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明自然是连声附和, 回头再到蒹葭宫见到贺芝时便恭恭敬敬上前行礼, 顺便与自己的几个徒弟一起把贺芝围到了当中。
贺芝正似模似样的在廊下帮着虞美人浇花修枝,张明明他们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去, 虞美人几乎是立刻就从榻上起了身走到门边,黛眉微蹙看着众人:“又有何事?可是陛下又要召见如意?”
方才显德帝召见贺芝跟张明明嘀咕了几句不肯动弹,虞美人就晓得怕不是什么好事, 后来贺芝闹着写了幅字送过去,虞美人远远瞥了一眼见字迹遒劲有力颇有风骨,也没多管他们父子的事儿。
结果显德帝这么一会儿功夫又派了人来,她就忍不住上下打量了贺芝片刻,总觉得自己生下的这个臭小子八成不仅没给他父皇服软,反而还凑上去添了把柴火。
虞美人的眼中尽是狐疑,贺芝缩了缩脖子还是想着趋利避害,努力温良乖巧的笑了笑,神色肯切的求救:“阿娘,父皇有事传我,可是儿子想再陪您一会儿。”
林相不肯点头应下亲事,他脑子一热还送了那么幅字去,这会儿去觐见肯定少不了一顿骂,只要能再熬一会儿,等他父皇消了气,再见面就好糊弄多了。
等贺芝可怜兮兮的说完,张明明也对着虞美人俯身行礼:“奴婢拜见虞娘娘,娘娘金安,陛下才见过林相,确实想传殿下过去说几句话。”
虞美人晓得显德帝最近一直为几个皇子的正妃人选烦恼不已,而自己这个也着实给他老子出了个难题,凝眉思量片刻后干脆意兴阑珊的翻了个白眼。美人依旧极美,贺芝却看得心都凉了。
果然虞美人下一瞬就直接转了身,随意摆了摆手留下句“好生陪你父皇说话”便扶着张嬷嬷回去歇着了,摆明了是打不死就不会再管。
虞美人头都没再回一下,张明明便笑着做了个请的手势,亲自扶着贺芝的手臂往外走,贺芝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只是脚下不免磨蹭起来。
贺芝是皇子,他慢,奴婢们只有更慢的。张明明轻轻瞟了眼后头跟着的张大宝等人,几个认下的子孙便乖绝的落得更远了些。
张明明这才又微微露出个笑模样,扶着贺芝的手臂轻声道:“殿下向来懂事明理,这一回陛下也不是真的恼了您。只是若非两情相悦,陛下是不会为儿女心事寒功臣之心的。”
言尽于此,蒹葭宫与赏心殿离得也不远,张明明随后一路都谨守本份,规规矩矩的送了贺芝入内,便恭谨的退到了显德帝身后。
显德帝面前还摆着那幅《莫生气》,见贺芝神色乖巧的进殿行礼,他不由咧了咧嘴,用力算着卷轴露出了大半口精心保养的牙:“舍得来给为父请安了?老子为了给你娶媳妇又吓跑了林文若,这么一大摞奏本都没了人一起参详。一会儿老子还要听那几个老东西来给老子念经,没了林文若他们吵吵嚷嚷大半日也定不下个屁来,明儿又是大半天。你说说你这么有孝心,为父赏你个什么好?”
想到林相不在场时几个重臣争执不下进而引经据典互相辱骂先人直至有人斯文扫地的模样,显德帝就觉得自己脑袋突突疼得厉害,再一想他不仅不能动手还要挨个安抚臣子,怒气一下子就顶了上来,他重重一按御案起了身,迈开步子就下去抓贺芝。
贺芝头皮一炸,看着显德帝龙行虎步急不可耐的模样急忙一撩袍子就跪在了地上,中气十足的高声道:“儿不要赏赐,儿愿为父皇分忧!儿这就去林相府上把人请回来!”
