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平山客
时间:2021-03-27 09:13:11

  他跟随陆赜多年,如今却连陆赜的尸骨都找不到, 自觉有愧,忍不住悲戚。
  秦舒接过来,打开细细瞧了一遍,一只手拿起灯笼罩子,火苗顿时舔了上来,不过一瞬间那折子就被烧了个精光。
  丁谓惊呼:“夫人?”
  秦舒望着他笑笑,摇头道:“丁谓,不必了,我不想做什么国公夫人。你家大人大抵是真的没了,这样也好,从前种种纠葛都烟消云散了。你对他忠心耿耿,硬是要留在这里打捞尸首,白白耽搁了十余日。只是我们现在这艘船也不大,别的倒好说,只是吃的喝的快没了。你要留在这儿守着,我不反对,只是我却得走了。”
  丁谓猛然抬头,称呼却变了:“凭儿姑娘,待爷当真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意吗?”
  秦舒笑笑,把手上那只金镶玉的镯子取下来,扔在地上,顿时碎裂开来:“每年清明,我会带着珩儿给他上香的。”
  她说了要走,果真片刻也不停留,第二日一大早乘了一艘小船便往天津而去,行不过三日,便能远远瞧见海岸线了。
  水袖等在港口,上前扶了秦舒,同她汇报外头的消息:“陆大人出海难的事情,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了。陛下震怒,派了锦衣卫往海上去搜寻,约莫两三日就会到天津了。姑娘这次自作主张,擅自启用海外的舰队,贺学士传了信儿来,叫姑娘速回京城,交待清楚。”
  秦舒上了马车,闭着眼靠在车壁上,终于能够安心的睡一会儿了:“交待什么呢?难不成我当初力主保留的海外舰队,我真的连几艘宝船都调动不了吗?贺九笙不想叫这舰队见光,就得全心全意地替我收拾好首尾。”
  她轻轻地笑起来,睁开眼睛见水袖一脸的担忧,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狠毒了?”
  水袖摇摇头:“姑娘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人。”
  秦舒从北定门入城,并没有回小檀园,马车径直驶到后海的一处私人别院里,直到了二门,这才下车来。
  从小桥上过,便见贺九笙拿着剪刀正在收拾花木。她似乎才从外边衙门里回来,身上还穿着绯色仙鹤官服,听见秦舒的脚步声,也并未回头,不过淡淡道:“你回来了?”
  秦舒答了一声,站在那里好一会儿,见她把手上那株山茶花修剪停当,这才放下手里的剪子,从一旁侍立的丫头手里取了棉布擦了擦手,往桥上而去:“你跟我来!”
  没有想象中的震怒,仿佛还同往常一样,两人行了数十步,便听贺九笙问:“人当真死了吗?”
  秦舒并没有见到尸首,只是鹰船被撞得四分五裂,跟陆赜同去的十几人,只活了一个丁谓,茫茫海面,四周又无岛屿,搜寻了十几日只找到船板,便是想活命也难。
  贺九笙负手站立:“倘若真死了,那也不难。”她转过头对秦舒道:“其实以陆赜小心谨慎的性子,肯带着你上船,只怕是极信任你的。”
  秦舒并不赞同:“他只是瞧不起我而已,一介妇孺,怎能坏他的事?”
  贺九笙笑笑:“好了,人死了就不必再提了。你回府去,照旧筹备票号小额银票发行的事情,现在一滩浑水,只需以静制动。”
  秦舒并不太懂这些朝政,只是陆赜为官快二十年了,自然有一派上上下下的势力,即便是他死了,围在他四周的人就肯这么善罢甘休吗?
  贺九笙道:“陆赜刚刚端了定武侯的老巢,回来的路上就出了海难。这种不清不楚影影绰绰的事情,最能叫陛下疑心了。这个时候反而什么都不能做。”
  秦舒问:“倘若锦衣卫上门查探,我该怎么说?说到什么地步?”
