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煞——她与灯
时间:2021-03-29 10:27:55

  “与帝王保有深情,便不得为妻为妾。宫闱余下的岁月,剩下的都是他的权衡,殷绣不在其权衡之中,方能爱他,方配为他所爱。”
  济昆低头凝思须臾。
  “好一句佛口毒言。不愧是魏钊的魏夫人,刘宪的绣姑娘。”
  码头调转。
  “走了。”
  马蹄扬雪尘而去。殷绣轻轻打起轿帘。
  天渐阴下来,雪从天降,人散店歇,周遭逐渐安宁静谧。远处巍峨的大陈宫柔情万种,灯火辉煌……
  (全文终)
 
第101章 番外:珠玉孤独
  洛玺入汴京以后, 第一个见的人是程灵。
  郑婉人视她为罪人, 不肯让她入大陈宫, 于是,洛玺顶着嫔妃的名号,被暂时安置去了艮园。
  艮园将将入秋,通透的天空, 布满的青苔的小道,以及年久失修的宫室,无不透出萧瑟。
  宫人在她的宫室里安置细软,洛玺便独自一个人在园中闲走。经过太湖奇石后的青亭,见一个女人在亭中的绣架前刺绣。肩头偶尔拂过一两朵孱弱的落花。
  “你……是不是叫程灵。”
  那女人抬起头来, 她穿了一身素服,头上簪着一只珍珠攒的珠花。看见面前年轻的女子, 坐直了身子,洛玺细细向她看去, 这才看见她的脖子和腕口处布满鞭伤。每一个简单的动作,都会疼得抽动眉心。
  “你怎么知道, 我叫程灵。”
  洛玺望着她的眼睛,怔了怔,“哦……是一个叫殷绣的姑娘告诉我的。她知道, 你不愿意见她,所以,让我带一声问候给你。”
  程灵苍白地笑了笑,她放下手中的针线。
  洛玺低头看向她身下的绣架, 绣架上绣的是红锦底的万里江山图,一针一线都绣得极其精致。彩线光华流转,与她周身的素白相互映衬,十分刺眼。
  她轻轻捏住酸软的手腕,小心避开伤处,稍稍拧转。
  “你若哪天出得去,记得替我告诉她,我不是不愿意再见她,是觉得,没有必要,再出现在她的面前,让她心里不开怀。”
  说完,她垂下头。“她与官家一路不容易。”
  洛玺似懂非懂,见目光悲凉,仍作安慰似的点点头。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程灵抬手腕,“哦……这个啊,郑后命人的责的。”
  “什么,她为什么要责你。”
  程灵淡淡地笑了笑,“为什么啊……我想想,因为,我想为他穿这一身素孝。”
  “他……刘宪吗?”
  程灵点了点头。
  “这与郑后何干?”
  程灵重新捡起针线,执针凝着她暗红色的衣裳。“你是外族的人吧。你现在不会明白,身作皇家妇,身上压着什么样的东西。”
  说着,她顿了顿,风语轻浅的掠过洛玺的耳旁,同时也带去程灵如同呢喃一般的声音。
  “不过,你以后总有一天会明白。什么叫作有爱不能爱,有情不能释,有死不敢赴。你会明白,为什么那位殷绣姑娘不肯要名分,一生甘为奴婢,陪在那个人身边。”
  洛玺背脊生出一丝寒意。
  有爱不能爱,有情不能释,有死不敢赴。
  她很难形容出这十五个字落在她心上有千斤之重,她很想告诉眼前这个女人,这十五个字,也是她的一生。然而,初来相见,又是异国他乡的山水园中。强烈的爱和恨在漫长的时间里被搅成了一团不知疼痛的血肉。她一张口,就如同重嚼腐肉,几乎作呕。
  于是她往后退了一步。
  “程灵,我都明白。对……你说的,我都明白。”
  程灵手中的针线突然戳破了指尖,锦上染血,她连忙掏出袖中的绢帕来擦拭,眼中却慢慢蓄满了泪。
  “所以,你也心有所爱,不曾相守,天人永隔吗?”
  “对啊。”
  洛玺抬起头,清透的天空中,风引云朵勾勒图画,每一笔都是观云人的心中所见。
  “我在想啊……程灵,是我与晋明大师的故事更荒唐,还是你与刘宪的故事更荒唐。”皇后和宦官,公主与和尚,这都不是稗官野史上新鲜的关联了,局外人嗤之以鼻,局内人倾尽所有,但无人理解。
  “我以后还是会活着,为王兄活着,为大理的臣民活着。”
  她明眸笑开,转身看向程灵。
  “你呢,你为什么活着呢。”
  程灵抚着身下那张光滑流转的绣锦。
  “我啊,我为他活着。”
  说着,她的目光渐渐柔和下来,眼中的晶莹夺眶而出。
  “他不能立碑,不能受香火,不可留名,也不会被人记得。他如珠如玉,却也因此脱于世间所有世俗的情感和关联。”
  她顿了顿,闭上眼睛,“好在啊,我还是一个干净的身子,还有一颗干净的心,我这样的人,陪在他的灵前,才不至于玷污了他,才不至于,让他在地下,仍然受尽孤独。”
  说完这句话,她好像松了一口气一般。
  从绣架后面走出来。
  “这副万里江山图,是我送给殷绣和官家的礼,他日,你若再能见他们,请替我转赠,是时也请转述,程灵遥祝他二人平宁顺遂。”
  “你要去什么地方?”
