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什么?陆赜好像从来也没想过这个问题,大抵是不甘心吧,这世上从来也没有哪一个女子像她这样嫌弃自己,而又无动于衷。
他陷进回忆里:“我母亲是翰林学士的独女,自幼文才斐然,出嫁后却很不得意,于是教导我颇严厉。我身边服侍的人,除了澄秀,便再也没有旁的女子。平时府里的丫头但凡多亲近我一分,轻则杖打,重则发卖。”
“我母亲死的时候,我才不过十岁上下,她咳血咳得说不出话来。叫我跪在她面前发誓,叫我将来务必娶以为诗书名门的小姐为妻,便是纳妾也不要这些狐媚人的下贱丫头。”
陆赜的母亲受多了这种女子的苦头,临死前留下遗命。只可惜,你越害怕的事情,越防备的事情,偏偏就越会发生。
那日陆赜初回南京,迷蒙的烟雨中执伞而来,娉婷袅娜的江南女子,说是一见倾心倒显得俗气。不过长得柔顺可人,举止不卑不亢,倒是叫他多两分上心。
他那时想,这样的女子、这样的出身,胸无点墨又满脑子金银铜臭,到底是怎么叫她母亲那样的高门贵女郁郁而终的呢?她又是怎么狐媚男人的呢?这么一想,便彻底丢不开了。
后来陆赜知道秦舒并不会狐媚人,或许她的手段更加高明,什么也不用做,只坐在那里,闲闲地望你一眼,便觉魅惑了。
末了陆赜把那只金镶玉手镯重新拿出来:“你想知道,等我们成亲了,我再细细同你分说。”
秦舒望着那镯子,突然笑出来:“你母亲临死前叫你不要沾染我这等出身的婢女,你现在却把她的东西给我,不知她在地下知道,是否会骂你不孝?”
陆赜沉着脸站起来:“秦舒,人人都有自己的命,所谓万般皆是命命,半点不由人,对你对我都是一样的道理。”
秦舒冷笑一声,拉了被子躺下,从枕头处摸到一个秀囊,丢过去:“我困了,有什么话要警告我,等我睡饱了,再说吧。”
陆赜站在床前,见她缓缓闭上眼睛,不知过了多久,这才往外头雪地里而去。
水袖进来的时候,见地上散落着撕碎的衣衫,走到床前,便见秦舒露出的肩头还残留着深深浅浅的红痕,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当下跪下来:“姑娘,奴婢死罪!”
昨晚,秦舒吩咐她们单独在外院吃年夜饭,多喝了几杯便睡下了,不知里头的事。她见这一路出关,亲眼见陆赜对秦舒如何小意应承,不妨竟出此等事。
秦舒望着头顶杏色祥云香草帐子,淡淡道:“不怪你,只怪我自己蠢罢了。”
水袖不敢回,问:“姑娘,现在怎么办?”
秦舒吩咐她:“梳妆台上有一块儿黄玉,你拿着这块儿玉佩,去见王梦得。再然后就回北京去,不必回来了。”
水袖当下大惊:“姑娘,真的要这么做吗?”
秦舒望着那云纹发晕:“陆赜叫我明白了一件事情,对敌人手下留情,便是叫自己万劫不复。”
水袖却摇头:“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便是姑娘叫我去死,我也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是如今姑娘叫我看着你去死,水袖是万万做不到的。”
秦舒态度坚决,意志不可违逆:“有置之死地的决定,便不会死。倘若真有意外,我留了一笔钱,你也知道在什么地方,珩儿就托付给你了。”
水袖知道劝不动,跪着上前来,哽咽道:“姑娘叫我走,我不敢不听。只求姑娘念着小公子,千万活着回来。”
秦舒眼前浮现出珩儿肉嘟嘟的小脸,奶声奶气的稚语,小声道:“我会的!”
第96章 我可比不得你,我还疼着呢
出了正月, 天气便热起来,陆赜在甲板上打了一套拳,便浑身出汗起来。他走进船舱里边, 在净室内一桶冷水淋下来, 无比惬意。身上套了件褚色云纹圆领袍,一边系腰带, 一边走出门口,端起一旁侍立的丫鬟托盘上的茶, 喝了一口, 问:“夫人醒了没有?”
那丫头声音跟蚊子一样小, 低头缩肩, 并不敢抬头瞧陆赜:“回大人,夫人还不曾醒, 午间端了清粥进去,夫人说待会儿起了再用。”
陆赜听了便皱眉:“糊涂,主子不肯用, 你们倒也不知道劝?”
