮起来,更显得气色好。”
  外头丫头端了小粥酱菜来,秦嬷嬷摆放好了,先用筷子尝了一口,这是她宫里带出来的习惯,怎么也改不了,回头道:“姑娘,今年六必居头一缸的酱菜,您快来试试。”
  秦舒早上一向吃得不多,只是担心去了定武侯府上也并没有什么胃口吃东西,勉强配着酱菜,用了一碗粥,见秦嬷嬷一脸希冀的表情,笑:“这六必居的酱菜果然名不虚传,我看也多进一些,叫咱们票号里的人也尝尝。”这六必居的酱菜也是秦嬷嬷远房亲戚开的,独生的儿子也在哪儿当差。
  秦嬷嬷笑:“那就多谢姑娘了,本来姑娘想叫我们家那小子来票号当差,只他那个木讷脾气,见着生人连句话都蹦不出来,还是叫他跟着他表舅学酱菜的手艺才好。”
  秦舒用过了,叫套了车子出门,才出二门,就见左杨跪在芭蕉树下,口称:“昨儿不该领了小公子出门,请先生责罚。”
  秦舒瞥一眼,踩着凳子上了马车,一只手挑开帘子吩咐他:“扬州你是不要想回去了,去寻你师傅,有一个地方,名叫吕宋,你去哪儿吧。”吕宋隔得千远万远,比发配充军还苦。
  左杨却大大松了口气,磕头:“谢先生。”
  出了门,便往定国公府的大街去,这一条街上坐落的全是开国时便有的勋贵旧族,再不就是有些夺爵抄家后重新赐给大臣的宅子,才刚刚行到街口,便见车轿子往来,竟叫堵了个水泄不通。
  秦嬷嬷便道:“定武侯家里的老太君教养过两年当今贵妃两年,因此满门得幸,原本不过个破落户,如今倒是宾客满堂。”
  秦舒闭着眼睛,听秦嬷嬷讲古:“这个贵妃是六七年前入宫的,很有几分本事,连皇后都冷落了,要不然,哪儿来定武侯今日的荣华富贵。”
  过得一会儿,来了个小厮,引子马车又往前行了几十步,从一个小小的偏门进去。
  秦嬷嬷当下沉了脸:“姑娘,只怕定武侯那起子打秋风的远房亲戚也不会走这样的门,这是给下人用的。侯夫人既然下了帖子请我们,又这样做派,不怕自己的小家子气结仇吗?”
  秦舒按按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撩开帘子从车上下来,对着候府的丫头婆子笑笑:“劳烦你们来迎我了。”
  秦嬷嬷会意,立刻往那婆子手里塞了个银袋子,吐出两个字:“劳烦。”
  这几个丫头婆子脸上堆满了笑,虽然这位秦夫人不得他们家侯夫人的脸儿,但是人家出手大方,便是这样来迎一迎,每个人都能分上五两银子,因此倒是很乐意。
  几个丫头婆子笑着迎了秦舒进去,边走边替秦舒圆面子:“今儿是我们二太太做生日,来往的女眷也多,我们夫人嘱咐了,倘若照顾不周,还请秦夫人见谅。”
  秦舒口称:“哪里哪里。”她抬头打量,见这里虽然只是候府,却是红墙碧瓦,一砖一瓦皆有规制,府里没什么花草,以青葱树木见多,就知这府里贵则贵已,却跟富字半点不沾干系。
  一行人往正院去,丫鬟仆人往来穿梭,忙得不停,根本没人搭理秦舒。
  领她来的婆子抓住个小丫鬟问:“二太太同夫人哪里去了?”
