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恩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这些，都是你之前送给雷恩斯的礼物。他托我全部退还给你。请你拿走，不要再来找他了。”
利亚娜面无表情。
有一瞬间，她不小心陷入了回忆。前世也是如此。
雷恩斯托赞恩，把这些物件全部退给了她。
她当时表面没什么，心里却难受极了。她后来追去问雷恩斯，是不是他真的想退，是不是赞恩因为讨厌她背着他做的。
雷恩斯以冷淡的回应让她有了肯定的答案。
他那时，似乎就没把自己的心意当回事过。这令她又暗自难过了许久。
不过现在……难过什么的，再不会有了。
嗤笑声隐隐响起。
礼物垒成的小山愈来愈高，赞恩手下人多势众，不过转眼的功夫，便完成了搬运。
“好了，都在这里了。”赞恩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我再说一遍，高登小姐。如果你还想保有自身最基本的体面的话，请主动把这些东西带走，不要再来纠缠雷恩斯。这是他本人的意愿。”
嗤笑声爆发了。此起彼伏。
赞恩维持着高傲而刻薄的神态，睨向了利亚娜的脸。
他一向不喜欢利亚娜·高登，也不把她当回事。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想认真地将她所有的表情变化收进眼底。
他想，他的话对一个女人的确有些过分，如果她此时表露出极大的难过，他或许会难得地对她生出一份恻隐之心；
但他又认为她必须难过，且她的难过似乎是他期盼看到的。毕竟，他不喜欢她。
利亚娜·高登，总是踩在神院上院的规则和陈规上行事，本该被打压。
赞恩盯着利亚娜的脸。
而不止赞恩，站在他身后的，行路于四周长廊的神院上院学生，这时，凡是能看到利亚娜的，几乎都将目光落到她的脸上。
眼神或幸灾乐祸，或探究，与赞恩一般，他们企盼着看利亚娜表情的破裂。
然而……他们却失败了。
利亚娜抬起头，目光和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哪怕一瞬间的凝固都没有，眼神依旧带着之前挑衅赞恩时的那股子慵懒。
“好的。我收下了。”她语气如常，想了想，干脆把自己手中的盒子也叠到了那堆箱子山上。
在众人的注视中，她打了个哈欠，“你们也完事了吧？慢走不送。”
……
大学殿，顶楼书阁。
阳光从蓝丝绒窗帘间的缝隙潜入，照到了高椅上的男人。
他脸庞轮廓分明，眼窝深邃。
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金链垂到他的纯白神术师制服上，而其左臂，是金丝绣成的巨蟒图腾。
巨蟒从深邃的湖泊中冲出，背脊上是如鹰般的宽翅，展翅吐信，凶猛却沉敛。
这正是掌控神院上院四大家族之一德威尔家族的唯一标志。
男人紧阖双目，睡颜沉静。
但几乎就在一瞬间，他的神情出现了几不可察的变化。
“利亚娜·高登……”他无声地低喃，似倏然承受了难以抑制的痛苦。
少顷，像是梦魇乍去，他猛地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
他的额头上已冷汗淋漓，一对蓝色的眼眸迷离。但待他抬头，目光触及眼前神院阁楼的光景时，瞳孔却猛然一缩。
“这里……”
他的手碰到高垒的术典，其尽数倒了下来，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德威尔阁下，怎么了？！”
巨大的动静立刻引起了外部的注意。
一位侍者闯入藏书室，但入眼的情形，是男人坐在椅上，双手交握，眼里是一片难以置信。
“利亚娜呢？”男人沉默半晌，抬头哑声问。
“利亚娜？……您说的是利亚娜·高登小姐？”
来人似乎对他的询问感到不解，“阁下之前不是让克拉雷少爷去帮着处理她的事吗？还说不要再用她的事叨扰您……唔，她刚才的确又来找您了。克拉雷阁下记得您的嘱托，便直接带人搬上她给你的那些礼物下去了。”
