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刀抽去,杜鹃花丛合上,言梳双手紧紧地抓着宋阙胸前的衣裳,整个人缩在他的怀中不敢出声。
宋阙半蹲在地,腰背挺直,鼻尖闻到了言梳发上的香味儿,还有杜鹃花的味道。
言梳回到主营时,天色已暗,夏达与那两个赵氏兵匆匆便结束了话题。
到了小木屋前,还有奇峰寨的山匪端了两人份的饭菜过来,见言梳与宋阙在房间坐着,嘀咕了句:“方才还没看见人,也不见你们从门口路过,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言梳见对方要走,哎了一声,那山匪回头朝二人看了一眼,言梳动了动嘴,要说的话就卡在喉咙里,实在开不了口。
她要怎么说?告诉奇峰寨,夏达是赵氏那边派来的奸细?
可她一个才上奇峰山还没一个月的人说的话,这些山匪们会相信吗?
夏达在奇峰山这么多年,一直跟在谢大当家身后,主营里的人谁见了他都得喊他一声哥,俨然已算奇峰寨的二当家,谁能信他其实是赵氏的人?
不仅是赵氏的人,他还是赵氏的将,听那两个兵对他恭敬有加,或许几年前攻打夏城与温家作战,他便是先锋主力。
山匪见她叫住自己又不说话,腹诽了句‘有病’便离开了。
言梳脸色难看,垂眸盯着紧紧绞着的双手,此时夏达恐怕已经去与谢大当家汇合,不会来到主营了。
宋阙看穿了她的心思,便道:“与其为难,不如任其发展。”
言梳抬眸看去:“可谢大当家为人不错。”
“但她也的确是山匪。”宋阙道:“她对你好,未必对所有人都好,她不杀你,不代表她不曾杀过别人。”
的确如此。
可言梳心里就是有些难受,这种感觉,便如回到了京都,她见到唐九家破人亡时的无能为力一般。
她把对方当朋友,且对方对她也不错,所以言梳本能地觉得对方是好人。
可实际上,唐九纨绔起来不将普通人的性命与尊严放在眼里,而谢大当家拦路抢劫,必也有无可奈何动手杀人时。
她为难究竟要不要说,一来是否有人会信,二来,任由一个几万人的山匪窝存世,对天下百姓来说当真是一件好事吗?
赵氏王朝的确因为求仙问药而昏庸腐败,可坐立于奇峰山上百年的奇峰寨也并不无辜。
乱世死伤遍野乃常事,总得有一部分人率先牺牲,以换得之后的安宁,不死不伤,不能涅槃。
言梳于木屋里忐忑了许久,山匪送上来的饭菜她一口也没吃,赵氏的兵没打到巨石峰,而奇峰寨于长角峰埋伏,有夏达从中作梗,也不知如今是胜是败。
言梳忽而抬头,啊了声:“对了,长角峰!”
她记得平日里与谢大当家练字的龟甲石那处,可以清晰地看见长角峰的位置,或许她在那儿能看见什么。
言梳正准备出屋,便听见外头传来了一句:“什么人?!”
仅此一声,紧随着的便是有人痛呼,求救声戛然而止。
很快,血腥味儿传来,木屋内的烛火晃动,明灭了一瞬。
言梳朝宋阙看去,他只是慢慢合上了书,目光与言梳对上后,道:“看来我们得提前离开了。”
主营里的人绝大部分被谢大当家带去长角峰对抗赵氏兵队,而此时巨石峰上的人加在一起也仅剩两三百人。
从山下一路杀上来,并未费多少力气。
来者身穿铠甲,身量九尺,高得像是一座小山,他身后跟着许多人,为了夜行方便,他们都蒙着面。
只见为首的人握紧长戟,对冷清的院子里喊了声:“阿初!”
言梳见到对面的小木屋门被人从里推开,温秉初见到来人似乎并不惊讶,他慢慢走至月光下,见院子里的十几具尸体,眉头轻皱:“你怎么把他们都杀了?”