  那丫头推开她的手,皱着眉头:“赵大家的,你这手才干什么去了,我这可是新做的衣裳。二太太想看戏,夫人领着客人们往晴川戏楼去了。”
  那婆子把那丫头拉到一边:“那这位秦夫人怎么办?是领着去戏楼那边,还是留在这儿等着。”
  那丫头侧过身子瞧了瞧,皱眉:“那戏楼里可是有品阶有诰命的太太,这么个商户人家哪里配去,你要领着去你自己领,我可不想受夫人挂落。”
  两个人躲在一旁嘀嘀咕咕:“这可是大通票号的掌柜,跟寻常商户人家不一样。”
  那小丫头一瞪眼:“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钱多些,再有钱能比得过盐商有钱吗?人家夫人来了,不也得规规矩矩等着吗?夫人说了,如今贵妃娘娘肚子里有了龙子,咱们家可不能随便什么人都见了。”
  她随手一指:“今儿大家都忙着呢,你领着她到茶房等着吧。”
  秦舒虽然站得远,却耳力好,听得清清楚楚,她也并不避讳表示自己听到了,脸上还是和煦的笑:“既然如此,还劳烦这位姑娘领我去茶房了。”
  秦舒坐在茶房的矮凳上,撇了撇粗白瓷器上的浮沫,惹得秦嬷嬷抱怨:“这样的瓷器,这样的茶,便是我们小檀园里的丫头都不用的,这样的东西拿出来待客,真是怠慢。”
  秦舒并不接话,指了指外边,笑:“秦嬷嬷,牢骚话还是回去再说吧。”
  这样的冷遇,说实话,秦舒遇的也不多,开始几年贺学士的处境还好,可以出面替秦舒周旋,难的不过这一二年。不过大通票号财大势大,秦舒无论是打点还是给干股份,都很爽快,等闲的达官贵人并不会如此怠慢她。
  这是这一家子,仰仗着宫里的贵妃,又因为同贺学士隐隐约约的关系,颇为刁难。
  不知道坐了多久,侯夫人这才姗姗来迟,她三十多岁,穿着宝蓝小花瑞锦,一身酒气,脸上两陀胭脂红,未进门便是一阵笑:“秦夫人,我来晚了。”
  说着推开门,先是取杯子倒了杯茶喝了,笑:“还是这粗茶吃得解渴。”说着瞧瞧这逼仄的茶房,笑骂了几句丫头:“你们可真不会办差,秦夫人是我的贵客,你们岂不寻个宽敞的地方来坐,不是见你们素日勤勉,少不得罚你们。”
  又拉了秦舒的手,往正堂里去:“来来来,生意经还是得问你们这样的人家才行,那些公府侯爵人家的夫人,真是什么都不懂。你上次说的事儿,我回我们家侯爷了,他的意思是要再加一成才像样。”
  秦舒坐定,见并没有上茶,淡淡道:“今儿是贵府二太太寿辰,我是来拜寿的。论生意,我如今也不大管了,恐怕说不出个丁卯来。倘若夫人要问,改日自然叫了掌柜的上门来。”
  这定武侯姓江,早年间是纨绔一个,家里家外全凭了夫人做主,侯夫人脸上的笑僵了僵,见不过这么一会儿秦舒的口风便变了,她这几年宫里宫外,春风得意惯了,当下放下茶杯:“秦夫人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秦舒笑着摇摇头,颇见云淡风轻:“侯夫人见谅,大通票号并不是我一个人做主,诸位股东也是大江南北都有,夫人想加一成,恐怕有点强人所难。我们已经给足了诚意,可侯夫人并不很满意,也只能说颇为遗憾。”
  说罢,她站起来:“这一套点翠宝石头面本就是贺礼,就不带回去了。”
  秦舒福了福身子,见侯夫人的脸色已经全然冷了下来,一双眼睛盯着秦舒,冷笑:“商户人家果然掉进钱眼儿里,不过多要你一成宣大的干股,也至于跟我们撕破脸吗?”
  秦舒笑笑,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即便是内阁首辅也不过拿了五分,她开口就是一成,即便是宣大的分号,一年一成的干股也有二十多万两银子了。今日一成,明日就可能是两成,这样得寸进尺的人,秦舒见得多了,受过的教训也多,是万万不能开这个口子的。
  秦舒转头,往外走去:“大通票号有票号的规矩,也不是我一个人的票号,我只是一个办差的人,夫人想多一份儿干股,我自然要回去问问东家。”
  侯夫人坐在那里,本来还坐得住,听见这样一句话,也不免心里打鼓,她借着贵妃的势跋扈惯了,讪讪自言自语了一句:“东家又如何?等贵妃生了小皇子,将来抄了你们北京的金库又算得了什么?”
  秦嬷嬷扶了秦舒上马车,颇为愤愤:“不过一个贵妃的八竿子亲戚,竟然这样跋扈。”
  秦舒望着天边黑云欲坠,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合上车帘缓缓道:“要下大雨了。”
 
 
第73章 唯有一个浮生长恨的“恨”字……
  是夜, 果然下了瓢泼大雨,秦舒坐了一顶不起眼的青衣小轿,从偏僻的角门出, 往贺学士府而去。
  秦舒披着油衣, 到贺九笙书房门口的时候,裙子下摆已经全湿了, 她站在廊下拧了拧水,这才推门进去。
  紫藤圈椅上坐着个三十五、六的女子, 这样冷的天气, 却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衫, 她正专心致志地从一个碧瓮里取了雪水来倒在铜壶里, 听见秦舒的脚步声,也不过淡淡道:“你来了。”
  她伸出一只手, 指指对面:“你来得倒是巧,我这梅花花瓣上采集的雪水,煮水泡茶, 便宜你了。”
  秦舒缓缓走过来,见她脸色蜡黄, 还偶尔咳嗽几声, 坐到对面的圈椅上, 把湿了的裙摆展开靠在红泥小火炉旁边:“他们都说你称病不朝, 连内阁也不去了, 都说你病入膏肓, 我想你定是装病。”
  贺九笙笑笑, 提起滚烫的开水浇在杯子里:“半真半假吧!你找我什么事?”