  贺九笙摇摇头:“叫你来,就是为了嘱咐你,什么都不必说。无论问你什么事情,你不要否认,也不要承认。”
  秦舒默然,回小檀园的时候,珩哥儿正在烛下对着一幅海棠图填色。他在里头听见外间秦嬷嬷给秦舒请安的声音,立刻放了笔,跳下凳子往秦舒身上扑过来,像个小狗儿一样趴在秦舒颈窝处乱蹭,小声抱怨:“娘,你怎么才回来,说好了元宵节带我出去看灯会的,你说话不算话?”
  秦舒闻得他身上一股糖味儿,抱了他往里走,问秦嬷嬷:“又给他糖吃了?”
  秦嬷嬷面露难色,她是一向溺爱珩哥儿,叫他说几句好话哄一哄就什么都依他了,秦舒又问:“还照常喝牛乳没有?”
  自然也是不肯喝,秦舒皱眉,叫丫头端了一碗上来,亲自盯着他喝过了,又拿起他一旁写的字、画的画来瞧,果然比走之前要长进许多。
  两个人用过饭,梳洗过了,秦舒一边拿了帕子给珩哥儿擦头发,一边问他:“咱们去江南怎么样?”
  珩哥儿手上摆弄着一幅白玉九连环,头也没抬起来,问:“江南?”
  秦舒嗯一声,拿了牛角梳给他头发梳顺:“江南这时节,已经草长莺飞,出门去踏青,一片片红艳艳的桃花、满城飘雪似的梨花。你不是学过晏殊的词么,池上碧苔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你难道不想去看看吗?”
  珩哥儿手上停住,问:“那我们以后还回京城来吗?”
  秦舒道:“大抵是不会回来了。”
  珩哥儿微微片头,沉默了一会儿,这才问:“是因为陆……是因为他死了吗?”
  自陆赜出事,他船上留下的心腹便已经往京城飞鸽传书,又在海上耽搁了十几日,因此秦舒回来时,早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秦舒把梳子放下,问:“是谁同你说这些的?”
  珩哥儿转过身子,见母亲一脸严肃,老实道:“是先生说的,先生说他是朝廷柱石,却被奸妃所害,葬身鱼腹,死无全尸。”
  秦舒沉脸:“他是什么样的人,同咱们无关,从今以后,别再提这个无关紧要的人了。等去了江南,把这些事都忘了,大江大河、大好风光,娘带你去看。”
  珩哥儿看着秦舒的脸色,只觉得那个人死了,她母亲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难过,但与往日淡定从容的模样也绝不相同,他低头问:“那他的葬礼,咱们要去吗?”
  秦舒摸摸他的小脑袋,叹气:“如果你想去的话,就去上一柱清香,给他磕个头吧!”一个孩子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怎么可能没有孺慕之情呢?
  倘若陆赜活着,秦舒自然不想叫他的那种封建士大夫做派影响珩儿,但是他死了,自觉死去万事空空,叫孩子拜祭一番也无妨,也怕将来珩儿后悔。
  这样又过了十余日,秦舒小额银票发行的章程早就写好了,只是陆赜是户部尚书,此刻生死未知,陛下也没有任命新人。此前那番条陈叫陆赜扣下了,此刻户部无人做主,倒是也批不下来。
  倒是派去天津的锦衣卫回来了,朝廷上上下下都吵成了一锅粥,有人力主调了闽浙的军舰来,扩大搜救范围,话里话外都是北边的水师不可信任的意思。有人说已经葬身大海了,现如今最要紧是叫衣冠入土为安,查清海难的真相。
  雪片般的折子飞入了玉溪宫的御案,老态龙钟的皇帝渊默不语,他双腿盘坐在阴阳八卦阵中间,外头传来皇觉寺幽幽的钟声,听得十八声,这才睁开眼睛来,问左右:“昌元到皇觉寺祈福去了几日了?”
