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室——平山客
时间:2021-03-27 09:13:11

  秦舒把茶盖完放在一边,打量手里的匕首,那是纯银打造,刻着菊花,带着浓重的日本风格,微微拔开,便露出寒光,随即合上:“陆赜,你位高权重,心思深沉,以前的事情我不敢同你计较。只求你看在往日的情份,不,看在我一身伤病,可怜可怜我,叫我走吧。”
  陆赜微微摇头:“什么都可以,只是你要走,我是万万办不到的。你说我卑鄙也罢,可恶也罢,偏执也罢,这些我统统承认。在对你的事情,我陆宣远就是个十足十的小人。”
  他拔掉剑鞘,叫秦舒握住那柄小小的匕首,一点点抵近自己的胸口,渐渐渗出血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秦舒脑子里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位置是上次他受了箭伤,擦着心脉而过的,她推开陆赜,脸色有些发白:“我恨你,并且付诸于行动真的要置你于死地,难道你可以不在乎吗?难道你没有芥蒂吗?”
  陆赜随手扔开那匕首,并不管胸口的伤口,伸手去抚秦舒脸上的泪,把她拉到怀里:“我有什么资格介意呢?秦舒,你知道一个人濒死时候,是什么感觉吗?沉在海水里,那个时候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或许那梦里的人,才是真正的你。从前我对不住你,你也还了我一次,咱们两两清了,好不好?”
  他说话颠三倒四,全然不像平时,秦舒怀疑他受刺激太过:“梦里,什么梦里?”
  “那个人也叫自己秦舒,只是面容跟你全然不一样,生气和嘲讽的表情却同你很像,她下棋虽厉害却不喜欢,跟你从前梦中说过的,想去泉州定居。”
  秦舒手发紧,丝毫没有怀疑,这些事情她从来告诉过旁人,她问:“你还看到了什么?”
  陆赜缓缓摇头:“没有了,我只看见她同人下棋。”
  秦舒神色怔忪,低声喃喃:“这样么?”
  陆赜伸手去抚秦舒的发:“你看,我能看见你从前,便是老天爷觉得我们有缘分,你们哪儿不是有一句话,叫老天注定的事情最大吗?”
  秦舒叫他搞得迷糊起来,难道他真的梦见从前的自己吗?她半信半疑,问:“你真的梦见过吗?那你梦见的人长什么样子?”
  这时候,丫头端了药来:“大人,保胎药熬好了。”
  陆赜端了药过来,哄着秦舒吃:“吃药吧,吃了就不疼了。”
  他抬头,却见秦舒已经泪流满面,问:“你梦里的那个秦舒,是不是十七八岁的模样,穿着附一中的校服,很不耐烦地坐在棋室……”那是无知无畏、漫不经心又朝气蓬勃的秦舒。
  这话并不需要陆赜回答,他知道自己赌对了,这不过是秦舒在回忆罢了。
 
 
第102章 怎能不叫他们恨之入骨呢……
  那日秦舒扑在陆赜怀里, 痛痛快快哭了一回,一半是真心一半是示弱。陆赜什么也没有问,只缓缓抚着秦舒的后背, 最后道:“不论过去如何, 将来都有我在!”
  秦舒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丫头们也守口如瓶, 只猜着大概还是在北镇抚司,又或者是什么别院, 看起来并不像陆赜自己的府邸。
  过得七八日, 陆赜领了秦嬷嬷来, 她好似老了许多, 一瞧见秦舒就眼泪哗哗:“姑娘,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坐在床边去握她的手, 又看见手腕上的淤青:“送了信儿来,说里头都打点好了,还不是被磋磨成这副样子。我在家里就担心姑娘, 走之前还喝了一口落胎药,倘若真在里面落胎了, 可怎么得了?”
  秦舒拍拍她的手, 笑笑:“没事了!”
