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还不曾派人去庆平,可林斓嫁人不到一载就闹到和离的地步,庆平一带怎会没有风言风语,他纳她之前当然会让人去敲打一二,免得传到京中成为笑柄。
再者林斓显德三年出嫁,如今和离待归,在世人眼中她的身价自然比不得当年云英未嫁时风光高贵,再端着当年的谱儿挑三拣四岂不可笑,贺清屏也正是此意。
彼时他和母妃以正妃之尊位求娶林斓而不得,如今他能专程探望许林斓一侧妃位都是看在林相一门父子四杰的份上。不然就凭林斓一素行粗鄙的二嫁之妇,岂配为天家妇。
听到如此羞辱人的话花厅里伺候的家仆都忍不住变了脸色,有那胆大的直接对贺清屏怒目而视,林斓却仿佛听不出贺清屏的言下之意一般,态度温和的点了点头。
“显德三年事儿多了些,确是忘了如今已过了年了,”林斓笑得贺清屏头皮发麻,果然下一句俏脸一沉就转了话风:“至于我之为人,不劳你贺清屏费心。你只管等着回去京里,跟陛下解释你如何在如意下落不明前朝余孽为祸之际来跟我一个妇人磨牙喝茶便是了!不知奉先殿的砖让不让丧天良没伦理之辈跪!”
虽说从一开始就晓得贺清屏根本就没把贺芝放在心上,甚至极有可能盼着贺芝落在逆贼手中,林斓此时此刻还是忍不住气红了眼。
家事国事一概不顾,满脑子只有自己那一点得失计较,如此狠心凉薄人品低劣且还志大才疏,这样的人也敢肖想染指皇位,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若是在几年前,林斓定要不顾上下尊卑立刻唤人拿棍子将他撵出去。
好在她不撵贺清屏也气得抬脚就要走,身旁的宫人想劝还挨了他一脚。这会儿贺清屏满脑子都是林斓桀骜不驯的模样,隐隐还有点对她去显德帝身边搬弄是非的惧怕,哪里还顾得上谢家舅舅的叮嘱。
贺朱有母族的支持又如何,聘娶陈氏的女儿又如何,他身后有谢氏倾族相助,并不比贺朱差什么,何必要受林斓这个恶妇的气!
贺清屏甩袖离去,坞堡碉楼上的守卫亲眼见着他带人去了与贺芝出事之地相反的方向,急忙派人进来报与林斓知道。
林斓即便早有准备,闻言神色依旧难免黯淡了一瞬,她强忍片刻终究还是忍不住出言讥讽:“都到如今这等情势了,贺清屏还是不愿纡尊降贵亲自去救自己母族寒微的弟弟,甚至都不觉得这会引来陛下震怒,谢氏竟然也还愿辅佐这么一个东西,世家、门第、姓氏,他们眼前除了这些又剩了些什么?北地二陈已灭其一,竟还如此执迷不悟。”
这样的话林斓也没指望左右会有人接话,她深深叹了口气,静下心后只得学母亲罗夫人,虔心祈求神佛以获片刻安慰。至少大哥林文还不曾传信回来,眼下境况杳无音讯也能算是好消息了。
如此又过了四五日,这日林斓午睡醒来,心中莫名有些不安,仔细问过坞堡各处的守卫却无人发觉异常,林斓便只当自己忧思过度乱了心智,特意拿了卷佛经来观摩一二。
可一向总能带来片刻出世忘我之心的经卷也忽而失了效用,随着夜幕低垂,林斓心中焦虑更甚,这无端的慌乱甚至令她有些坐立难安,不得不在花园中来回漫步以清心正神。林嬷嬷见她如此神思不属也不由悬了心,问过林斓后秉着宁可信其有的心思亲自出去吩咐众人行事务必小心稳妥。
众甲士纷纷应诺,当晚巡夜时果然加倍小心,才能在夜半星光微弱之际察觉到有一伙身份不明之人想要趁夜色悄无声息的靠近。
淡淡月华照亮了几柄利器,守夜的甲士一个激灵直接点燃了角楼上的狼粪堆,反手便擂响了召集人手的铜锣。一时坞堡东侧狼烟冲天而起,整个庄园都在连天锣鼓声中惊醒。
林斓原就睡的极不踏实,锣声一响她便直接惊坐而起,披衣裳起身时还不忘一把抽出枕下压着的匕首握在手中。