  秦舒端起茶杯,微微抿了一口,这才道:“定武侯的事情, 他越发贪得无厌了,多费些银子倒没什么。我正在办小额银票改革的事情,只怕你此时称病,那位贵妃又这样杀上门来,人心便散了。”
  贺九笙用钳子夹了一块儿银丝炭进去,不一会儿那火便越来越旺,她咳嗽两声开口:“票号的事情不能停,本来想多留那定武侯几年,如今做起来有些冒险也顾不得了。”
  贺九笙做事,从来都是谋定而后动,没有十足的把握是绝对不会出手的,她伸出手指点了点茶水,在高几上写了一个‘冯’字:“你去大卧佛寺见这个人。”
  秦舒盖住那个字,问:“贵妃真的会生下龙子吗?”倘若真的生下来,现在所做的一切便化为转眼云烟了。
  贺九笙望着秦舒,微微发哂,下了个论断:“你是个学者型的人才,不懂政治。一个毫无欲望跟野心的储君,是绝没有机会坐上那个位置的。自觉有才能,就要当仁不让,这才是对国家的责任。”
  秦舒安了安心,又听她微微太息,一字一句:“如今这盘棋,我在棋眼之中,今后每一步都可能天翻地覆,生死之隔。倘若……倘若真的事不成,天津有一艘大海船,随时可以远遁海外,我的的一双儿女就全权托付给你了。”
  秦舒站起来,反而笑笑:“你一定会赢,我可不想去缅甸当野人。”
  说罢,她便撑着伞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定国公府烟雨楼,定国公喝了几杯酒,微醺,对着陆赜道:“现如今,京城风雨颇多,稍有不慎,棋局倾覆,你要多多小心。”
  陆赜微微点头:“大伯父放心,我是孤臣,哪一边都不会碰的。”
  定国公六十岁了,难免操心后辈:“我如今赋闲在家,朝廷上的事情,你比我懂,我也不过白嘱咐你。可是这家里的事情,你却一贯不上心。你祖母写了信来,叫我催促你尽快迎娶一户贵女。”
  “你十七八岁本就有个好姻缘,叫汉王郡主插一杠子,白白蹉跎到三十岁。本来你自己选好了王相爷家的小姐,后来又退了亲,不肯娶了。过得一两年,你父亲又去了,陛下夺情留用,但是亲事又耽搁了。”
  陆赜刚想开口敷衍两句,就见定国公一摆手:“你别说什么闽浙军务繁忙的话来糊弄我,军务繁忙,也没得日日夜夜都在军营的道理,何况你是总督,不是总兵。”
  旁边的国公夫人见陆赜的脸色不好看,打圆场笑:“我们也是想着你如今回京城来,年岁也差不多了,也是该娶妻了。”
  定国公是武将,一只手掌拍在桌子上,哗哗作响:“你婶子说的是,你大哥比你大五岁,现如今都续弦第三个老婆了,你还一个都没娶,这怎么像话?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生出个儿子来继承你们南京的爵位,这才是要紧的事情。”
  旁边坐着的一位五爷,他那年往杭州游历,很是见了当时陆赜颓废自苦的模样,知道点隐隐约约的内情,见这几句话一说,顿时冷场了,忙不迭扶了他父亲老定国公往外走:“爹,你喝醉了,儿子扶你回去歇着。反正赜大哥也回京城来,有什么话儿明儿再说也不迟。你是赋闲在家里了,赜大哥明儿还赶大早上朝呢?”
  陆赜并不以为意,又喝了几大杯酒,这才叫告辞回府。
  他那闷头喝酒,脸色发白的模样,倒是吓了国公府夫人一跳,散了酒席就把那小五捉了来:“我看你刚才急着扯了你爹出去,就知道这里面有事儿。说说吧,怎么就老是不娶妻?一提这件事,你赜大哥就变了个人儿一样?你是没看见他刚才那个样子,蒙头喝酒,一言不发,简直吓人。”
  五爷挠挠头:“娘,我哪里知道,就以前去杭州的时候,听下人白话了几句。说的赜大哥以前在杭州有个宠妾,那女子性子烈,后来怀着孕自焚死了,那王家的亲事就是因为这件事退了的。”
  国公夫人听了,赶忙念了一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那岂不是一尸两命?”人老了之后,就爱做善事,爱信佛。
  五爷点点头:“那可不,一尸两命,葬在南京陆家的祖坟里去了。我去杭州游历的时候,在总督府住了几个月。您是没看见当时赜大哥的样子,哀毁骨立,虽然还跟没事儿人一样办公,我听说他好几年晚上都睡不着,还是找了大卧佛寺的方丈,这才勉强睡得着。”
  国公夫人听了,叹了叹气,捏了捏手上的佛珠:“赜哥儿这辈子也是苦,母亲去得早,南京府里面又乱,老太太如今万事不管,这么多年,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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