  陆赜站在一旁, 见秦嬷嬷欲言又止, 识趣道:“你们说会儿话, 我去看看药熬得如何了。”又叮嘱秦舒:“这几日都在下雨, 你的头疾免不了又要发作的, 少说些话,少费些精神。”
  秦舒平静的点点头,等陆赜出去了, 秦嬷嬷这才道:“姑娘,你不在这十余日,外头已经变天了。苏贵妃生了个公主,一生下来就浑身发紫,定武侯府也被抄家了,三四处宅院,东西登记造册就花了足足十日。”
  秦舒道:“这么说来,果然是大变天了。”
  秦嬷嬷摇摇头:“定武侯倒了,可是贺学士也没得了好。小公主洗三的时候,陛下斥责了昌元公主,说她不孝不悌,下了旨叫她去定陵守陵,反思己过。至于贺学士,陛下把她贬谪到南京做吏部尚书。”
  北京有三省六部,南京是陪都自然也有,只是没有任何权利,空架子罢了。所谓莳花尚书,弄鸟侍郎,是远离政治中心的养老之地,也是漩涡中的避风之地。
  秦舒听到这个消息,反而高兴起来,苏贵妃生的是公主,便大局已定。秦嬷嬷传完了话,便道:“姑娘吃东西挑食得紧,这里的饭想必吃不惯。您想吃什么,我去做。”
  秦舒果然起了兴致,想了想:“想吃烤肉,孜然辣椒加上芝麻、花生碎,肉要五花肉,肥嫩相间,烤的时候不用刷油,把本身的肥油烤出来就行了,吃一口肉再喝上家里酿的莲露解腻。”
  秦嬷嬷听了,当下兴冲冲出了门。秦舒正想问问珩儿这几日如何了,还没张口,就不见了她人影。
  过得一会儿,陆赜端了药进来,问:“今日感觉如何了?”
  秦舒慢慢喝那药,喝到最后反而觉得有一股子回甘:“没什么不舒服,只睡久了腰疼。”
  二人那日说开之后,日常相处倒是平和下来,陆赜已经不在乎她有几分真心假意了,有时候觉得能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话,已经是极好的局面了。
  他把秦舒的空碗接过来,拿了一个锦墩靠在后面,坐近了些:“我替你揉揉。”
  秦舒嗯一声,闭上眼睛。这套缓解头疾的指法,是李太医教的,陆赜自从学会,每日里无论多忙,总会来替秦舒按上一次。
  他手上轻轻用力,果然见秦舒脸上的表情舒缓多了,这才小声道:“外面的事情,你不必太操心。等你养得好些了,你要继续做票号的差事,我也不拦着你。”
  秦舒不说话,听得陆赜叹了口气,这才道:“可是我想知道外面的事。”
  陆赜道:“定武侯是自作孽不可活,陛下打坐之后登高远眺,看见他的府邸雕梁画栋,便问左右是何处,随侍的冯大监不明所以,答‘必定是王府’。陛下听罢,收敛形容,对冯大监道,那不是王府,你猜错了。随后便命锦衣卫出宫抄家了。”
  他沾了沾药酒在指腹上,从太阳穴移到耳后,接着讲解:“定武侯管着工部的差事,陛下的三大殿尚且都没有修起来,他自己的府邸倒富丽堂皇,堪比王府,这怎能不叫陛下动怒呢?”
  秦舒了然,这位皇帝平生最爱钱而已,旁的事情都可以商量酌情处置,偏偏这一条的确是他的逆鳞,她问:“那贺九笙为何被贬谪去南京?”
  陆赜笑笑,这时候倒是真的叫他明白来,那贺九笙自己的机密,是绝没有告诉秦舒的:“她是陛下留给昌元公主的人,只能叫未来的君主施恩于下。”
  秦舒听得迷迷糊糊,困意袭来,最后隐隐约约听见陆赜在她耳边道:“你歇了吧,圣旨这两日便到了。”
  果然,过得一日,秦舒躺得腰疼,不顾丫头嬷嬷的劝阻,刚下了床走了几步,便见外头小跑来了个丫头:“姑娘,宫里传旨的到了!”
