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7号立刻转接受伤船员去医院,236号搜寻现场,救助其余遇险船员。”
“……”
半小时后,二机组将十名船员包括伤员救助上机,林尔峥带领一机组飞至难船上空时,渔船的大半已经沉到水下,海水撞在甲板上掀起大浪。剩下遇险者的遇险者挤在甲板上,看上去无助又绝望。
直升机在海面上十五米处悬停,余跃沿着钢索艰难而下,风浪太大,他在下落过程中摆幅达十几米,渔船也一直在剧烈摇晃,余跃努力尝试了好几次,依然无法登船。
林尔峥操控飞机,沉声下令:“救生员先上来。”
余跃在无线电里反对:“不行!机长,我们时间已经不——”
他没说完便是一声惊叫——海水再一次拍到甲板上,这一次掀起的浊浪有三四层楼那么高。
林尔峥脸色微变,再次重复:“上来!”
“来不及了峥哥,你让我下去!我的任务就是救人!”
“我让你上来!”林尔峥厉声吼道。
认识他这么久,这是沈惟姝第一次见到他最接近发火的状态。
男人疾言厉色:“你的任务是救人,我的任务是保证所有人的安全!现在不是你逞能的时候!”
绞车手将钢索往回收:“跃儿,听机长命令!”
余跃刚升至舱门口,沈惟姝余光瞥见窗外,惊呼出声:“小心右边!”
林尔峥敏锐侧眸,“关舱门!”
他手上已经操作起来了,“抓紧了!”
直升机一个摆尾,在浪尖上完成了一个极限漂移,堪堪避开船上倒落的桅杆。
尽管绑着安全带,沈惟姝依然感觉到骇人的动力和速度。惊魂未定时,她感觉到有凉意伴着风雨扑到身上脸上,耳边好像有撞击与碎裂的声音——
她刷地转头,看到驾驶位那面的玻璃出现了破口。
林尔峥漠然置之。他紧紧拉动操纵杆,再一次将直升机开回到渔船上方。这一次,他调整了登船的位置。
“余跃,你现在下!”
余跃即刻听令,再次尝试上船。
“陈智,看好了——”林尔峥镇定地向绞车手下达指令,“浪把船托起来的时候,放长钢索!”
海风混着冷雨还在不断往机舱涌,小刀子一样在他们脸上割。沈惟姝抹了把眼下,清理视线继续观察环境。
海上风起云涌,他们的油量表在不断下降——这是最后一试。
男人看准时机,厉声命令:“放钢索!”
余跃乘势下落,踩着船帮滚到了甲板上。起身时,他又被海浪打了个趔趄。
甲板上的船员立刻像见了救命稻草般将他围住。
“不要慌!我们都会救!一定把你们都救上去!”余跃通过电波请示,“时间不够了机长,我要脱钩,快点让他们上去!”
他脱钩自己留在船上,一次可以将两个船员套上救援套。
两个,四个,遇险者在几分钟内被迅速吊上直升机。就在余跃准备将自己和最后一个人一起吊上飞机时,那个渔民居然死死扣着船帮,不愿意走。
“我出不起!”他摇着头大叫,“我没有钱!我坐不起飞机!”
余跃抓着他的胳膊高喊:“我们是国家政府的队伍,人命救助不收费!”
船员哭了起来,依旧在摇头,“我没钱坐飞机!我出不起钱!”
“……”
耳机里的救生员低骂了一声,扯开嗓门:“免费!不!要!钱!不要!”
最后,他终于将渔民从甲板上拉了起来,一起套上了救生套。
沈惟姝一直紧攥的手心稍稍松弛,又听到家绞车手陈智突然叫道:“不好!钢索缠在桅杆上了!”
她脑中一震。
钢索缠绕船上的障碍物,最可怕的意外状况之——船可能会将直升机拽到海里,机毁人亡。
“切钢索,机长,请求切钢索!”
在绞车手的行为规范中,此时请求机长摁下切断钢索的按钮,是标准的操作。
但余跃还在钢索上。
切断钢索的瞬间,他就会被甩进海里,必死无疑。
“不能切!”林尔峥冷声道。
陈智急切:“可飞机在下坠!”
“切断钢索!”余跃也在高喊,他的声音大而坚定,像是带着某种决心一般。
“机长,切钢索啊!快点!”