他这几句话说得又急又快,显德帝堪堪在他身前住了脚,眯着眼瞅了他半晌才意味深长的笑了笑:“如意果然很有孝心,那就由你去请林相回来吧。请不回来也不要紧,总有法子。”
当然想法子之前要先把惹祸的孽障抽一顿才能出了这口恶气。
贺芝满心都想着去求得林相首肯,最好再见上林斓一面,也没注意显德帝眼里的精光,听到他痛快应了便立即喜笑颜开,大声领了命就想往外走,不防一侧身就有劲风从后袭来,他再想躲避已然晚了,到底重重吃了一脚,身子一扑摔出了赏心殿的门槛。
显德帝这才神清气爽的收了龙脚,慢慢踱步回去看那些满篇之乎者也的奏本,听着贺芝起身时抽气的声响还嘿嘿笑出了声。
张明明看得眼角一抽,心知这是丑女婿头一回登岳家门,等了一会儿还是低声问了句是否要让人服侍贺芝换身齐整衣裳再出宫,显德帝却摸着胡须摇了摇头:“换啥?反正去了也是挨打,这一身正好。”
想着自己还抢在了林家人前头,显德帝不由又笑了几声,看着眼前狗屁不通的奏本都觉顺眼不少。
而林家父子也确实没有辜负显德帝的期望,一听是六殿下贺芝登门拜访,刚回到家中还没吃上盏热茶的林相直接就瞪着眼睛摔了扇子:“不见!让他走!”
一旁端坐的罗夫人嫌弃地瞥了他一眼,没好气的叫住了抬脚就要去大门口撵人的管家:“请六殿下进来,别听老爷的,他这是老糊涂了。”
管家深知家中究竟是谁做主,都没再看林相一眼就领了罗夫人之命而去。林相一口气闷在心头也不敢说,只能讪讪得摸起扇子又扇了起来,以解心中烦闷。
罗夫人一想起女儿的亲事就有气,见状也懒得宽慰林相几句,只冷哼一声:“扇什么扇,这才几月就挥把扇子来晃得人眼晕,不就是陛下想把阿斓许配给六殿下吗?你在家躲着不见人是个什么道理?他进来了又如何,还能带着宫卫抢亲不成?”
林相手上一顿,默默把扇子搁到一旁后便垂头老实听训。只是他虽觉罗夫人说得句句在理,左思右想还是难以放心,忍不住提醒道:“夫人说得极是,可你也知道那贺如意从小就歪缠阿斓,长大了更是不要脸皮,这放了他进来,简直就是开门揖盗啊,他一肚子坏水,定是不安好心!”
说不定半路就想跑去倚岚院,滋事惊扰他的宝贝阿斓。
林相深知贺家男人那一脉相承的德性,即便贺芝生了一副好面孔,那也是显德帝的儿子,定然是天下一等一的不要脸。
罗夫人晓得林相这是没看中贺芝这个女婿,可她心中另有打算,自然不会把贺芝拒之门外,便也只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敷衍道:“怕什么,阿文他们兄弟今日不都在家里?让他们去招呼六殿下就是了。”
说着,罗夫人也不管林相想说什么,只对下首跃跃欲试的三个儿子微一颔首,吩咐道:“去吧,若是六殿下没有诚意,你们阿爹与我年纪大了,不见客也罢。”
这便是任他们施为了。
百花宴后刚刚带着随从把两个弟弟打了一顿套出了实话的林文温文尔雅的起身,便拎着林斐林斏回院子换衣裳取家伙去了。
等贺芝强撑着腰上腿上的伤步伐稳健的随林家管事进来,林文兄弟三人已拎着棍棒一身戎装等在了二门外。
一见向来要好的林斏也站在林文林斐身边拎着棍子笑得不怀好意,贺芝就晓得眼前又是一顿好打。他心里哀叹一声,默默念了两遍林斓的闺名,便硬着头皮上前几步,抱拳一一与林家兄弟三人见礼。
林斏本能就想回礼,只是他身子刚刚动了一下后背上就挨了林斐重重一掌。他吃痛之余急忙去看一旁的两位兄长,见大哥林文正扯着嘴角回以假笑,他便也学着二哥林斐做了个怒目金刚。