  大抵是陆赜早有吩咐,丫头婆子们镇定自若,自摆了香案,替秦舒另外换了一套见客的衣裳。
  秦舒叫人扶着跪在锦垫上,面前的太监还是熟人,尖着嗓子念了一通,把圣旨亲手交给秦舒,满脸堆着笑:“恭喜秦掌柜,恭喜秦掌柜,不,现如今过不了几日,便是国公夫人了。”
  秦舒笑笑,挥挥手,便有丫头送上丰厚的谢仪:“公公宽坐喝杯茶,我身子不适就失陪了。”
  她拿着那明黄色蚕丝玉轴祥云瑞鹤圣旨慢悠悠进了屋子,静静坐着发愣,丫头们知趣地候在门外,只窗户微微开了一个缝儿,不错眼的盯着里面,并不敢走神儿。
  直坐了几个时辰,丫头悄声进去点了灯,仍无察觉。陆赜这日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在外间换了官服,问丫头们:“今日姑娘如何了?”
  丫头回:“今儿早上精神还好,吃了药进了一碗饭,还在廊下走了一刻钟的时间。只宫里传了圣旨来,姑娘便一个人在窗前坐了许久,才用了晚膳,上床歇息去了。”
  陆赜在一旁铜盆里净了手,问:“晚膳进了些什么?”
  丫头奉上手巾,仔细答:“姑娘这几日喜甜食,晚膳只用了半碗杏酪,两块儿藕粉荷香糕。只是晚上喝药的时候,不知怎么反胃吐了,刘太医不在家,传了千金堂的周大夫来,说是孕中害喜,吐了是常事。”
  陆赜擦过了手,往里头去,见里面还亮着灯,撩开帐子,见拔步床内秦舒还没睡,正拿着本书瞧。
  陆赜坐过去,见她脸色比前几日好了些,虽还泛着玉色,却也有了光泽。
  秦舒没理他,翻了一页,陆赜自顾自搭话:“这杜子尤虽科举无望,但写的《江北游记》也有一二可读之处,别的奇山断崖倒也见过,只他书里写的黄果树瀑布,翻崖喷雪,仿若白鹭群飞,可谓奇景也。”
  秦舒淡淡嗯了一声,依旧不去看陆赜,过得一会儿,被他抽掉手里的书,横眼扫过去,听他笑着道:“这灯太暗,我念给你听。以后要是得空,我陪你去看书上的奇景。”
  秦舒看他一眼,把书拿过来放在一旁:“算了,今儿不看了。只是睡不着,胡乱拿本书瞧瞧罢了。”
  她把枕头放下来,想起来:“现在赐婚的圣旨已经下了,我能回小檀园了吧?你天津海难的事情,最后怎么审的?”
  陆赜伸手扶着秦舒躺下来,一边脱外裳一边道:“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都上了折子,只做寻常海难处置。明面上不会有什么,但是你要知道,即便是我想放过那些人,下面的人也不会同意。”
  说到这里,秦舒也觉得奇怪:“按理说,你是孤臣,又在江南做过那么多年官,那些江南豪族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对你下手?”
  陆赜轻蔑的笑一声:“因为我做闽浙总督的时候,大大得罪过他们。那时候朝廷发不出粮饷,我便向江南的豪族巨富提编,送军门充饷。提编均徭,加派税粮,截留漕粟,扣除京帑,请给鹾课,迫胁富民①,这是从前那些人参我的六大罪状。可惜陛下留中不发,我如今人虽走了,但是继任的人依旧施行我的旧例,怎能不叫他们恨之入骨呢?”]( 明 ) 陈全之
  秦舒听了一时无话,其实说他孤臣也不假,只是为了做实事,也的确得罪了许多人。
  陆赜看出来了,反而宽慰:“你顺水推舟,也是人之常情。你从前是那样的人,实是我误你良多。”
  秦舒这个人虽恨极了陆赜,但是叫他这么一说,对于当初激愤之下的决定,也实在的动摇起来。倘若陆赜真的身死,恐怕在那些感念他恩德的江南百姓眼中,自己必定是大大不对的。
  陆赜掀开被子,凑近来,叫秦舒闻得一股墨水的味道,当下反胃干呕起来,可惜没怎么吃东西,吐也吐不出来什么。
  陆赜拉了拉铃铛,叫丫头端了茶进来漱口,闻了闻自己身上,他一向爱洁,身上何曾有过异味儿呢?