  旁边站着一身道袍,头顶还带着香叶冠的冯大监:“陛下,公主正月初七就去了,已经快两个月了。”
  广德帝老了,虽说他年轻时就不大看奏折,老了就越发不肯看了,只问问这掌印太监:“内阁怎么说?”
  冯大监弯着腰站在那阴阳八卦阵外边,不敢踏进去:“崔阁老说,陆大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即便是找不到尸首,也要叫衣冠入土为安才好。已经找了一个月了,说有身还的可能,那只是狂生胡言。”
  广德帝站起来,虽然已经三月份了,他身上还穿着厚厚的棉袍,沉着脸道:“朕好好一个实心用事的学生,都叫这些人给祸害了。”
  这些人是那些人?这样的话,冯大监不敢答,只当做没听见,卷了袖子过去倒水磨墨,过一会儿便见广德帝挥笔写到两个字——文襄。
  经天纬地曰文,辟地有德、甲胄有劳曰襄。陆赜三元及第,奔波战事,平定倭患,这谥号倒也算名副其实。
 
 
第98章 朝野上下人人噤若寒蝉
  秦舒乘着马车到尚书府的时候, 已经是深夜了,一路行过去,一整条胡同都挂满了素白的挽联和花圈。
  珩哥儿撩开马车帘子, 就这路旁的灯笼, 缓缓念道:“是名臣子,是真儒将, 当代郭汾阳,到此顿惊梁木坏;为天下悲, 为后学惜, 伤心宋公序, 从今谁颂落花诗——玉熙散人, 娘,旁人的挽联都写明了姓名, 怎么这个只写别号?”①
  秦舒把帘子放下,道:“玉熙散人是当今陛下的别号!”
  马车停住,车夫放下马凳, 秦舒抱了珩儿下去,丁谓已经等在侧门了, 一身素白的麻衣:“姑娘, 小公子, 这时节只有家里的下人, 吊唁的人都散了, 你们随我进来吧!”
  秦舒点了点头, 进得门, 走过一条长长的甬道,这已经是三月快四月份了,天气已经热了起来, 只这甬道十分阴冷。
  到了放棺木的正堂,守灵的人已经叫丁谓遣了下去,空荡荡的乱飘着白帆,珩儿紧紧跟着秦舒,他年纪小,无可避免地害怕起来。
  旁边丁谓用托盘承着一套斩衰孝服,满目悲戚:“小公子这半年来,眉眼越发像爷了。爷从前在宣府的时候说过,那折子给了姑娘,用不用都在姑娘您自个儿。倘若您还是不愿意,也由得您。”
  旁边有个黑漆盒子,丁谓拿过来,打开来,一份儿一份儿的文书摊开来:“这是爷在日昌隆的份子,留着给姑娘和小公子体己。这一份儿是爷历年来积攒的古籍书画,以前说过是要留给小公子的。”
  秦舒此时已不缺钱了,但是接过这文书瞧了瞧,却也吃惊,竟然是日昌隆一层的干股,此刻抛手也不下百万两银子。
  秦舒却觉得拿着烫手,陆赜的死虽然只是自己顺水推舟,但是海船航行到何处,具体方位的确是自己传的信息,她放了回去,道:“丁谓,这些钱,等老太太赴京奔丧,你交给她吧,我不便拿。”
  她蹲下来,把那套斩衰孝服一层一层给珩儿穿上,见他小脸崩得紧紧的:“别怕,待会儿磕三个头,敬一柱香,咱们就回家去。”
  香案上挂着一幅陆赜身穿红袍仙鹤官服的画像,正襟危坐,威严赫赫,珩儿望了望,低头道:“好像画老了,是因为画了胡子吗?”
  秦舒拍拍他的肩,见他迈着小步过去,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又接过丁谓手里的香,稳稳插在香炉里。
  他仰着头,瞧了那宽轴画像好一会儿,小声感叹:“原来长这个样子啊,我都没仔细看过呢!”