男人的眼神迷惘不过三秒，似乎是倏然回忆起了什么，他的脸色变了。
“——德威尔阁下？你这是要去哪儿？？！”
男人披上纯白的斗篷，匆匆推门而去。
第2章 风动 明明来时满心焦灼，临到门前，他……
雷恩斯来到大学殿前时，只看到殿下的人群已散，赞恩带着一群学生气势汹汹地往回走。
“雷恩斯，你怎么来了？？”看到他，赞恩吃惊地驻足，“你之前不是说要休息吗？”
雷恩斯一声不吭，与往常一般沉默。
但赞恩却隐约捕捉到，雷恩斯瞥向他的一瞬间，眼里浮现了复杂的情绪。
却转瞬即逝，仿佛只是错觉。
雷恩斯沉默了几秒，才问：“……赞恩，利亚娜呢？”
他声音涩然，正如一位沉睡已久的人，发声极为困难。
“利亚娜·高登？”赞恩微愣，随后了然地笑开了，“哈，你是问你之前交代的事？放心，已经处理好了，那些礼物她都收回去了。哼，她装得倒是没什么，但我估计之后她也没有脸再来缠着你——”
他话音未落，却见雷恩斯脸色陡然苍白，如同听到了最糟糕的消息。
“……喂，雷恩斯，你去哪里？！”
……
花坛前，雷恩斯发现自己终究来晚了一步。
星草花树火红的落叶随风舞动，徒留一地火星点点，利亚娜和那些礼物已统统不见。
他抿唇不语，手握成了拳头。
但不过几秒后，他转头挡住了一位路过的法师询问：“请问，你先前是否一直在这里？“
“你看见利亚娜·高登了吗？她现在怎么样？”
他的声音暗哑，像是宿醉方醒的人，用尽力气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
却目光如电，其中透着带着迫切的威压。
学生不知所措地“啊”了声。
“德威尔阁下，我先前的确在这里。看到了刚才的一幕……在克拉雷阁下来退还了利亚娜·高登小姐的礼物后……她似乎颇受打击，一个人呆呆地站着等人散了，才叫来了一群他们下院的法师。他们不一会儿，就把这里的东西清走了……”
“至于去哪里……唔，我听到他们似乎说是回下院或图蒙林地。”
他说得磕磕绊绊，因为雷恩斯这个传闻中的当事人的问题实在令人惊奇。
雷恩斯听后却沉默了。
神院，是统治南境、主持光明神信仰的最高组织，其下属学院一向分为上下两院。
上院接收来自大家族、拥有高贵的神术师血统的法师为学生，下院则接收在南境认知中较为次等的巫师、奥术师为学生。上下两院一向矛盾尖锐。
他的家族属于上院。
而利亚娜的下巫族，便是组成下院势力的大族之一。
雷恩斯印象中，利亚娜这个时候虽然在上院不受欢迎、饱受争议，在下院却因为她张扬的性格和出挑的美貌颇有人气，自然能喊来人。
“……图蒙林地么？”
他抿了抿唇，重复问。
“是，是的。”学生战战兢兢地回答。
“谢谢告知。”
雷恩斯抬手，圈起了一道巨大的金芒法阵。
一只雄壮的狮鹫破阵而出。
他跃上狮鹫，念了句古语，一人一兽便振翅离开。
“——雷恩斯，你这是去哪儿？？”
赞恩·克拉雷气喘吁吁。他因为雷恩斯的反常离开而追来，却只来得及看见雷恩斯消失在天际的背影。
他傻眼了，皱眉道，“雷恩斯说了他是要去哪儿吗？”
“唔，回克拉雷阁下，似乎是图、图蒙林地。”
“……什么？图蒙林地？？！”
……
图蒙林地，坐落于神院所在的千圣城以南，是神院为下巫族学生准备的栖居地。
其间巨木参天，郁郁葱葱，树叶枝干连成一片莽莽绿海。
而从上方望去，在绿海间，有许多零星的浅木色随风浮现。那是下巫族族人的树屋。
下巫族，本是居于南境边界栖居于山野林地的小族，生来与旁族的生活习性大不相同。其族人大多习惯生活在筑于巨木上的树屋中。
利亚娜所住的也是这样的树屋。
而雷恩斯骑着狮鹫到达了图蒙林地的上空时，不过一望，便直接轻车熟路地俯冲，径直停在了利亚娜树屋所在的巨木下。
站在树下，雷恩斯有些茫然。前世，他便来过这里多次，无论是利亚娜住在这里时，不住在这里时。
他们还在一起时，他常来。往往他不过才刚到，利亚娜听到动静，便会以最快的速度攀下树来雀跃地迎接他，搂着他的脖子，对他一声又一声地撒娇。他那时总是淡淡地回应。