  秦舒淡淡地吩咐丫头把汉白玉香炉移进来,虽没说什么,陆赜却也晓得这是嫌弃的意思,当下又去了一趟净室,仔仔细细冲了一遍,这才带着一身湿气进得帐来。
  秦舒似乎已经闭眼熟睡了,陆赜叹一声,吹灭了灯,听得枕边近处的呼吸声,船外远处的蛙鸣声,心里觉得这样已经很好了,倘若索求太多,只怕连现在的局面也不会长久。
  秦舒虽闭着眼睛,却辗转反侧,良久睁开眼睛,望着一片漆黑:“陆赜,我要回小檀园,票号的事情耽搁了大半年,我不想拖了。”
  陆赜握住被子下秦舒的手,冰凉冰凉的,小声劝道:“我从来也没说过不许你再做票号的事,只是你现在的身子不比往日,即便是静养,也有滑胎的可能。等你生了,又或者过几个月胎像稳了一些……”
  秦舒打断他:“再不找点事情做,我会疯的,陆赜。”
  陆赜沉默,她总是擅长在二人温情脉脉的时候,撕开残酷的事实,她的声音平静而疲惫:“陆赜,我自己也没办法,我就是这样一个别扭的人。我读过的书,我父母、老师对我的教导,都叫我不能心安理得的过现在这样的日子。我仿佛有一种预感,我好像没多少时间了。倘若小额票号发行成功,那么将来就算是我真的不在了,这个世上也会有很多人记得我的。”
  陆赜听不得这种话,尤其是在这种时候,他转过身子,见秦舒留下两行清泪,幽幽叹气:“也许是真的生病了吧,变得这样容易流泪。”大概是激素分泌失衡吧!
  秦舒伸出袖子擦了擦眼泪:“你不同意就算了,明日换一个大夫来,刘太医的安神药不起作用,我还是不大睡得着。”
  那泪却越擦越多,看得陆赜心慌,他抽了条手巾子递过去,道:“你想去做什么便去就是,我又没说不同意。只是你千万顾着自己身子,能交给下面人去做的,便都交给下面人去做。你要小檀园,我本也是这个打算。赐婚的圣旨已下,下个月便是选定的良辰吉日,你将来从小檀园抬出门,也是好的。”
  秦舒眼泪还没止住,思绪却已经转开了:“票号的条陈,你别再扣着了。倘若只大通票号一家,那倒是很快的,只是要叫上日昌隆进来,他们不懂这个,便是印刷技术、发行要略要讲清楚,没个一两个月是不行的。再然后从京城铺陈开来,往四周推开,要是年底能勉强流通就不错了。”
  陆赜答应了:“你放心,日昌隆不会跟你掰腕子,你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有谁不规矩,你打发人来回我就是。”
 
 
第103章 写诗得诗,要赋能赋
  贾小楼捧着茶, 一味儿低着头瞧着地面,他虚虚挨了个屁股,坐在如意纹方凳上, 仿若个受惊的鹌鹑。
  门开了, 茶房里进来个青绸小厮,也不搭理他, 自顾自倒了杯茶吃,斜斜睨了一眼, 心里忒一声, 骂一句买屁股的货, 面上还笑嘻嘻:“贾老板今儿怎么来了?”
  贾小楼笑笑, 这种贵族豪奴他是不敢得罪的,拱拱手:“这鄙人也不知, 是江管家吩咐人叫我来的,想来是贵府要办喜事,唱堂会的缘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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