  秦舒并不催他,只等他自己瞧够了,过来拉自己的手:“娘亲,咱们回家吧!”
  秦舒从前只觉得他顽皮,可是在这件事上却是懂事得叫人心疼。等上了马车,外人瞧不见了,他这才神色怏怏地趴在秦舒膝头:“娘,从前他为什么不要我们?为什么从前都不来看我们,现在死了却又给那么多东西?”
  在他所能理解的范围,倘若夫妻不在一起,那必定是那做丈夫的离弃妻子。
  秦舒沉默,一时听见外头沙沙的春雨声,忽然无比的愧疚起来,良久这才摸摸珩哥儿的发顶:“他没有不要我们,只是娘亲觉得我们并不合适,故而分开罢了。我们脾气都不好,谁也不肯让着谁……”
  她话未说完,手背上滴下一滴泪,听见珩儿带着哭腔嗯了一声:“娘亲,你不用告诉我,水袖姐姐说这是你的伤心事,叫我别问的。”
  从前的事,即便是告诉他,秦舒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他母亲是一介婢女,被他父亲强掳而去,然后便有了他吗?这样的事实,也太不堪了一些。便是后来陆赜对她说娶之为妻,聘以宗妇,难道就可以抵过从前的羞辱、轻慢了吗?
  秦舒心里始终对往事耿耿于怀,可是此刻见珩哥儿这般模样,不由得茫然起来,其实今时今日的陆赜比往日已好了许多,倘若肯下功夫,倒也不是不能把他变成能够相处的男人。
  秦舒带着这种茫然无所适从的心情,惴惴不安地度过了半个月,应付了锦衣卫三番五次的上门查问。也不知这些锦衣卫看了谁的面子,倒也并不刁难,只不过例行询问。
  朝廷上倒还风平浪静、无事发生,虽然暂时无人因陆赜之事被牵连,只后宫的苏贵妃因言行无状,被皇帝下旨申斥。一时之间,朝野上下人人噤若寒蝉,连秦舒这种人,都知此刻风平浪静,滔天巨浪却即将来临。
  这日,秦舒不知怎的,一觉醒来已经是已经是午后,身上出了薄汗,脑子也昏昏沉沉的。
  她披了衣裳,往桌上倒茶吃,便听得外头管事的婆子同秦嬷嬷小声地回话:“内院里平日里倒茶的鸳儿昨日不知怎么的浑身起红疹子,我怕这病过人便请了大夫来,谁知道竟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
  “没出门子的丫头有了身子,这可像什么话?赶忙拷问了一遍,才知道是票号那边时常来回话的伙计的。”
  秦嬷嬷皱眉:“先生宽仁,这样的事情一向由得他们自己做主,只来回一声便成,做什么这样不顾名声?”
  那婆子声音叹了一声:“难就难在这儿,那伙计本是有老婆的,连孩子都有了,哪里肯娶那丫头?我还说这丫头最近怎么整日想着睡觉,原是有了。”
  秦舒听了,心里咋然一惊,自回京城来自己似乎已经个两个月没来月事了。虽说生珩儿的时候,月子里没养好,这五年里月事就没有规律过。但听那婆子讲话,忽然发觉,自己最近的确也是嗜睡起来。
  她一时心里怦怦跳,开口唤了一声:“秦嬷嬷,去请了刘太医过来,我不太舒服。”
  秦嬷嬷赶忙进来,问:“可是还盗汗做梦?”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月做梦总能梦见陆赜,夜半惊醒。
  秦舒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挥手:“你去吧!”
  刘太医是妇科圣手,即便是下职在家也难寻到人,秦嬷嬷备了厚礼,这才在晚上把人请到小檀园。
  寒暄了几句,便立刻把脉,望闻问切,刘太医这种大夫见惯了这些达官贵人的内帷龌龊,寡妇有孕实在算不得什么,脸色如常,伸出两根手指来:“秦夫人,按照日子来算,已经有两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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