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舒笑着把宝儿抱起来,亲了她小脸蛋一口,回头道:“妈,嫂子,你们两可不能给她裹小脚。也不知哪里流传过来的,这几年竟然时兴起来,好好的一双脚裹了就变成残废了。”
她嫂子道:“姑娘嘱咐了,我是肯定要听的,咱们家虽说靠着姑娘,不愁衣食,但是也不能学人家小姐裹脚。”
秦舒点点头,对嫂子道:“我有话说,嫂子叫哥哥进来吧,我不过是气极了,也不是什么风寒,不必去寻大夫来。”
过得一会儿,一家人除了早死的老子,便都进了里屋。
秦舒道:“我原想着,等我出了园子,便一家人都脱了奴籍,出去过活。我以前叫着哥哥赎身出来,经营小本买卖,现在也能维持住一家子的开销了。等一二日,我回府去,便求了老太太,叫放了妈也出去。”
秦舒她老娘要说些个什么,叫秦舒止住了:“妈,你也不用想着一个月在园子里挣那半两银子,你年纪大了,该是我们孝顺你。”
秦舒她老娘一向都听自己女儿的,不过十来岁就同自己参谋家里的事,后来她出息了,做了一等丫头,就更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了。
哥哥也道:“妈,妹妹说得是,我那铺子每月也有三五两银子,足够过活了。”
秦舒她老娘点点头:“我知道,你妹妹向来是不喜欢我进园子赔笑脸的,我如今老了,自然都听儿女的。你们叫我出来,我就出来,再不济还能在家里带带宝儿。”
秦舒又指着那些锦盒:“那是老太太给我的东西,我这回要走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这些东西就留下,孝敬妈。”
秦舒她老娘摆手:“这是老太太给你的体面,给你穿戴的。你这样的青春的小姑娘才要装扮起来,我这人老珠黄的老婆子戴这些首饰做什么?”
装扮起来?秦舒冷着脸笑:“什么装扮起来?我难道也要学那些倚楼卖笑的粉头吗?”
一时之间,叫人吓了一跳,秦舒她老娘慌忙道:“丫头,我哪里说这个,凭你要做什么,我哪一件没有依你?倘若你实在不想,咱们就去求老太太,左不过打几板子出气罢了。”
秦舒瞥过头:“你这身子,打上四十板子哪里还得活命?倘若只打打板子,我也认了,只怕发买了我们出气,不知流落到哪里,又会叫谁家买去……”
这些,大家自然都是知道的,只不肯自己开口,反而叫秦舒寒心。
她叹了口气,继续嘱咐:“那些金银首饰,不是给你们穿戴的,你们往当铺里死当,换了保值的金子银子,或者银票来,这才是正理。我托了绣房的徐嫂子,叫她替我买几架织机,嫂子和妈都是惯常做这个的,自是能养活自己。加上哥哥的小铺子,就算站住脚跟了。”
第9章 宝德楼 你是公侯家的公子
一家人连连点头,听得她这样安排,竟然如同安排后事一样,哥哥劝道:“妹妹可不要做傻事,我是没本事的人,可要知道妹妹要做傻事,便也去回绝了老太太,即便是叫主子卖去别处,我卖了铺子也赎你们回来。”
宝儿跑过去抱着秦舒:“姑姑不哭,宝儿呼呼;姑姑不哭,宝儿呼呼……”
秦舒往脸上一抹,竟然已经流出泪来,她拿着帕子擦了擦。
她这个哥哥自幼待她好,是个莽撞的实心眼,怕他真去回了话,反而惹事,便遮掩道:“我不是为别的,只想着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一家团聚。”
夜半,秦舒老娘同秦舒道:“丫头,这都是命,都是命。”
秦舒茫然,心里道:“这不是我的命,无论在哪里,这都不是我的命。在现代,我就该做着自己喜欢的工作,身边是自己喜欢的男友,得空了就带着父母满世界旅游;要是在古代,那也得靠着自己的经营,衣食不愁,嫁个性情温和的男子,闲了往街上买了牡丹花插在家里……而不是做谁,连小老婆也算不上的玩物。”
秦舒在家里歇了两天,自己想清楚了对策,病自然是全好了。
这天,她带着宝儿往街上买了荷花来,手上抱了一捧将开未开的花骨朵,宝儿手上拿了一片荷叶,刚过转角,就见前面一簇簇的轿子,槐树下停了几匹马儿,头前的一个浓眉大眼,不是大爷的护卫——丁谓?
待秦舒走近一点,那轿子帘子掀开,出来的竟然是府里的玉姑娘同四爷,两个人不知哪里去玩了,见着秦舒:“凭儿姐姐,上街买花去了吗?”
秦舒行了礼,浅笑着道:“是,昨天听人说街上的荷花很好,今儿一早便去了,得了这么一捧子花骨朵儿。玉姑娘同四爷,怎的在这里?是上哪里玩去了吗?”