  “去他的埋骨之地。”
  “你真的要那样过一辈子吗?”
  “身为女子,活至今日,终知,什么叫作,一生有归,身有所靠。我这样过一辈子,真的很好。”
  **
  洛玺后来,再也没有见过程灵。
  她在平贞十年,终于走出了艮园。
  那一年的春天,殷绣亲自来艮园接她,漫天招展的青鸾旗,流苏幔,仪仗十里,云霄香烟,都期期艾艾地在等着她。殷绣在太湖奇石前跪地向她磕头行大礼。洛玺站在满园风絮之间,一人凉薄地面对着一群人虚伪空洞的热情。
  “洛娘娘,官家令我接您回宫。”
  “你们圣人娘娘呢?她是怎么相通的,肯放我入大陈宫。”
  殷绣没有起身,她那双纤细的手轻轻地按在地上。“圣人娘娘已经薨逝,官家请娘娘回宫,主持国丧之仪。”
  洛玺低头看向她,“她是怎么死的。”
  “圣人娘娘,是操劳过度,病逝的。”
  洛玺抬起头,“大陈宫,真的有病逝的人吗?我听说郑琰与文官联名上书,要将你的儿子,过寄给圣人为嫡子,官家申斥众臣,甚至当众廷杖郑琰。圣娘娘殿上求情不得,羞愤之下,悬梁自尽了。”
  殷绣的手指轻轻握了握。
  “殷绣,你放我出这座困园,对你,对魏钊而言,都不见得是件好事,既然宫廷污秽不堪,你也可以狠一些,索性一杯毒酒杀了我,你自为后,岂不甚好?何必把我推到当年程灵的位置上去,我告诉你,我不是程灵,我也不是郑后,对你,我绝不会手软。”
  殷绣慢慢直起身子,抬头望向她。
  “大陈宫中,永远不可能只有我一个女人,也许程灵恨过我,郑后也恨过我,你也恨过我。但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们。”
  说着,她稍稍偏了头,眼中的光芒与日光交会。
  “我承受爱,也承受大陈宫的一切,承受他的帝王心术,承受权力之下的污秽,也承受女儿的恨意。也承受我对于刘宪,一辈子的愧疚。时至今日,娘娘,殷绣,真的不需要任何人对我手软。”
  说完,她俯身又磕了一个头。
  “奴婢,恭请娘娘回宫。”
  ***
  平贞十年夏,大理公主洛玺封后。
  同年冬天,废后程灵,病死在白马寺中。殷绣出宫,亲自为程灵送葬。不立碑,不设灵,就在刘宪的墓旁,埋了她的棺椁。
  第二年的中秋,魏钊设宴在白马寺。文武百官尽皆出席。
  其间魏钊携手殷绣离席,二人携手在沿着落英道一路往下行,行至山下他的旧园之中。
  青窗碧户尤在,山月繁花相倚。二人坟前生着数株山归来。刚刚结石,红如玛瑙一般。
  魏钊与殷绣松开手。殷绣行跪,魏钊立身低头。
  “一晃十多年,不想除了我们,还有人理解程灵,还有人祭奠刘宪。”
  魏钊伸手掐了一截子山归来,放到眼前。
  “山归来。”
  殷绣回身抬头。“这是圣人娘娘家乡之物。”
  魏钊没有再问,她也终究不曾讲起,这是洛玺种在今生所爱墓前的植物。
  月光明晃晃地落在殷绣的膝前,也落在魏钊的肩膀上,魏钊沉默不语,静静地凝着那月光下流光溢彩的红珠。殷绣突然觉得,情爱于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时至今日,他虽然身为帝王,但赋予他真情的,只有自己。
  “殷绣,在朕这个位置上,看似能恩赏天下,但实则,能给出去的东西,真的不多。”
  殷绣点头。“我们都明白,我们从来没有怪过您。”
  “你们……”
  “是啊,不论是刘宪,还是程灵,甚至是洛玺,身为大陈子民,我们所要的东西,已经是很十足贪心的了,为此,我们要付自己的代价。这一切悲欢离合,都不是您的过错。”
  说完,她柔下目光。
  “不论他们以什么样的方式离开,绣儿都不会离开大陈宫,不会离开您。您是绣儿一生的归宿,也是绣儿生之意义。”
  “那你……过好了吗?你若过得不好,皇兄如何肯原谅朕。”
  “他其实知道,我过不好的。”
  魏钊一怔。
  “他算准的事,从来都不会错。”
  说完,她笑了笑,“可是,我也不怕,魏钊,我愿舍掉平宁,舍掉顺遂,甚至舍掉母亲的身份,舍掉一生的名分来追随你。”
  魏钊胸口一阵起伏,但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低头,静静地望着她一副张清秀无双的容颜。