“都是匪,杀了便是杀了。”来者上前两步,他比温秉初高出大半个头,身量也很壮实,宽厚的手掌落在温秉初的肩上拍了拍道:“好好的就行,爹娘在家很担心你,派人在外找了许久。”
“我给你们留了标记。”温秉初道。
那人从腰带里抽出一样东西,递给温秉初道:“还好你聪明,知道提前将这玉璧扔进奇峰山下的草里,也亏得你知道让奇峰山的山匪去买钢网,算给家里人报了平安。”
温秉初接过玉璧,视线落在众多尸体上,眸中闪过不忍,低声道:“我只是让你来接我,不是让你来……”
他顿了顿,又道:“罢了,走吧。”
“走,回家好好吃一顿。”来者架着他的肩膀,两人正要离去,温秉初忽而停下脚步又道:“等等,哥,我还有两个朋友,带他们一起下山吧。”
第37章 蝴蝶 恐怕没有小蝴蝶愿意跟你一起走吧……
众人一齐下山后, 已经入了夜,温秉贤在道路两边安排了自己的眼线,一旦有人靠近便会拉响信号, 索性他们一路离开也没碰到旁人。
奇峰寨全神贯注地在长角峰对抗赵氏兵队, 无暇顾及巨石峰这边, 言梳骑上了马,这才确定自己是离开匪窝了。
离开奇峰山的途中,温秉贤放慢了速度,特地与宋阙平行, 问了他几句话。
大致是探听他们的身份, 为何会与温秉初一道被抓进奇峰寨。
宋阙只说自己是海召的人, 带着弟子四处游历,只是意外到了两军交战的地界,又知道这处有个山匪窝, 便想着与温秉初一道走,相互也有个照应。
温秉贤为人直爽, 见宋阙与言梳不像坏人, 便不疑有他, 朗声道:“既然是四处游历,若方便可去肃坦城转一转,正好我可以做东,请二位吃顿便饭。”
宋阙道谢,并没立刻答应,但眼下他与言梳都无目的处可去, 随着温秉贤一道走也不是不可。
温秉贤与他们说完话,便双腿夹紧马腹,朝前跑了一小段, 到了马车边与温秉初说话,不知二人提到了什么,温秉初脸上扬起了一抹笑,扫去了方才从山上下来一直都挂着的阴郁。
温秉初知道温秉贤会来接自己,温秉贤来得果然及时,与他算的时间也只差了一天。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心的玉璧,这是他自小带在身边的东西,玉璧是一块玉做成的两个,外面大圈的那个给了温秉贤,后来又被他送给了妻子,这个小圈的则一直是温秉初随身携带的。
那日他们在奇峰山下遇见黑衣人,被谢大当家强迫带上山时,温秉初便找了机会将这玉璧扔在了山下的草丛里。
他与温秉贤在前线分别时已经往家中去了信,从落马城去肃坦城最多要十天的路程,加之林若月出了意外,温家兼顾林家之外还要找消失的温秉初,至少得再花半个月的时间才能找到奇峰山下他丢的玉璧。
温家人找到玉璧却没见到尸体,应能猜到他在奇峰山上。
温秉初算着时间差不多,便给谢大当家出了主意要去温家买钢网,那钢网的确是作战用的,但知晓温家钢网的人没几个,更何况他还报出了底价,温家的人一听便知道他还活着。
狮虎山的猎户捕捉时的确需要用到网,也多在温家打造,但捕兽的网与困人的网不同,奇峰山上的人隐藏得再好,温家人也知道他们不是狮虎山的猎户。
等他们买好钢网走时,温家便会派出一队人马在后尾随,见买钢网的人在奇峰山附近消失,便可以断定温秉初就在奇峰寨里。
从钢网买回来,到现下温秉贤找来,总共耗时不超过五日,一路杀上,是温秉贤的办事风格。
温秉初也猜到,赵氏兵队大约会在这个时间段与奇峰寨正面交锋。
一切都那么刚好,他得救了,也避开了温秉贤与奇峰寨的冲突。
众人彻底离开了奇峰山的势力范围后,天色大亮,又赶了一天的路,便就近找了个镇子住下了。
先行军定好了客栈,客栈里的人知道是温家人要住,将里外都打扫了一遍。
在这四十九城中,温家人尤为受人爱戴尊重,温家的马车停在客栈门前,小二连忙来迎,将车上的行李拿下来先按照指示放到屋里去。
宋阙给言梳买的马身量较小,她能自己下马,但温家手下的马是战马,马身尤高且壮,言梳自己爬上去倒可,但下马就有些害怕了。
眼见温家兄弟已经走进客栈了,言梳还坐在马上有些为难,宋阙走来,略微昂首对言梳伸出了手。
言梳抿嘴与他对笑了一下,弯腰张开双手要宋阙抱自己下去。
宋阙扶着她的腰,稍一用力便把人从马上举了下来,言梳双手放在他的肩上,等站稳后顺势勾住了宋阙的手臂。宋阙一怔,动了动手没能抽开,便道:“在外不可忘形。”
言梳哦了声,正经站直了问:“那回到房间之后我就能挽着你了吧?”