四爷比玉姑娘大一岁,两个人自幼长大,做什么都是一道儿,他笑笑:“姐姐明鉴,今儿倒不是我带了玉儿出来浑玩,是大哥哥带我们出来的,也不是玩,是温陵先生讲学,我们去听了一会儿。姐姐是不知道,那山上竟然有许多人,上至闺阁千金,下至贩夫走卒,有的还是从几十里之外赶来的,直堵得水泄不通……”
秦舒正听得有趣,便听得玉姑娘扑哧一声笑起来:“你还叫姐姐么?姐姐长,姐姐短的,可见你不尊重,过不了几日咱们论理就该叫小嫂子了。”
说罢,摇了摇秦舒的胳膊,打趣道:“是吧,小嫂子?”
四爷晓得些内情,忙去瞧秦舒,果然见她脸色不好,赔罪:“凭儿姐姐,玉儿一向这样的。”又嗔怪了玉姑娘一眼。
秦舒道:“玉姑娘性子,我哪里不知道,本没有什么的,大家一处玩笑惯了。”
玉儿姑娘笑笑,心里一时不舒服起来:“我一向这样?我一向是哪儿样的人?你们是侯门公府,我本就是低品武官家的女儿,是个糊涂人,识不得你们这里的规矩。我看我还是回家去算了,免得不知说了什么玩笑话,就得罪了你家的丫头少爷。”
说罢,同秦舒告辞了,竟然不理四爷,一个人回了轿子上,不多会儿,那轿子就起了,往园子里去。
四爷得了个没趣,见玉姑娘走吧,一时之间只想追着出去,对着秦舒道:“凭儿姐姐,今儿在宝德楼吃饭,我说了一句,这里瞧过去竟然一眼能瞧见凭儿姐姐家门口的槐树。大哥哥听了,便道,你们同她好,为何不去瞧瞧?”
秦舒心里不耐烦,好似人人都在提醒自己已经是瓮中之鳖了:“四爷,说这个做什么?你们要来,我高兴呢。”
四爷不好再说,只道:“改日再来瞧姐姐。”
秦舒站在远处,见轿子起身走了,丁谓还留在原地,他手上捧着个盒子,下得马来,捧给秦舒:“这是爷给你带的点心,他说这家还算是正宗的苏式点心。”
秦舒面无表情,吩咐宝儿:“姑姑手上不得空,宝儿帮姑姑拿着。”
宝儿接过来,倒也拿得稳,口齿清晰道:“多谢大叔。”
丁谓摸了摸自己的脸,自己不过二十岁,怎么就成了大叔了?
说罢,两个人就回了院子里。
外头的丁谓站了一会儿,见这女子一句话都没同自己说,他恍惚的上了马,要是爷问起那女子回了什么话,自己该怎么说啊?他想了想,决定如实说,反正自己要是瞎编了话儿去回,一准儿叫爷看出来。
秦舒她嫂子听见外头的声音,只是她一向是怕见人的,便没有出来,听见秦舒进来,便出来接东西。
她把宝儿手上的点心盒子拿出来,奇怪道:“这是宝德楼的点心盒子,且不说里面的点心,单这盒子就要二两银子呢?一准儿是宝儿贪吃,这样花姑姑的钱?”
宝儿回嘴:“不是,是人送的。”
秦舒也不想多说,见宝儿馋得厉害,便打开来叫她吃:“刚才是园子里的玉姑娘和四爷来了,他们外面玩去的,便同我来说说话。”
她嫂子见这样说,少不得期期艾艾的说一句:“早上你带了宝儿才上街上去,王二喜家的就来了,问姑娘病好全了没有。说是一二日后,就是老太太千秋,老太太那里等闲离不得你,每日总要念叨你几句的。要是好全了,便回了园子里去。那时,你哥哥同妈不在家,我不知道怎么回话,就说还不曾好,还在吃药。”
秦舒叹气:“总要回去的,也不过这一两日罢了,嫂子替我收拾收拾,我明日早上便回园子里去吧。”
且说丁谓那里,他回来了,收了几封火漆信,送进去:“京里的贺大人传了信儿来,说是等案子落定,便来杭州与爷相商要事。”
他本就是送个信进来,见爷不叫他走,便杂七杂八的回事情,待说完了,实在没有可说的了,便住了口,熬刑似的站在书房。
陆赜回了几封信,这才放下笔道:“没别的了?”