林尔峥冷硬地抿着唇,依然没有下令。他全力操纵着摇摇欲坠的飞机,一双黑沉的眸目眦欲裂。
沈惟姝从耳麦中呼出的急促气流中,听出了男人心里的挣扎。
这一刻,他面临的选择何其艰难。
切断钢索,就代表舍弃余跃;可不切钢索,整个机组,还有被救的船员都会有生命危险。
这是生与死的抉择,也是理智和情感的对抗……
“机长!要来不及了!”
“机长——”
直升机被船拖曳下坠,已经不堪重负般发出“咔”“嘣”的响声,机身的摇晃更加剧烈,情况越来越危急。
“机长,切钢索!”余跃的喊叫破了音,声嘶力竭地恳求着,“峥哥,你切吧!切啊!”
“都给我闭嘴!”林尔峥转头怒吼。男人的眼中赤点至深,几欲滴血。
他下颌绷出锋利的线条,连表情都有点扭曲了,“我把你们带出来,就要把你们都带回去!”
只要还有一丝可能,绝不轻易放弃。
冷静,镇定。
极尽所有的经验和智慧去思考,迅速做出判断——
“放钢索!”
这样的指令让陈智一时怔然。
“陈智,听我的指令!”林尔峥坚定下令:“绞车盘上还有余量,继续放钢索!”
“我会驾飞机沿着渔船逆时针绕飞。我一边飞你一边收钢索,钢索从桅杆上解开时,立刻收钢索把人吊上来!”
他又扭头看沈惟姝,“引导我!”
沈惟姝一个激灵,感觉大脑和身体都燃烧了起来。
钢索全部被放出,林尔峥牢牢控着左右摇晃的飞机,跟上海中渔船颠簸漂流的节奏,真的逆着钢索缠绕的方向飞起来。
桅杆上的捆绑一圈一圈被解开——
“余跃跳!”
余跃闻声,抓着钢索和渔民,一个翻滚跳到船外,被配合默契的直升机吊了起来。
后舱一阵骚动,耳机中传来声音:“好了,上来了!余跃也上来了!他脱力了……”
沈惟姝听着耳麦中救生员厚重的呼吸声,也脱了力一般往后靠,如释重负般深深呼出一口气。
目光瞥到操纵杆上的那只手。
男人的手松散一瞬,很快又更紧地握住,发泄一般狠狠紧握操纵杆,用力到骨节全部泛白。
沈惟姝顺着他全部湿透的前胸和后背往上看。
他的喉结上下翻滚不停,却依然那样克制,开口时平静如常:“任务完成,请求返航。”
眼眶突然酸涩难忍。沈惟姝偏过头在脸上抹了一把。
也不知道是雨是汗还是泪,湿漉漉沾了她满手。
脑中突然跳出男人前几天对自己说的一句话:
他说,他每次飞行,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命能回来……
现在,她彻底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第41章 “我不会离开。”……
直升机返航降落后, 地面医疗立即接应。余跃和渔民被接走做进一步检查。
下机前,沈惟姝下意识往油量表上瞟了一眼——指针直直指向“0”。
毫厘不差。
他的统筹计划能力,就和他的飞行技术一样优秀。
沈惟姝回头看, 男人正快步往停机坪外走, 边走边跟身旁的机务交代些什么。他步伐稳健, 和平时一样沉静镇定, 完全看不出刚刚经历过一场生死劫难。
沈惟姝的心情却久久平静不下来。
开会,报告, 任务复盘, 直到午休去浴室清理,她的心口都一直热热闷闷的……
洗完澡出来,迎面看见立在门口的高大男人, 沈惟姝愣了一下。
他应该也刚洗完澡, 寸头上还沾着氤氲的水汽。
见她出来, 林尔峥什么都没说,只伸手递过一个杯子。
是她那只粉色的保温杯。打开来, 有些刺鼻的白汽袅袅腾起。
是姜茶。
心里好像被这茶烫了一下, 温温热热软成一片。
一直看着女孩喝完大半杯,林尔峥才低低开口:“吓到了?”
