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厮扯了扯衣襟, 擦了把汗,一边往外头去, 一边道:“这你可得上心了, 我们府里好容易有一桩喜事, 不说汉王、公主、阁老都有贺礼, 便是宫里也诸多赏赐……”
他正磨牙着, 迎面来了内院的姐姐, 笑着弯腰打千:“小茴香姐姐。”
小茴香早已经嫁了人, 只是嫌弃夫家的姓难听,旁人叫她吴规家的,听起来像叫她乌龟一样, 索性还如同往常一样称呼。
小茴香问:“贾老板呢,大人见完客了,唤他到书房去。”
贾小楼忙出来,跟着小茴香往书房去,一路上见园子里正栽花种树,碗口大的开着花苞的海棠树整棵移植过来。
进了书房,余光见堂上一人正临窗执笔作画,见着他来放下笔,吩咐:“都下去吧,这儿不留人侍候了。”
侍立的下人都退下,贾小楼跪下磕头行礼:“草民贾小楼拜见尚书大人!”
天气逐渐热起来,陆赜只穿了一件薄衫,闲闲倚着椅背,并不叫人起来,问:“我问话,你需如实答来。”
贾小侯不经吓,跪在那里连连点头:“小人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陆赜问:“秦掌柜从前爱听你的戏?”
贾小楼头低得更加厉害,这时节,谁人不知陛下给陆尚书同秦掌柜赐婚了,一时只怕陆赜是要算从前的旧账:“秦掌柜其实不大爱听戏,只是偶尔去捧场。”
陆赜抬了抬眼皮,问:“她说你长得像她的一位故人,那故人是谁?”
秦舒其实从不说这些,只是时间长了,贾小楼一两句旁敲侧击,便也猜得八九不离十:“并不知具体姓名,只有时秦掌柜唤了我去小檀园下棋,偶尔错神,倒是喊过阿宴这个名字。小人也曾问过秦掌柜,只从没说过什么,只知道长相上有几分相似,从前常常和秦掌柜下棋……”
…………
贾小楼跪在里面,也不知被翻来覆去地拷问了多久,出尚书府门的时候,太阳都落了,门口等着一顶小轿:“崔爷请您今儿晚上去他府里一趟唱两句,您赏脸。”
陆赜的书案上,密密麻麻写了刚才贾小楼的供词,他又从旁边的的匣子里取出一封贺九笙临走之前留下的书信,仔细比对,回想秦舒往日言行,骨子里的叛逆不服,虽是丫头却从不觉自己卑贱,异于常人。
又从南京调了当时的家下人回话,便知她十岁上落水之后浑然变了个人似的。
陆赜是孔圣人的门徒,从来不信神鬼之事,此刻也有几分相信了,恐怕此董凭儿非彼董凭儿了。她从前喝酒后说的醉话、胡话,也都能一一联系起来了。
他这次去小檀园走的是正门,下人恭恭敬敬请到秦舒所住的明光堂。到的时候秦舒还在议事厅议事,并不见人影,珩哥儿坐在书案前写大字,从窗花格子里瞧见陆赜也浑似没瞧见一样,头也没抬。
秦嬷嬷给陆赜上了茶:“您宽坐,姑娘在外头同掌柜们商议事情,奴婢去请了小公子出来见客。”
说罢各自端了一小碟子奶油松酿酥卷、糖霜小米糕进去,见珩哥儿绷着一张脸,笑道:“我们珩哥儿下午就没用饭,现如今还不吃些甜的。这可是乘着姑娘不在,嬷嬷专门去小厨房给哥儿端的。”
珩哥儿最爱吃甜,当下搁了笔,拿起一小块儿奶油松酿酥卷咬了一口,道:“嬷嬷,新换了厨子吗?怎么比以前的鲜甜多了,连一点奶腥味儿都没有。”
秦嬷嬷顺势道:“这是尚书府荐来的厨子,做这些点心是顶顶拿手的,连姑娘平素不爱吃的,也多吃了一块儿。”
珩哥儿只当做没听见,又咬了一口米糕,秦嬷嬷取了手绢擦他嘴角:“小公子,听嬷嬷的话,姑娘不在,论理是该你出去待客的。便不说这个,以后也是要相处的,将来早早晚晚都要改了称呼的。”
珩哥儿瘪瘪嘴,赌气道:“我才不要,我姓秦,他姓陆,旁人一看就知道不是亲生的。不是亲生的,为什么要改称呼?”