这丫头是这船上的,见过陆赜前些日子把人拷打得血淋淋的模样, 当下吓得跪下请罪:“奴婢知罪, 奴婢知罪……”
陆赜挥挥手:“自个儿下去领罚!”他拨开一串粉色珍珠的帘子, 进了里间, 地上是猩红长毛地毯, 描着大幅盛开的牡丹, 踩上去一丁点声音也无。一旁的窗户大开着, 吹来微微的带着腥味的海风,一抹残阳斜斜地打在石榴浮雕的窗格子上,整个船舱都染了些暖橘色。
地上散落的衣衫已经被丫鬟抱了出去, 一旁黄花梨龙首架上垂着一套暗绿织金纱祥云短衫,葱绿妆花缎马面裙。
架子床一旁的小柜处放着中衣、小衣,层层叠叠的秋香色碧纱帐包得严严实实,只床边垂着美人一节赛雪皓腕。
陆赜悄声走过去,把幔帐用镂空龙凤金钩挂起来,边见秦舒侧着身子睡得正香,青丝散落在一边,肩头胸口有些微微的红痕。她一身皮肉生得极嫩,陆赜自问并未怎么用蛮力,反而自己时时忍耐,处处顾着她的感受,不过多要了一会儿,身上便青青紫紫,看着颇为吓人。
陆赜从袖子里拿出一瓶碧玉膏子,中指上沾了一点,轻轻往她肩头探去,不过一会儿便见秦舒睁开眼睛,道:“起来用过饭再睡吧!”
秦舒眼下一片青黑,脸上依旧是倦色,她把被子拉到脸上盖住,吐出三个字:“我不饿。”
陆赜把被子拉下去:“不是前日里嫌热不透气,这才换了碧纱帐么,现在被子盖得严严实实,你倒不嫌热了?”
他把小衣、中衣拿过来,伸出一根食指轻轻卷了一缕头发。秦舒不管他,偏着头继续眯了一会儿,便见他一只手掀开被子一角摸了进来,凉凉的干燥的手掌从腰间滑过,往下而去。
秦舒皱眉,踢他一脚,反而叫他捉住脚踝,倒打一耙:“我替你擦药,你反倒动手动脚起来。盖因你平日不用心进食,这才不过略动一动,就这样没精神。”
陆赜见她坐起来,气得脸色发青,不敢再逗她,替她掩了被子:“你睡吧,我不闹你了。我也不吃了,等你睡够了,晚上陪你用。”
秦舒压根不搭理他,从一旁拿了小衣、中衣穿上,就见陆赜把横架上的短衫、马面裙递过来,穿戴好,便对外面候着的丫头:“小莲!”
进来的不是小莲,是另外一个丫头,端了热水进来:“夫人!”
秦舒走去净室洗漱过了,等这丫头给自己梳头的时候,这才认出来:“小莲去哪儿了?”
那丫头低着头:“小莲没当好差,管事罚她在甲板上跪三个时辰。”
秦舒不过松松挽了一个堕马髻,随手插了一支木兰白玉簪,回头问:“小莲犯什么错了?”
陆赜寻常虽不打骂下人,却也十分严苛,但有不妥当之处,这些人便要受罚,又知秦舒心软,并不肯说原因,秦舒见状道:“叫她起来吧,甲板上那么大的风,没得叫吹坏了。”
那丫头见陆赜并不反对,当下屈膝,高兴地出了船舱。
秦舒坐在莲花方凳上,手上抹着润手的膏子,道:“也不必跟这些小姑娘计较,倘若差事办错了,说几句就得了。”
陆赜走过去,见铜镜里的她眉弯如新柳,敷了一层薄薄的珍珠粉盖住眼睛的青黑,脸颊上上了丁点儿胭脂,显出淡淡的粉色来,气色好了许多。觉得她头上太单调,往台上匣子里捡了镶红宝石璎珞金钗插在秦舒云鬓上,微微偏头,便见珠翠轻颤。
秦舒脸色未变,推开他的手,往外间来,见丫头们捧饭安著,一道道的菜鱼贯而上。陆赜跟出来,替她舀了半碗鱼头豆腐汤:“饭前先喝半碗汤,才是养生之道。”
那汤乳白色,极鲜美,秦舒慢悠悠喝了,又添了一勺,这才问:“上船已经七八日了,按理说早就应该到了,你到底要去什么地方?”
陆赜夹了一块儿鸽子肉放在秦舒面前的青碟子里:“你多吃点,多长点儿肉,我便告诉你。”
秦舒冷冷瞧了他一眼,放了筷子,吃了口茶漱口,便往里间去。书案旁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一大樽桃花,开得极艳,她坐了会儿,往砚台里倒茶磨墨,提笔写字起来。
陆赜讨了个没趣,用过饭,度量她脸色好看了些,这才往里头来。已经点了灯笼,秦舒正在灯下写字,他走过去,见那纸上的字,骨架神韵已经与自己一般无二了。他笑笑,忽然想起在桂云楼见珩儿的第一面,他指着一个字道‘大叔这个字同我娘亲写得很像’。
秦舒坐着的椅子很宽大,陆赜挤了过去,见纸上写着的是——小额银票发行概述,问:“你既不再管票号的事情,做什么还写这个?白费精神,还累得手腕疼。”
秦舒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把那纸揉成一团,丢在一旁:“解闷呗,不然我还能干什么,整天陪着你纵欲胡闹吗?”
陆赜无可辩驳,却也不打算改,叫一个男人憋了五年,不知肉味儿便也罢了,如今食髓知味,哪里肯节制呢?他打横拦腰抱起秦舒,便听她一声惊呼,即便是埋怨也觉得听起来顺耳:“陆赜,你发什么疯,我可比不得你,我还疼着呢!”