外头的消息也很快传了进来,林文留下的甲士头领一面率众人搭弓御敌,一面还不忘分出一部精兵护住林斓所在的院子前后,护佑她的安危,万一情况有变还可以立即护着她撤回城中。
已然换了一身男子装束的林斓问清来犯之人大体数目后却平静的拒绝了这一安排。
见来报信的人还有话说,林斓干脆抬手示意他不必开口,以一种温柔而坚定的眼神环视左右:“兵寡而不分,若分一部精锐守在这方寸之地,碉楼还余多少御敌之人?如今敌我相当,我等有高墙可守,背后有城郭襄助,有何惧哉?林氏从无弃下溃逃之辈,我虽内帷之人亦不敢令祖辈蒙羞。”
说罢,林斓为防林文留下的人手擅作主张分心看顾于她,干脆领着人来到坞堡墙下,各自寻掩藏之处守好,又让人上碉楼传讯,道是她愿与诸人共进退,只要坞堡不破,她便安全无尤。
众甲士原本因此番护卫的是位年轻世家贵女而颇有几分束手束脚,唯恐稍有差池辜负了家主希望,因而哪怕心知局面占优也要留下后路以防万一,却没想到林斓脾性竟与林家几位公子如出一辙,为首的二人登时松了口气,终于能将全副心神都用来对付外头的贼寇。
这批甲士从前都是林相的护卫,多次护林相上阵厮杀,隔着四十余米与来人一交手就明白这一批是些硬茬子,一轮箭雨过去竟然没能留下几具尸首,不必人多吩咐便提起了十万分的小心,慎重以待,几轮下来终于逼得他们掉转马头,似乎想弃坞堡而去。
众人精神一振,手上箭支更密,却还是让打头的几人渐渐脱出了坞堡射程,追之莫及。两位首领跌足长叹,却不想忽有黑羽利箭从侧方来,一箭将跑在最前头的匪徒射下马去,众人口中的叹息陡然转为惊愕之声。
林斓身在墙下瞧不见外头情景,突然听见诸人哗然之声不免心中担忧,她正想举着牛皮小圆盾从掩身之地出来一问究竟,便听的墙外大冉军中号角响起。
第34章 挑拨是非 马叔叔真是老当益壮。
牛角号声悠长而凌厉, 刺破无边黑夜,林斓自回到父亲身边后多少次于梦中被这出阵曲遥遥唤醒,不由立即喜上眉梢。
她克制着内心的雀跃, 谨慎小心的登上碉楼与众甲士一齐向外眺望, 果然见上百骑从两侧呼啸而来,将匪徒残部团团围住制伏,一旁的空地上似乎还横七竖八倒了不少尸体,尸身上黑羽箭尾寒光凛凛。
林斓眯了眯眼,单凭火把油灯的光芒却着实分辨不清这百余骑人马的装扮,只能勉强认出他们行军布阵确实是大冉精锐部队的手法。不过略作思索,林斓便从一旁的柴堆中抽出一根木柴点燃高举, 左三右四上下晃了几圈,打了个大冉军中密语。
几息功夫后,下头忽而亮起一点火光, 片刻后聚成一团灼目火光, 由人举着回了个事毕的讯号, 然后那百余骑便上马拨转马头, 向林斓所在的坞堡而来。
林斓见状立即吩咐众甲士拉弓戒备, 自己也与他们一起不错眼的盯着下方的动静。好在那些人一直缓缓前行,长弓已然背回身后, 刀剑等兵器也都尖端向下仅作防御, 瞧着确实没有敌意。
离坞堡大门还有二十余米时来人便纷纷勒马, 单余一骑越众而出,直走到坞堡大门下才仰头报上名号:“在下平国公麾下参将虞丑, 与弟兄们追流寇至此,不知主人家能否行个方便,容弟兄们借宿一晚。贵主人忠君报国, 日后请功薄上必有性命。”
少年其声朗朗,劲瘦挺拔的身躯浸着血火之气端坐马上,即便一张逸丽无双的面孔叫黑灰抹得惨不忍睹,林斓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墙下之人正是失踪多日搅得她心无宁日的贺芝。
她几乎一瞬间就红了眼,咬破了唇才能唤回几许神智,仔细思索贺芝的话中是否藏有什么玄机,而贺芝在适应了大门周围的耀眼火光后也终于看清了一身男儿戎装的林斓,仿佛迷途之人历尽艰辛寻到归处一般狂喜大笑出声:“阿斓!阿斓!”