丁谓想了想,突然想到爷问的是那姑娘,点点头又摇摇头。
陆赜叫他逗笑了:“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丁谓轻轻抬眼,偷着瞧了一眼,见他脸色尚好,便道:“回爷的话,凭儿姑娘没有说什么话,我送了糕点,她便叫一个小女孩儿拿着,径直走进去了,没有同我说一句话,也没有话叫我给爷说。”
陆赜脸上一阵青,仍了书案上的一本书砸在丁谓头上,骂道:“蠢东西,谁叫你说这个?立刻滚出去,给我扎一个时辰的马步。”
丁谓得了吩咐,立刻出去了,心里想着,即便是扎马步也比在里面熬刑似地站着好,不过自己下次到底要怎么回话才好,怎么说都是要被罚的,这大概就是杨师爷讲的——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秦舒对这些浑然无知,下午的时候家里来人,是来退亲的潘晟同他母亲。
秦舒她老娘和哥哥,自觉有愧,各自交还了庚帖,便对着两个人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他母亲倒是摇摇头:“也算这两个孩子没缘分罢了,我们原想着问问凭儿的意思,再不想园子里二奶奶派了人来。我们寡母二人,实在无力应对,也算着对凭儿不起。我知道,凭儿是个好孩子。”
秦舒她老娘惭愧得无地自容:“大姐,你可别说这些话来引我伤心。这原与你们不相干,全都怪我,凭儿原先是想着早点赎身的,我想着年纪还小,等十八了也不迟,不成想叫两个孩子没了缘分。”
秦舒隔着帘子,听得她们姐妹两个抱着哭成一团,并没有听见潘晟说过一句话。
她正想着这也好,就听见潘晟站起来道:“姨母,我有话想着当面问一问表妹?”
外面就有人劝他:“我的儿,你这是何苦?”这是不想叫两个人见面的意思,怕见了伤心罢了。
秦舒在里面出声:“表哥进来吧。”
外面一时人声立止,静悄悄的过了一会儿,潘晟便撩开帘子进来,便见秦舒坐在榻上,浅笑着,手边放着一杯茶,已经凉了。
秦舒见他的样子,似乎比自己前几日更加憔悴,清声问:“表哥要问什么?”
潘晟朗声道:“表妹现在可还想着出府来?”
秦舒点点头:“这个自然。”谁也不会想做奴才,想做连小老婆都不是的玩物。
潘晟道:“我不过是乡下的一个小地主,也没读过几年书,连个秀才都没考上,护不住表妹,叫你受这样的屈辱,原是我无能,不关表妹的事。”
秦舒一时听得这话,忍不住落泪,叫去服侍陆赜,人人都说她有福气,便是家里人也只是觉得秦舒因为表哥的亲事伤心罢了。
偏这个人,说自己受了屈辱,受了屈辱。人人都在背后议论,秦舒去服侍大爷,是抬举她。不说权势,便是相貌、学问、文章,那也是秦舒高攀不上的。
思及此处,她一边落泪,一边道:“多谢你这样宽慰我,多谢!”
潘晟最后道:“我没有别的本事,倘若将来表妹有了难处,一定来信告诉我。”
第10章 菱角香 今儿过来得急,不曾换过衣裳……
第二日一大早,秦舒便进园子去了,到了静妙堂,丫鬟婆子都敛声屏气,便知道老太太还未醒。
甫一进去,便见碧痕迎面而来,笑着拉住她:“可好全了?你是素日不生病的,这一回可把几年的病都发光了?”
秦舒也笑,问了几句老太太如何:“晚间还睡得着吗?荣养丸可还按时吃?”
两个人说着话儿,听见里面有响动声,掀了帘子进去,果然是老太太醒了。
秦舒同碧痕服侍了梳洗,老太太摸了摸秦舒的脸颊:“瘦了,你一病便是瘦一圈,上回病还是十三岁的时候,那个时候本就不胖,家去养了一个月,回来以后手上浑没有一点儿肉了。”
秦舒低着头不说话,叫老太太拍拍头顶的发梢,叹气道:“凭丫头,咱们家虽是国公府,却是满府的膏粱,唯有一个出息的,便是老大。我如何不知道你,你素来有几分骨气的,一心想着出园子去做正头娘子,不愿意看人脸色讨饭吃。”
秦舒低头,听见这番话,那些原本不打算说的话便脱口而出:“我知道我这些想头颇有些大逆不道,论尊卑,自然是我配不上大爷,可要是说情愿不情愿的话,我自然是不情愿的。老太太叫我去,我不得不去。可是去之前,这话我还得说出来,服侍主子本没有话说,可去做通房丫头,我不愿去。”
碧痕听了,吓了一跳,连忙拉了秦舒跪下:“老太太,这丫头病糊涂了,说这些疯话,原不是她的本意。”
老太太脸上慢慢凝住笑:“这哪里是疯话,这是这丫头的心里话。”她摆摆手:“罢了,这丫头一向左性儿,待日后,便晓得我的苦心了。”
一面又吩咐碧痕:“你送她去寒碧山房伺候,她如今是留不得这里了,留我这里,只会伤了我们多年情分。”
碧痕只怕秦舒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只一味儿拉她出去。
不料,秦舒跪在地上,如磐石一般,她抬头:“老太太,您叫我去服侍大爷,我不敢不去,只求您看着我多年服侍的份儿上,应允我最后一件事。我老娘如今年纪大,想着出园子去叫我哥哥孝顺,求您老人家成全。”
到底是近十年的相处,即便是个猫儿狗儿也有感情,何况是朝夕相对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