秦嬷嬷哪里知道这就是亲生父子呢,只想着为珩哥儿好,总不好闹得太僵,见他倔脾气,只好道:“那不是亲生的,即便是外头票号那些叔叔伯伯,姑娘不得空,你不也常常去见客吗?怎么这回偏偏不肯出去了?”
珩哥儿哼一声,端了碟子,趴到窗前,廊下的石缸里养着红色的游鱼,他掰了块儿点心扔过去,果然见红红绿绿的金鱼争抢起来。
秦嬷嬷跟过来:“哥儿这性子真是十足十随了姑娘。”她劝不动,正想着转身出去,便见陆赜绕过山水四季屏风进来了,她正不知道怎么打圆场,就见陆赜挥挥手:“嬷嬷去议事厅侍候吧,要是太晚了还没商议完,您就劝着她点。”
秦嬷嬷应了一声,临出门前又望了望珩哥儿,颇不放心:“小公子的性子跟姑娘是一模一样的,还请大人担待一、二。”
陆赜失笑,这样郑重其事的,倒显得他心胸狭窄得要跟个五六岁的孩子计较,何况这孩子还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此时,也得了教训,往日哪里耐烦下人置喙主子的事,只这老嬷嬷是好心,又是秦舒亲近之人,免不得耐心些,多几分尊重:“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陆赜倒水磨墨,珩哥儿依旧趴在窗户上,背对着他,并不理人。等陆赜写完了一篇小令,还见他端着空盘子趴在窗边,暗自笑笑,果然还是小孩子心性。
陆赜敲敲桌子,问他:“下个月初六便是大婚的日子,你是留在小檀园,还是跟着去尚书府。不过,我看你的样子,肯定是不屑去我的尚书府的。这样也好,你娘如今又有了身孕,身子渐渐沉了,你要去跟着她去,免不得叫她费神。”
珩哥儿果然转过身子来,一双眼睛圆圆地瞪着陆赜:“你说了不算,凭什么叫我娘去住尚书府?”
陆赜招招手,见他梗在那里不过来,笑笑,耐心道:“能告诉爹爹,你为什么这么厌恶我吗?”
珩哥儿抿抿唇,只装作不懂:“大叔,你自己没儿子,便随便乱认的吗?我姓秦,我自己有亲生父亲的。”
陆赜失笑,果然,不论是性子还是口才,都是十足十随了秦舒,他伸手去摸他虎头虎脑的小脑袋,却叫他一偏头躲开来。
陆赜无奈,想着日久天长,并不急于一时,只得站起来:“你继续写功课吧!”便抽了本书,坐在一旁瞧起来。
父子二人各自做各自的事情,陆赜偶尔觑上一眼,指点珩哥儿执笔的姿势、运笔的技巧:“练字练的是心,笔随心转,笔随意动,字迹才不凝涩。”
珩儿虽不做声,却也听他的指点,又写了两大张字,写到最后便是自己也觉得又些许进益。
陆赜站在他旁边,满意的点点头,见他用来练字的是一篇时人写程文,道:“你这个年纪正是打基础的时候,万万看不得这些束手束脚的八股文。即便是进学,那也得先认真学几年的《三通》、《四历》来。代圣人立言不假,这些高头讲章是些嚼烂了的甘蔗渣儿,临上考场那年,学一学便足够了。”
这同先生讲的全然不同,珩哥儿愣了愣:“可是先生说,八股文写得好,便是做什么文章都不在话下,写诗得诗,要赋能赋。便是我现在年纪小,看不太懂,早早熟悉了起承转合也是大有益处的。”
陆赜笑笑:“哪里来的老夫子,恐怕连举人都未中。”一面提笔在宣纸上写了几本书:“你这个年纪要学的是这几本书才是。你要是愿意,每日早晨抽一个时辰到尚书府听我讲学,如何?”