  小园清静无声,明月在望,岁月,就在身侧。
 
第102章 番外:他年之华
  如果说刘宪生命里又那一抹是亮色的话, 那那一抹亮色, 一定是殷绣给他的。
  刘宪少年时代的大陈, 岁月还算得上静好。父亲在汴京城外办私学,天下才俊慕名而来。那时他还年幼,偶尔坐在父亲身后,听少年们说政治经济学问, 讨论治国平天下的大道理。母亲是个极其温柔的女人,也是名门出身的闺秀,弹得一手绝妙的古琴。
  父母闲暇时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焚香点茶,赌古老的典籍。
  那几年,窗外风絮白雪, 户中吟诵接唱,周遭弥漫优雅的茶香, 他也跟着,修就了一身清雅的气质。
  这身气质, 曾被殷相当众所赞。
  殷相是刘父的旧友。也是出自同一个师傅的同门。两个人都考过功名,殷相凭借家中世代的底蕴出仕做了官。父亲仕途不得志, 在地方上做了几年无事无名的小官之后,就返了乡。
  再到后来,刘父举家迁入汴京城。旧友再度想见。彼此都格外亲昵。
  刘父与殷相从不谈朝中之事, 只一道与汴京城中青年才俊同聚。聚会上点茶,赋诗,赏画,品香, 极尽风流雅事之兴致。
  殷相是个清明的官员,虽有自己的报复,却不愿意与朝中人同流合污,为人处世上也颇为耿直,在相位上,更是向朝廷举荐了不少年轻又有能力的读书人,因此在读书人当中十分有名望。但是这些事,却也成了朝中其他异党不断弹劾他的把柄。
  有那么一段时间,殷相所推之策被朝中几位的大臣的反对,推行受阻,他也郁郁寡欢,推病不上朝,时常过书院中来,与刘父为伴。刘宪就是在那个时候,第一次见到了殷绣。
  殷绣不过十几出头,却已经是名满汴京城的才女。
  她曾与姑苏寺高僧济昆之间,有一次惊动整个汴京城的斗茶之赛。
  陈人爱茶,也善点茶。这项技艺是很多士大夫家族中世代流传的,但是,士大夫家中点茶,更在意的是器皿和茶品的好坏,并非真正的点茶之技,反而是寺庙之中,僧人们内心清寂安宁,也不追求奢侈的茶品,而重点茶之时的肢体与内心修行,这才还原了这项技艺的艺术之美。
  其中集大成者,便是姑苏寺的济坤。
  因此,这场斗茶会在汴京城的众人看来,结局早已是定了。然而,当殷绣以竹枝为笔,在乳花银絮上画出唐伯虎名画:“万里江山旅行图”时,不光观赛的众人,连济昆和尚都愣住了。
  “姑娘小小年纪,竟有这样的手力与心智,实令贫僧汗颜,贫僧此生入汴京,绝不敢再称一声点茶圣手。”
  殷绣含笑不语,只是立在殷相身后向他屈膝行礼。
  经此一役,殷家绣姑娘的名声便再汴京城里传开了。
  刘宪见到她,是在书院的一场春聚之上。
  平时,殷相倒是身少带自己的女儿来这种场合。那日刘父要开一坛十二年的女儿红。文人们嘛,总是想在这样的雅事上寻些什么仪式感。殷绣那年将好十二岁,殷相便破例把她带倒了席间。
  春日的书院中,藤萝垂在青亭的檐上,檐下殷绣穿着紫色的襦裙,手藏在袖中,半侧着身站在亭柱的后面,一说挪绢怕,半遮着脸,就这么撞入了刘宪的眼中。
  少年时代的热情,一下子在风浮花暖的季节里被点燃了。
  然而,点然他的东西,偏偏是女子身上长年修就的闺阁优雅与矜持。这又不得不令他原始的情爱被抑制下来,在内心里过滤,过滤,过滤,沉淀,沉淀,沉淀,最后成了一泓温热又细流不止的温泉。
  宴席散,倩影不散。不想后来父亲竟带给他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刘父替刘宪向殷相求娶殷绣,殷相竟然应许了。约定等殷绣年满十四,刘宪取得功名之后,就可以迎娶她过门。
  此生再也没有比那时更畅快的时候了。好像平生所有的愿望都得到了满足,不用再刻意追求其他,一切交给时间就罢了。
  不过,至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殷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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