宋阙顿了顿,低声道了句:“也不行。”
温家兄弟二人已经在客栈大堂内找了个位置坐下,见宋阙与言梳并肩进来,说说笑笑,便招呼着二人与他们一桌,已点了饭菜,若有不和胃口的再加。
温秉贤名字虽然瞧着斯文,实际上很爽快,行军打仗可以,但为人处世总有些直楞,他也不在意有外人在桌,便直接与温秉初谈起了林若月的后事。
“也不知是谁半夜将林姑娘的尸身丢进了林家院子里,唉,林老爷本知道自己被山匪抢了银子就已经身体不好了,见林姑娘没了,更是一病不起,你又下落不明,咱娘也险些晕过去。”温秉贤道:“这天太热,林姑娘的尸身放不住,很早之前就已经入殓下葬了,没能等你回来。”
温秉初脸色微白,嗯了声。
温秉贤接着道:“林家知道你下落不明,也担心着你,林姑娘的事,日后两家就都别提了,不影响我们来往的。林夫人……林夫人说是,若你愿意,他们家还有个五姑娘,也是嫡出,今年十五,尚未……”
“哥。”温秉初连忙打断了他。
“我知你与林大姑娘自幼定的亲,感情好,一时不想此事也是正常,反正林家五姑娘年纪还小,还能再等两年。”
温秉初听温秉贤说得越来越不顺他的意,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只得叹一口气,目光落于窗外,已是没有在听了。
在温秉贤看来,林家此举并无不妥,如今温家于百姓眼中无异于第二个‘皇室’,林家与温家又是世交,自是不会放过机会,聪明人都会想办法维系这段来之不易的关系。
温秉贤以为温秉初不愿听,是因为心里放不下林若月,实则温秉初只是不愿面对这种利益超出情感的关系。
他与林若月自幼定亲,实际上没见过几回面,温秉初觉得林若月很好,也一直认为林若月会是他以后的妻子,但扪心自问,林若月没死的话,他们日后也只能做到相敬如宾。
相敬如宾,与相濡以沫……
温秉初已不再去想了。
一餐饭吃得并不怎么愉快。
即便言梳不是那么会察言观色的一个人,也瞧出了这对兄弟在感情理解方面出现了分歧。
方才温秉贤对温秉初说话的模样,莫名让言梳想起了很久之前,在落马城客栈里,温家管家对温秉初说话时的样子。
温秉初对待温秉贤的态度,与对待温家管家一般,遇见不想听又阻止不了的话,干脆就放空自己。
窗外或是杜鹃花丛里的蝴蝶,或是举着风车奔跑的小孩儿,都比喋喋不休的长辈更吸引他。
吃完饭后,言梳与宋阙回到了房间。
客栈知道温家人住下,便不再对外开放,有的是空房。言梳与宋阙住在院子里的长屋内,长屋有墙分隔成四间,他俩相邻,正对着一院紫薇花,还有一墙的黄鳝藤。
天色将暗,今日没有落霞,远方的天空呈暗红色,太阳藏入了云层中,将云层染成了乌紫色。
眼看就要变天,今夜说不定会有暴雨,空中飘浮着沉闷的水汽。
言梳坐在院里的黄鳝藤下,看着橙红色如炮仗一般的花节节绽放,花丛中的几只蝴蝶飞得很低。她朝蝴蝶伸出手,眼见蝴蝶纷纷飞去,只有一个看上去好似有些傻,停留在黄鳝藤的花朵上不动,翅膀一张一合,等人来捉。
若是换做之前,言梳必然以食指和拇指捏住蝴蝶的翅膀,强迫地放在手心,不过现下她倒不那么想了,只是静静地把手搁在一旁等着。
宋阙何时站在言梳身后的,她也不知道。
若非小二点起了长屋前挂着的灯笼,人影拉长,立在言梳的影子旁,她恐怕还不能发现。
回头看去,言梳对着宋阙一笑。
宋阙坐在她身侧,也看着那只蠢笨的蝴蝶,听见言梳问:“为什么提起婚事,温公子就好似不太高兴的样子。”
之前也是如此。
她不解:“两个人要成亲,不是应当互相喜欢,愿意陪伴彼此一生吗?成为夫妻,和喜欢的人永远在一起,这是多令人高兴的一件事。”
但是林若月的死,似乎没给温秉初带来多大的伤心。
宋阙道:“这世上并非所有夫妻都是互相倾慕的,人心很复杂,超出感情之外还有一层是谷欠望,利益,他们必然要在其中做取舍。”
“喜欢也有利益与欲望在里面的吗?”言梳问。
宋阙微微挑眉,一时间不知要如何解释,于是换了另一种说法:“就好比你,若你喜欢一个人,是否愿意一直和那个人在一起?”
“那是自然!”
“如若对方并不那么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呢?”
言梳一时哑言,怔了怔,不知如何回复。她好似想到这个问题就很难过,眼神朝宋阙看去好几眼,嘴唇抿了抿后道:“那我可能……就成全他吧。”
“所以对于你来说,对方快乐高出于你快乐,那是他获利,你失意了。”宋阙道:“那么换过来,即便对方不愿和你在一起,你也要和对方绑在一起。彼时,想与对方在一起就是你的‘谷欠望’,而在一起,便是你从中获得的‘利益’。”
言梳垂眸,显然兴致不高:“那温公子与林姑娘之间,也存在这种利益吗?”
“凡人想要获得的利益很多,不仅存于感情上,更多的是物质上的。”宋阙伸手摘了一朵橙红色的黄鳝藤花放入言梳的手心,起身道:“等你越趋近于凡人,就越能明白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