三元及第的状元给自己讲学,这诱惑不可谓不大,珩哥儿翻了翻白眼,正犹豫着,便从窗户里瞧见秦嬷嬷扶着秦舒从月洞门里过来。
他从凳子上滑下来,登登登跑过去,牵了秦舒的手,一边撒娇说想去大卧佛寺看樱花,一边又显摆似的絮叨今天自己又读了什么书写了几篇字。
秦舒进得屋子,叫陆赜扶着坐下来,手里细细瞧过了那几篇字,笑着夸他今日用心,才说了两句,就听陆赜道:“时辰也不早了,你梳洗了就睡吧,叫嬷嬷送他回去安置了。”
珩哥儿哪里肯听他安排,闹着要跟秦舒一起睡,偏陆赜不许,还拿大话将他:“你如今也是正经开蒙了的人了,倘若日后同窗来往,旁人知道你这个年纪了,还像奶娃娃一般同母亲一起睡,岂不是要笑话你。”
秦舒摸摸他耳垂:“别听他的,你去洗了澡,便自己上床去睡就是。我在这里等外头的一份儿文书,等他们送来看过了再睡。”
珩哥儿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果然被唬住:“那我去碧纱橱里睡。”他只觉得叫陆赜留在这儿,升起一种不安感来,并不太信任他,毕竟可是有提剑闯门的先例的。
秦舒自去洗漱了,穿了中衣出来,安胎药刚好送来凉了一会儿,喝了一口,见陆赜还没走,歪在床上,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
她走过去,认了出来,好像是自己从前在扬州时节为了卖钱,写出来的棋谱。
第104章 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了
陆赜合上棋谱, 伸手去扶秦舒问:“你今天感觉如何了?可还反胃?有什么想吃的没有?”
秦舒不回答,反而把那本棋谱拿起来瞧了瞧,的确是自己拙劣的画工, 拙劣做旧的泛黄的宣纸, 问:“你从哪里翻出来了?这本棋谱应该在扬州苏姑娘手里的,她现如今过得如何?”
陆赜坐在旁边拿了松江棉布来替她擦头发:“她已经嫁人了, 是个落第的举人,送棋谱回来的人说, 过得很好。”
秦舒点点头, 再无话说。倒是陆赜有一句没一句, 问她大婚那日可有什么想要的安排没有, 又说到时候南京老太太、并京府这边国公府的亲戚大抵都是要见一见的。
秦舒也只点头嗯一声,无可无不可的态度, 没什么大反应。坐了一会儿,外头送的文书看过了,提笔回了两句叫人连夜送出去, 便上床歇着了。
只是她并不太睡得着,躺了一会儿, 陆赜伸手去摸她的小腹, 已经有一丁点微微隆起的幅度了, 细绫裁的中衣滑滑的, 想问的很多, 思忖良久, 只得一句话:“你下棋是同谁学的, 这棋路恐怕非当今的名手,抑或是哪一位隐居的世外高人?”
秦舒把他手抓起来,抚到一边, 低喃:“太热了!”
陆赜从枕头下摸出来一柄黄杨木的折扇,轻轻地摇着,不过摇了一会儿便慢慢停了:“你少见些风,不然又头疼的。”
秦舒轻轻嗯了一声,又听得他问:“听原先园子里的人说,你十岁上的时候落水掉进冰湖里,高烧了大半个月,险些丢了性命,醒过来的时候,连自己名字都忘了?”
秦舒睁开眼睛,问:“你派人回南京查我了?”