林文这才满意,仪态风流的往旁边一让,示意林斐林斏上前:“久闻六殿下武艺精通,阿斐阿斏他们二人慕名已久,难得殿下拜访,正好向殿下讨教一二,还望殿下不吝赐教。”
不吝赐教四字轻飘飘落入贺芝耳中,他望了望林斐林斏两个,心内一嗤。若真赐教了,媳妇还能是他的媳妇?他们想得倒是美。
贺芝一眼就瞧破了林家兄弟的诡计,他暗暗吸了一口气,抚了抚衣袖,便神色坚毅的走了过去。
受了好一番赐教。
第46章 傻子 舍不得自己套不着媳妇
林斐武艺出众, 十四岁便第一次上马杀敌,率兵出征时也一向身先士卒,光是显德帝的厚赏就得过七八回, 是世家中有名的少年英杰, 他如今教训起觊觎妹妹的狂蜂浪蝶来自然更不会留手,一根棍棒舞得虎虎生风。
而林斏虽无军功,一身功夫也是尽得大家真传,还因常与一众权贵子弟殴斗练出了不少极刁钻阴险的招数。
这兄弟二人一个大开大合走得刚猛至阳之道,一个善用巧劲游走方寸之间,偏偏还都对贺芝的拳脚招数颇为熟捻,两人脸皮一抹前后包抄一下, 贺芝当真是费尽了心思左右腾挪还是闪避不及。
林斐那边还好,他总不能当真把贺芝打出个好歹来,棍棒落下时都收着力不说, 还多半挑得皮糙肉厚的地方, 贺芝连抽冷气, 身上砰砰作响却都是皮肉伤。
可林斏那边就狠多了, 用得都是往日跟贺芝一起堵别人时的招儿, 抽冷子来一下都专挑人身上那最疼最嫩的地方,即便贺芝极力忍耐还是忍不住扭曲了一张美人面, 呲牙咧嘴狼狈不堪。
见贺芝不一会儿就被打了个灰头土脸, 一身孔雀开屏似的袍子也扯得乱七八糟, 拢袖立在一旁高台上的林文不禁微微一笑,看着两个弟弟的眼神也多了那么一丝慈爱。
他正想让人沏壶茶来, 留着一会儿给台下比试的三人润喉,一转头却看见林斓身边的大丫头阿玉正在墙根处低声同他的亲随说话。
林文心中一惊,直觉不好, 不由挑了挑眉盯着阿玉瞧了片刻,就见阿玉那么个从小一直大方稳重的丫头眼神竟飘忽不定,浑身上下都透着股心虚的劲儿,林文再看她几眼,她干脆匆匆行过一礼转身疾走跑了。
妹妹身边的丫头林文不好多问,便只能冷着脸去瞧自己的亲随,结果侍奉了他近二十载的亲随竟也不敢看他,只低着头拿手指了指被围在中间当沙包的贺芝。
林文的机敏在御前都挂了名,自然不会瞧不明白如此直白的暗示,显然他们兄弟关门打人的行径已经传到了倚岚院,而阿斓她,心疼贺六那个混帐玩意了。
犹如吞了一瓮陈年老醋,林文抿了抿唇,心中挣扎半晌才没趁贺芝打不还手的时候立即让人取块砚台来飞过去。真打破了头,阿斓要是生了气怕是许久都哄不回来。
林文吸了口气,想到林斓坐在一旁默默垂泪不语的模样,他终究还是不情不愿的让人上去隔开了贺芝和林斐林斏兄弟,扯了扯嘴角恭维道:“六殿下好身手,不愧是吴大家的弟子,武艺切磋点到为止,改日再让阿斐他们同殿下讨教一二。”
贺芝身上疼得厉害,闻言还是努力撑出个笑脸连应了三声,生怕惹得大舅兄不快。只是他低头看看自己衣袍上遍布的脚印刮痕,再一想身上的青紫至少十天半月消不下去,就很是有心明日去找几个经年的“老友”也点到为止一番。
林斏跟着贺芝多年来套布袋下黑手从无敌手,今儿掉头捶了贺芝一顿颇觉过瘾,他正等着贺芝一个应对出错再威风一回,不想贺芝对着他大哥如此乖巧,不免十分失望。