林斓忍了许久的泪应声而落,她哽咽着骂了一声“王八蛋贺如意”,便背过身抹着泪吩咐众人熄了狼烟开门。
几个心腹甲士也曾听过当朝六皇子的名讳,闻言立即恍然大悟,立刻招呼人转动大门机关。
门外贺芝话都没喊完就发觉林斓不见了踪影,不由大急,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出声追问,身后就有一魁梧大汉大咧咧策马几步跑到他身边,重重一掌拍到他背上,打得他闷咳起来。
“奶奶个熊!你小子不行啊,连自己人在哪儿都知不道!害得弟兄们白白戒备半天,一会儿自罚三大碗!”
林斓本已打算回去院子里躲着,把贺芝留给管家等人招待便好,一听这洪钟似的熟悉大嗓门却只能无奈停步,亲自带着人去门内等着。
毕竟以平国公马不平的脾气,要是她这个“老友”之女不肯盛情款待他这位跟自己父亲同生共死过的“亲叔叔”,怕是回京后林家上上下下从老太爷到院子里养的锦鲤都能让他念上三百遍。
不过鉴于平国公与贺芝二人都是历险归来,即使林斓心里不住腹诽老小孩、烦人精,坞堡大门敞开的时候她依然掩饰不住面上发自心扉的灿烂笑容,惊得两三年没从林家人身上得着一个好脸色的平国公险些坠了马。
平国公正了正身子保住了名声,下一刻急忙动作潇洒的下马紧走几步扶起了欲行子侄之礼的林斓,咂了咂嘴:“阿斓,嘿,要不是六小子我都忘了你的大名了闺女,今儿你这坞堡守得不错,走走,带叔叔和你兄弟去喝一杯暖暖身。”
林斓眼皮一抽,还是温柔的应了声是,吩咐管事将二人麾下的兵士都请下去梳洗吃喝,又亲自领着平国公与贺芝两个往正厅去,阿玉在前提灯,阿月则飞奔去厨房传话。
平国公步子迈得大,日日在大营里跟军汉们操练也不觉得,等他回过神来想起身边的人是老友家娇滴滴的闺女时早就穿了大半个院子,他不由尴尬的摸了摸胡子,正想安慰林斓几句,才发觉夫人女儿口中“娇美若春池柳”的侄女走得怡然自得面色红润,并无半分狼狈。
他咂了咂舌,又见往来伺候的丫头们也都是一身戎装精神抖擞的模样,终于在长辈的慈爱之心外又对林斓生出了几分纯然的欣赏,情不自禁对另一侧的贺芝瞟了个白眼,嘟囔了一句“弱鸡崽子”。
贺芝这会儿满心都是重见林斓的喜悦和自己一身烟熏泥灰血污汗臭的懊丧,一会儿恨不能林斓眼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一会儿又恨不能林斓根本看不见自己,正矛盾纠结得无以复加,突然就挨了平国公一声嫌弃,整个人都懵了一瞬,一声“老匹夫”都到了嘴边又险险咽了回去,梗得翻了个白眼。
林斓不知这两人闹得是哪一出,却从平国公的神色语气里觉出了他对贺芝的欣赏与爱护,忍不住别过脸微微一笑。
一向最难缠的林家侄女给了自己大笑脸,一直上蹿下跳的臭小子挨了骂不还嘴,平国公这会儿心里真是比刚才亲斩了敌首还美。可惜还没美多久,他刚迈进正厅就看见有两拨丫头各自捧着面盆铜壶澡豆等物躬身等候。
平国公电光火石之间就回忆起了他与林相带兵归营时也是摆出同样阵势等他们自投罗网的嫂子罗夫人,宽阔壮硕的肩背一缩,气势立即就短了一截,幸而他还记得今儿面前的是林斓这个晚辈,才撑住了身为长辈的体面,黑着脸净了头脸和双手。
等他们二人都勉强洗出了个人样子,林斓才端起一碗热热的暖胃汤水,笑眯眯开口:“之前听说马叔叔与六殿下遇险,我心中一直担忧不已,如今你们平安归来实在开怀,我先敬大家。”