后来利亚娜跟着部族搬走了，他也常一个人散步散到这里，路过时，会停下来看看。
再后来，南北境混战，物是人非……他便再没来过这里了。
雷恩斯沉默，目光却凝在了眼前一条垂直而下的树藤上。
其悬挂于高大的常青树顶端，其上缠绕着几串银铃。拉动树藤，银铃便会发出清脆的声响，这是下巫族让来客通告主人有人到访的方式。
往往银铃声响，主人便会出来迎接客人。
利亚娜树屋对应的银铃就在眼前。
而雷恩斯的手牵上树藤，胸口起伏一番，却又放下了手。
明明来时满心焦灼，但临到门前，他却望而却步了。
想到前世种种，雷恩斯既恨不得立刻再见到利亚娜，却又胆怯于再见她。
——他不知道，如果相见，他该以什么样的神情和心情面对她。
他低头，两种情绪在心中斗争，企盼最终战胜了胆怯。
……一切重来，他发了疯般地想见她。
雷恩斯手指牵动，银铃发出一阵如溪流般的冷冷声响。
明明四周尚有微风吹拂和鸟儿鸣叫，但这一瞬间，雷恩斯眼中的一切都静止了。
这静止仿若为那屋中的人而生，只等她出来，让一切恢复正轨。
然而少顷，微风再起，鸟鸣未绝，雷恩斯渐渐能再次听到这些声音，树屋里却无人出来。
……一切都变得空荡荡的。
像是有人用拳头在心口狠狠地砸了一拳，砸出了一道缺口，雷恩斯心中强烈的忧虑一泻千里。
他不甘心，深吸一口气，再一次地拉响了银铃。
却依旧无人应答。
“德威尔阁下，您怎么在这里？？”
一道浑厚的声音却打断了他的思绪。
他回头，才看到一位棕发的中年女士正来到了他的身后。
她身材略臃肿，鼻梁上架着一副木框圆眼镜，身穿葛布长裙，正探究地看着他。
而雷恩斯记忆力一向很好，一眼想起了眼前女士的身份。
桑纳·布拉尔，下巫族小有名气的古巫术师。
她是巫族来神院沟通联盟事宜的代表之一，同时负责照应所有来到神院进行交流就读的下巫族学生。
在雷恩斯印象中，利亚娜和她交情匪浅。
“你好，布拉尔女士。”
不过瞬间，雷恩斯便调整好了面部的表情，礼貌地询问：“不知道您是否见到利亚娜·高登？我有事找她。”
许是联想到近来的部分传闻，女士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古怪。不过，她终是用不太熟练的南境标准语道：
“唔，您找利亚娜？但我想，她今天还没回来……她一早就出去了。请问德威尔阁下，您来这里，是找她有什么事？如果方便告知，我可以等她回来转告。”
雷恩斯沉默。
……利亚娜，不在？
前世，他这个时候尚不关心她，所以凭借记忆，无从得知她现在在哪里。他不过是凭他对利亚娜的了解，推断她回到了图蒙林地。
记忆中，这个时期的她遇见任何困难和挫折，总喜欢躲回自己的树屋。
但她……竟然不在？
“……德威尔阁下？”雷恩斯一时未答话，布拉尔女士再次发问。
他再瞥了眼树前垂挂的银铃，却立刻作下了决定，“布拉尔女士，感谢您的告知和好意。”
他回答道，“但我想，这件事不必您转告。我会在这里等她回来。”
……
利亚娜披着一件带着兜帽的褐色斗篷，身上萦绕着黑雾，此时正缓步行走在一片黑暗之中。
她步行不过半里，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闹市景象。这是卡塔尔黑市。
位于北境与南境的交界处，在接近三个世纪前由一个接近半神位格的大神术师卡塔尔成立。不同于坐落于精确物理位置的其他市场，卡塔尔黑市的主构是一个趋近真实的幻境。
其需要特殊的咒语与资格赋予才能进入。在卡塔尔黑市幻境，所有人，无论南境人还是北境人，都会自动更异外貌。而一切地上市场无法光明流通的物件，在这里，都可以进行交易。
保护隐私，勿妄议黑白——是卡塔尔黑市成立的宗旨。
步入闹市的一瞬间，利亚娜的外貌已立时产生了变化。她身穿黑色肃穆的古修士长袍，身披斗篷，兜帽遮面，脸变成了一张毫无特色的中年女人脸。这是她常用的伪装。
穿梭杂乱的街道，看见她过往最熟悉的那家交易场所紧闭大门。利亚娜没有犹豫，转身就走入了她身后的另一家——这都是她熟悉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