沈惟姝抬眸, 抿了下湿漉漉的唇瓣,摇摇头。
她又皱了下眉, 有点不服气似的,“我没那么容易怕。”
林尔峥勾了下唇角, 朝外偏头,“走,去个地方。”
基地外向南步行十余分钟,他们离海岸线越来越近。
沿着栈道往前走, 望着开阔的海滩,沈惟姝一下子想起来了,“这是——”
这是他们当初刚认识时,一起呆过的地方。
那天他因为没救上来一个船长,一个人在这儿闷闷抽烟。她放学后过来找他。
那次,他们在这里呆了很久,说了很多话,还一起看了日落。
沈惟姝下意识转动目光,看到了栈道边的那块巨大礁石——那天,她就是傻了吧唧地站在这块石头上,给他唱了一首歌……
身侧的男人突然气音轻笑。沈惟姝偏头,发现林尔峥也在朝那块大石头看。
四目相对,男人眉梢微扬,黑眸中划过玩味和戏谑——显然,他也在回味她那次的“精彩演唱”。
沈惟姝白了男人一眼,有些生硬地撇开视线,耳根发热。
呜呜呜如果她有罪,请让法律来制裁她,不要用这些脚底抓地的黑历史折磨她……
两人走到栈道尽头,林尔峥一手扯开身前的拉链,脱下夹克大落落铺在地上,随后敞着长腿坐到衣服旁边。
沈惟姝也没客气,并着腿坐在了男人的夹克上。
两个人像以前一样并肩看海,一时谁都没说话。
看着层层叠叠的浪花扑在他们脚下,沈惟姝有点明白为什么林尔峥会在心情消沉时到这边来了。
偏僻的海滩自成一隅天地,视野辽阔,吹风拂面,浪声也变成能让人心宁的白噪音,在这样的环境中,她混乱的思绪也开始平静而清晰。
今天,她第一次亲身体验到救助飞行的高危,而危险,居然只是对他们最低层次的考验。
她最大的感受不是恐惧,也非后怕,而是……
沈惟姝偏头看了眼自己的制服肩章。
如果今天是她坐在驾驶座上,面对那样的抉择,她会怎么做呢?
这样的假设让沈惟姝沮丧,甚至后背生凉。她没有林尔峥那样果决又精确的判断,也没有他那样高超的飞行技术,换做是她,很可能就会……
“今天汇报会议,”男人突然开口打断她的思路,磁音微微发哑,“主任和队长的话,你怎么看?”
林尔峥今天这通艺高人胆大的“逆飞解索”,注定又会成为业内又一标杆奇谈。主任却表示不鼓励其他飞行员盲目效仿,毕竟在那样的危急情况下,切断钢索,保全机组和其余人员才是国际标准处置方法。
“标准是标准,可执行任务时一切都是未知的,灵活变通更重要。我觉得你的处置方式没毛病。”沈惟姝扭头看男人轮廓分明的侧脸,有点为他抱不平,“你保护了所有人。”
林尔峥紧绷的下颌角稍松,像是从她的话中得到莫大纾解。
“当时我脑子里有两个念头:余跃是我兄弟,我不能丢下他;还有就是……”
男人顿住,慢慢舔了下唇边,“当年,我爸他们执行任务时出了意外,他迫降海面。机组的人最后都被救上来了。”
“除了我爸。”
沈惟姝愣住,怔然看男人。
“我爸当时的副驾,是他手把手带出来的。那次之后他就离职了。他说亲眼看着自己的老师沉进海里,以后都不想再开飞机了。”
林尔峥扭头深深看女孩。
“我决不能,让你也那样。”
沈惟姝眼眶倏地一热。她低下头使劲眨了几下眼睛,慢慢捏紧屁股下面的衣服衣领,指尖轻轻摩挲。
“那时候……你多大?”
林尔峥上身往后仰,伸开长腿。
“十七,念大学。”
沈惟姝垂睫不语。
她十七岁那年,遇见了他。
袅娜少女羞,岁月无忧愁。
可他的十七岁,好像跟她的完全不一样。
“要是……”沈惟姝咽了下嗓子,开口有点艰涩:“要你爸爸能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应该也不会有遗憾了吧。”
林尔峥扯开唇边,自嘲般嗤了声。
“我以前,挺混的。”
他挥动小臂,一颗石子在空中划出一道抛物线,落在海滩边觅食的白鸥附近。
男人的轻叹被鸥声淹没。
“以前我心思不在正事上,老和我爸妈对着干,经常去街上飙车。”
捕捉到沈惟姝脸上的诧异,男人笑了下,继续道:“我爸也不是好脾气的人,我和他说上几句就会吵起来。他最后一次休假回家,我们又吵起来,他打了我一巴掌,我踹烂了家里的门,半年没回去,也和他半年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