要知道就因为帮了贺芝一回,他从百花宴那日起轮流挨两位兄长收拾,身上的伤就无一日好过,每日还要忍着去给父母请安问好,生怕被问出来直接上一顿家法,真是一把辛酸泪,欲诉无人知。
林斏眼巴巴看了林文半晌,林文也只慈爱的帮他拍了拍背上莫须有的尘埃,便领着一行人进了偏厅分宾主对坐。
等亲随奉上清茶,林文轻轻撇了撇浮沫,看着忙着饮茶头都不抬的三人微微一笑,目光又一次凝在了贺芝身上:“殿下,听闻您去岁就已经通读《春秋》,于《左氏公羊传》颇有见地了。”
贺芝出宫至今只得了这么点茶水,又顾忌着身在相府不敢如林斐林斏一般牛饮,嗓子还干得厉害,可林文开口相问,他岂敢怠慢,瞬间坐得比御前觐见时还板正端方了三分,清了清喉咙郑重答道:“大兄不必如此客气,只叫我如意便可。我天分不及大兄,幸得几位先生谆谆教导,去岁才略有所得。”
几声“大兄”叫得亲近又自然,便是一起胡闹多年的林斏都没想到贺芝能有这样好狗胆,眼中不禁透出点发自肺腑的钦佩之意。
林文呼吸一顿,面上笑意反倒更和善了几分,他也不接贺芝的话,只挑着眉微一抬手:“正好,我今日晨起时竟思绪烦乱,想不起‘杀其君之子奚齐’之后是哪几句,你可知道?”
“杀其君之子”五字林文说得格外清楚,眉眼之间还带着点莫名的叹息之意,林斐看着都觉得后颈一凉,贺芝却只是咽了咽口水,便一派清正恳切的模样回视林文,起身拱手为礼:“如意记得,里克杀其君之子奚齐于次,未葬也。荀息将死之……”
林文没说停,贺芝便一直背了下去。十五岁的少年郎面庞艳若枝上李,身姿宛若南山松,其声朗朗,其情亦真。罗夫人扶着侍女在堂后听了半晌,终于含笑点了点头,招手让人附耳过来。
“告诉老爷,他今儿要是出来拦了,今年都别想再回来住。再让人把我备下的匣子给姑娘送去,等姑娘收拾好了,就按我前头说的,请殿下和阿文他们进来。”
将一切都安排妥当,罗夫人又看了一眼贺芝半掩在屏风后的高瘦身影,才摇了摇头,怀着万千感慨慢慢踱了回去。回去后她还不忘特意吩咐厨房炖了一小锅清热止咳的汤水,林相在旁听着脸都青了。
罗夫人来去皆是悄无声息,别说正手心冒汗喉咙冒烟的贺芝,就是状似气定神闲的林文也不曾察觉。因此当罗夫人身边的嬷嬷含笑进来行礼请他们过去说话,林文还稍稍怔了片刻,似是没想到母亲这么轻易就放过了这个臭小子。
不过母命难违,林文几不可闻的哼了一声便仪态得体的站起身来,请贺芝先行。贺芝倒是想谦让一二,可惜他这会儿嗓子都有些嘶哑,为免一会儿伤了林斓的耳朵,他犹豫片刻还是恭敬不如从命,小心翼翼的走在了林文的前头。
谁知不过绕了两个回廊,后头的林文兄弟三人便不见了踪影。
贺芝后知后觉回过神来,下意识望了眼回廊拐角处的海棠花窗,便见花窗外伊人婷婷而立,遥遥看着他轻叹一声。
“你傻不傻呀。”
林斓穿着头一回上身的天水碧衣裙隔着花窗看了眼衣歪冠斜偏还笑得又憨又傻的贺芝,头上的喜鹊压枝钗颤了颤,蹙着眉轻轻笑了一声:“真是个傻子。”
第47章 开窍【修】 身有彩凤双飞翼【修】……
贺芝下意识抬手正了正头上的玉冠, 望着林斓就情不自禁笑弯了眼,一双桃花眼中似有星河蜿蜒闪烁。
谁知乐极便生悲,他一双手臂还没放回身侧, 右侧的衣袖突然从中裂了好大一个口子, 锦缎撕裂之声响彻回廊,衬得他内里露出的一截雪白中衣更为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