陆赜听出她语气里的戒备,呼吸顿住,不再问了:“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了。”
到了大婚这日,小檀园这边还好,秦舒交待过了,不必大操大办,一应贺喜之人都不收贺礼。她精力不济,也不肯随意见客,不顾那些俗礼,因此这日睡饱了,这才起来梳妆。
旁边的妆台上摆放着陆赜送来的凤冠霞帔,金边秀纹并珠翠玉坠,殊为华丽,旁边站着尚书府送来上妆的嬷嬷:“姑娘,这是一品命妇的冠服,冠花钗九树、九钿,翟衣上也是九对儿翟鸟,全合九九归一之数。”
旁边的丫头端着托盘,掀开来,便见玉带、佩绶,素白中单,那嬷嬷还要开口一一详解,便被秦舒打断:“好了,时辰不早了,上妆吧!”
那嬷嬷应了,手上很麻利,先拿了楠木梳来梳了一百下,这才绞面、上妆,她手上不停,见这位新娘子嫁得超品的国公,大婚之日竟然也没有一点笑模样,心下纳罕起来。
等侍候秦舒穿冠服的时候,竟见她小腹微微隆起,当下眼皮一跳。这嬷嬷是京府国公府这边送来的一位老人,受了自家国公夫人的吩咐,要好好相看相看这位新娘子。
秦舒这时候,自觉无需避讳,穿好了衣裳,嫌那凤冠太重,并不先带着,过得一会儿,水袖推门进来,手上拿着一个锦盒。
秦舒皱眉:“不是说不收礼了吗?”
水袖笑笑,放在桌子上,打开来:“姑娘,是贺学士命苏州制造局送来的,说这东西不比那些金啊、玉啊的。姑娘一见,一准儿喜欢。”
秦舒打开来,见是一个磁生电的小装置,磁铁,导线,一个小风车,闭合按钮,那风车便慢悠悠转动起来。
那梳妆的嬷嬷见了大惊,这风车也没有碰,屋子也没风,怎的自己就转起来了?又见那新娘子笑起来:“替我多谢她了!”
水袖瞧了瞧那嬷嬷:“嬷嬷,我陪我们姑娘说会儿话,您下去忙吧。”
等人走了,水袖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来:“姑娘,这是贺学士给您的信,说原本有些话是要亲自跟你说的,只是走得急,来不及说。”
秦舒打开来,见一张梅花笺上,写了八个字:“来日可待,稍安勿躁。”这八个字,倘若秦舒早一个月瞧见,必定升起无限的希望来,只是此时此刻,不知道为什么只微微叹息,便吩咐水袖:“烧掉吧!”
过得半个时辰,秦嬷嬷便进来催:“怎么凤冠都还没戴?花轿都到门口了,说话间姑爷就要到了。”
秦舒觉得这声姑爷很刺耳,却也说不得什么,叫秦嬷嬷服侍着戴好凤冠,就见陆赜一身大红色袍子从门外而来,面如冠玉,剑眉入鬓,一双眼睛瞧过来,便熠熠生辉。
陆赜见她一身凤冠霞帔,不过静静站着,却叫他大为快意,执了她的手问:“今儿身上可还舒服,有没有害喜?”
秦舒微微摇头,便被他拦腰抱起,送到门外的七宝流苏花轿上,又嘱咐她:“只拜了堂,你便往后面歇着去,自用了膳便是。等行完合卺礼,你自梳洗了睡便是,倘若身子不舒服,一定要说。”
秦舒听他这样说,一时胸口发闷,反而握紧他的手。陆赜脸色都是志得意满的喜气,问:“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秦舒扯出个笑来,摇摇头:“你这样倒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叫我觉得竟有些不认得了。”
这一路上,秦舒都恍恍惚惚,听见外面的礼乐鞭炮,恍惚隔世,叫人牵引着下轿,拜堂,直到陆赜挑开大红盖头,这才回过神儿来,见屋子里一群不认得的女眷。
婆子端上合卺酒,匏瓜一分为二,一半乘着酒,一半乘着水,秦舒端起来,喝了一口,不觉得为什么觉得很苦,从舌尖蔓延,她微微抬头,见陆赜也正含笑望着她,一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