平国公看着手边热气腾腾的汤水直接皱了脸,心里默默数过自己离那个捧着酒瓮的丫头还隔了三碗汤的距离,也只得苦中作乐想着侄女总比嫂夫人宽宏,不情不愿的端起碗一饮而尽。
他为了早日喝到那闻着就醇厚的佳酿闷头喝汤,一旁的贺芝抿了抿唇,趁平国公不注意小心翼翼的看了林斓一眼,尽量镇定自若的说道:“其实也算不得凶险。马叔察觉了那些逆匪的埋伏,我们当时是将计就计,让守军和各地误以为我们下落不明也是怕打草惊蛇。那群人确实有些本事,直到今夜剿灭了这一波余孽,才算是基本清理干净了。”
其实他们原可以在逆匪与坞堡守卫交手之前就将人围住,不过平国公远远看着觉得坞堡主人调度十分得当又居高临下占尽地利,他们大可以等一步再出手更加便宜,才多等了那一会儿。
只没想到坞堡里竟然是他的阿斓。
贺芝又自以为隐蔽的偷偷看了林斓一眼,只觉荧荧烛火下他一直一直记在心中的女子已绽放风华,光彩炫目,确是万中无一,令人衷情又令人敬佩。
林斓清清楚楚感受到了贺芝的殷殷眼神,只能借着汤碗遮掩面上的热意,故意避开贺芝的目光看向平国公,含笑问道:“方才听说外头有人箭法精妙连发连中,不知是哪位俊杰?”
平国公被汤噎了一下,似乎丝毫没注意到两位小辈之间的微妙,顺了口气才满不在乎的回道:“也就是你叔叔我年纪大了夜里瞧不清楚,不然哪里轮得到年轻人逞威风?这才到哪儿呢,就敢称精妙。”
说完,平国公终于抿上了他心心念念的好酒,然而他先前吃的汤分量太足了些,他没喝几口就只能无奈放下酒盅,恰好一阵倦意上涌,干脆扯着贺芝的肩膀一起去刚收拾出来的院子的歇息去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修整一新的平国公与贺芝一行就急行军离了坞堡。他们掩去行踪诱敌数日,如今大功告成自然要回去处理妥当后续之事,京中显德帝也等着他们亲述经过。而林斓这一回只派了管事相送,自己则睡到日上三竿,没精打采的过了一整日,直到兄长林文赶了回来才好些。
京中显德帝也很快收到了飞鸽传书,得到了贺芝与平国公皆安然无恙的消息,连日阴云密布的赏心殿里这才雨过天晴。
显德帝阅完飞报连声道好,圣心大悦之后也有了心情去御花园稍作歇息的心情,顺便偶然遇上了近一年正可心的孙美人。
孙美人年方二八,年前才养下了九皇子贺偲,娇媚又丰韵,在显德帝身边颇有脸面,也十分敢开口,见显德帝心情舒畅便娇笑问道:“陛下总算不黑着脸了,可见总算是有了好消息。”
显德帝闻言更为开怀,颔首笑道:“正是。如意和平国公那老马都全手全脚的回来了,没给老子丢人。过些时候斓丫头也能回到文若身边,到时候文若也不会再对着我横眉竖眼的,大善。”
孙美人入宫时日尚浅,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斓丫头指的该是林相之女,请旨和离归家的那个,不由眼波微动,掩唇一笑:“陛下最是宽宏悯下,林家姑娘的亲事还是您亲自赐下的呢,他们家说恼就恼,说和离便要和离,若不是陛下您宽厚,恼了他们也是寻常。”
第35章 明君的准则 不想受宠成全你
孙美人能在一众新送入宫中的二八佳人中脱颖而出, 第一个晋为美人,靠的自然不只是矫颜媚骨,那揣摩君心体贴小意的本领自然也是一等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