陆赜闷笑一声,问:“你什么地方疼,我亲自服侍你,给你上药?”
秦舒立刻闭嘴,见他往杨妃榻而去,拿了棋盘过来,道:“你既然嫌闷,我来陪你下棋,记得从前连温陵那老……”
老匹夫……
陆赜顿了顿:“从前连温陵也赞你棋艺了得,本想问问你同谁学的棋,可后来一忙,便忘了。”
秦舒愣了愣,并不想下棋,却还是捏起一粒白子,按下,缓缓道:“我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学棋,十五六岁便弃了,不算太认真……”
这话在陆赜听来自然不算是实话,奴婢出身的董凭儿,去哪里学棋呢?
……
这天夜里,陆赜体恤她,只安安静静抱着,到了半夜,便见他起身穿衣。秦舒根本没有睡着,见此坐起来,问:“你到哪儿去?”
陆赜拉着她的手坐下来:“去见一个老朋友,你安心睡一觉,明儿傍晚我就回来了。”
茫茫大海之上,哪里是去探访老友的呢,不过是早就约定好的罢了。秦舒尽量叫自己的神情显得柔和起来:“什么时候回京城,我想珩儿了。”
陆赜只觉得她此刻十分恋恋不舍,倒仿佛全心全意依靠着自己一般,他低头轻轻啄了一下樱桃小口:“我回来之后,就立刻改舵回京城。”
秦舒望着他怔怔发愣,只说了四个字:“早去早回!”
陆赜点点头,出了船舱,另乘了一艘鹰船往五十海里外的驶去。本就是在闽浙时的交情,又身家性命相托过,陆赜只身去见这位闻名四海的老船主,并不担心。
二人相谈盛欢,又敲定了来事,他喝了点酒,乘船返回,站在小船的夹板上远眺,天高云阔,风和日丽。
他正想叫丁谓加快航速,便听丁谓声音发抖,指着前面道:“爷,船……船要开过来了……”
陆赜抬头,见前面一艘十七八丈的宝船以极快的速度冲过来,他脸色大骇,连忙吩咐:“转舵、转舵……”
只可惜已经来不及了,这是一艘小小的鹰船,这样大的宝船驶过来,只怕是海浪都能将它彻底掀翻。他话音落下,便见那宝船撞了上来,陆赜整个人被甩在桅杆上,吐出一大口血,五脏六腑都疼起来。
整个鹰船的龙骨都叫撞成了两半,陆赜顿时落入海水里,连一块儿碎落的夹板都未抓住,他慢慢往下沉去,心里却还在想:“这么大的宝船,民间是绝对不会有的,倘若是军舰假扮,那这个地方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又到底是谁的人呢?”
第二天傍晚,秦舒端茶靠着灯坐了半晌,直等到天亮,也并未听见陆赜回来的消息。第二日,陆赜留下的一位心腹便上前来禀告:“夫人,爷同我们说好,昨晚便会回来,即便是有什么耽误了,也会叫人回来报信。属下想,咱们还是去瞧瞧才是。”
秦舒端着茶,隔着帘子笑:“我看不必,爷是什么性子我们都知道,叫我们在这儿等,我们便在这儿等便是。外头风和日丽,哪里会有什么事呢?再则,爷去的可是机密之地,只怕我们贸然寻去并不好。”
那人听了,心下诧异,也并不反驳,只第二天一大早便遣了一艘小船沿途寻过去。直寻到三十海里开外,这才见飘得远远地一两块儿残破的夹板,赶忙回去禀报。
那人大惊,也不管秦舒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当下叫了改了方向,又走了一日,这才见茫茫海面上丁谓抱着一块儿木板慢慢飘着。
丁谓是习武之人,在水里泡了两三日,本不算什么,只是船被撞翻的时候,肩膀上被划开了一大道口子,失血过多,叫人救上来的时候,喝了一大袋水,这才说得出一两个字:“快去前边寻爷……快去……”
第97章 辟地有德、甲胄有劳曰襄
副将赶忙放了小船下海, 四处搜寻,又耽搁了四五日,也只寻得几十块儿飘在海面上的浮板。
秦舒看着那些碎成渣的甲板, 不由得惊心, 倘若自己在那小船上,如今只怕早就葬身鱼腹, 又想这时机刚刚好,要是按照原先的计划, 不说害了这一船上百侍女船工, 只怕自己也性命难保。
秦舒在烛下饶有兴致得涂着丹蔻, 心里默默道, 这样正好,就听见侍女通报丁谓进来。她抬眼淡淡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 每日里还头晕吐血,怎么不好好躺着?”
这声音平静又凉薄,丁谓皱了皱眉头, 道:“夫人,那日返航回来, 不知从哪里来的大宝船冲过来, 咱们的船小, 当下就被撞裂了。大人大抵是凶多吉少了……”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封蓝皮的折子:“这是在宣府的时候, 大人曾交代给夫人的折子, 倘若有什么意外, 就叫小公子承了爵位, 把齐国公府都托付给夫人。那时并未用到,不曾想还有用到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