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看。”宋阙道。
言梳抿嘴:“今日我去买海棠酥,被人撞了,撞得很痛,都流眼泪了,那人赔了我一盒海棠酥。卖海棠酥的人说他有钱得很,一盒海棠酥的钱对他来说不疼不痒,但是我确实痛了好一阵子,收了海棠酥就不能也照着他的鼻子上来一下,这公平吗?”
宋阙听她这么说,只觉得言梳的想法过于单纯,未经世事地天真了些,便反问:“那如果再让你的鼻子痛一次,又多了一盒海棠酥吃,你愿意吗?”
言梳道:“当然不愿意,我有钱买的。”
“那我不给你钱呢?”宋阙笑说。
言梳认真考虑了会儿,忽而露出了贪吃又腼腆的笑脸来:“那还是可以试一次的,那家海棠酥当真很好吃!”
宋阙瞧见她的表情便觉得有趣,眉眼中的笑意更浓:“照这么看,如此交换公平。”
“这么说,徐有为被人打了一顿,严公子给了他十两银子,也算是公平的了吧?”言梳问出了她实际想问的话,宋阙又道:“若徐有为不想要十两银子,那便算不得公平。”
“就如我不想要海棠糕,那只有照着那人的鼻子给一拳,才是公平的。”言梳单手撑着下巴,心情不太愉悦:“我觉得,徐有为不想要银子。”
徐有为敲登闻鼓的事在京都只起了一丝风波,很快便平了,因其牵扯了户部尚书之子严瑾成,还被人传了两日,但也最多是这两日,百姓们茶余饭后闲谈的对象便成了贵妃。
贵妃生辰那日正是立冬,皇帝将城里的戏曲班子都邀入了皇宫,这些戏曲班子根本不敢向天子讨钱,只想着能入一次宫,见一次皇帝已算是此生大幸了。
贵妃生辰宫里头热闹,宫外的京都也不消停,两侧街道上游玩的人众多,这场生辰宴,足足办了三日,可谓是举国同庆。
据说贵妃是当今皇帝最喜欢的女人,即便是皇后见到她都要礼让三分,因贵妃家中势力颇大,前不久又怀了龙嗣,皇帝高兴,就等着她肚子里的龙嗣落地便封她为皇贵妃。
最热闹的那几天唐九没出门,唐家可以说是郢国最富足的了,因唐家是盐商,与朝廷多打交道,故而唐家当家的便让唐九与京都里的官家子弟多来往。
前段时间因为徐有为敲登闻鼓之事闹出了些风声,严瑾成被户部尚书严大人好好喝斥了一番,连带着知晓此事的唐九也被父亲关在家中,毕竟好些人瞧见严瑾成骑马将人拖进城,当时唐九就在他身边。
贵妃生辰过后又几日,两人才被家中放了出来,唐九打算找严瑾成出门喝花酒,好去去这几日的晦气,结果户部近来频出麻烦,严瑾成被叫进宫里去了,唐九跑了个空。
严瑾余倒是在家,严瑾成给他带回来的小木鸟已经玩儿腻了,见到唐九便央着唐九带他出去玩儿。
唐九心想这么个小孩儿,带出去能玩儿什么,玩泥巴还差不多。
彼时严夫人就在旁边,唐九不好拒绝,脑子里想了几个小孩儿才爱去的街道,便把严瑾余抱上了马,带他出门闲逛了。
若非是带着严瑾余,唐九也未必会碰上言梳。
京都北市上有条街专门卖些稀奇古怪的手作玩意儿,木马木剑,面具翻花,铃铛风车,哟呵的不是麦芽糖就是糖葫芦。
严瑾余到了这街上就走不动路,言梳也是。
这条街头有一座书斋,足足六层楼高,远看像是八宝玲珑的小塔。书斋里的书种类繁多,还有很多杂谈,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大多都是从这些书里看来的。
宋阙暂且没有离开京都的打算,白日闲着便来书斋,一坐就是大半日,起初言梳还有耐心陪他一起看书,或安静的吃东西,或打瞌睡,后来实在无聊了,便顺着路边找到了这么一条好玩儿的街道。
言梳有钱,都是宋阙给她的,让她碰见喜欢的东西就买下。
路边有个老头儿画着古怪的妆,笑起时嘴角眼角都是皱纹,他手上拿着四圈铜环,铜环没有缝隙和断节,就在那老头儿的手中当当当几下穿在了一起。
言梳瞧见觉得精彩,心想莫非这是什么仙术?
可惜她虽然被宋阙叫一句小书仙,但实际上半点本事也没有,更学不来宋阙那点石成金的本领,眼前的老头儿倒像是有些能耐。
那老头儿见人都围过来了,便坐在一旁的桌案上,手中几粒红豆,又用杯子盖上,原先每个杯子里都有一粒红豆,但他吹了一口气,红豆就全都变到一个杯子里去了。
言梳哗了声,凑过去问他:“你也是神仙吗?”
老头儿捏着胡子哈哈一笑,对言梳道:“小姑娘,你若买我的铜环和瓷杯,我也教你怎么玩儿。”
“学法术简单吗?”言梳有些向往:“我怕我短时间学不会。”
她才说完,身后便有一道稚嫩的声音传来,小孩儿奶声奶气道:“我也要学我也要学,我也要当神仙!”
言梳回头看去,便见一四、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儿,穿得圆滚滚的,碧绿的锦缎铜钱纹小夹袄上挂着金子打的璎珞,他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拿着小木马,胳膊下面还夹了一本图画书。
言梳连忙道:“我先来的,要学也是我先学。”
小孩儿急了,忙道:“唐哥哥快给钱,我们先买就是我先学了。”
言梳见抱着小孩儿的男子眼熟,歪着头才想起来这人曾撞过自己,还多给了她一盒海棠酥,便是这愣神的功夫,唐九已经买了四个铜环和一套瓷杯了。
唐九付了钱后,周围好些小孩儿都吵闹着让家里长辈买,就这么三五群往上凑,愣生生地将言梳挤了出来。
言梳脚下不稳,险些摔了,唐九空出一只手托在了她的腰后,脸上挂着笑:“当心。”
言梳站直,看着人群已经将那老头儿围起来了,她撇嘴,心想算了,宋阙那么厉害,他一定会!言梳可以回去让宋阙教。
“这么巧,又碰见姑娘了。”唐九笑容不减,目光直白地打量着言梳,瞧她穿着月白长裙,梳着双丫髻,两条嫩粉色的发带垂在身后,杏眸纯澈明净倒映着自己的身影,着实好看。
唐九又道:“在下唐九,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第6章 唐九 我要带回去送给宋阙的。
言梳记得宋阙说过,如果有人自报姓名,她也得回话,于是微微颔首道:“我叫言梳。”
唐九心中默念了一句:言笑晏晏,梳云掠月。
摆摊变戏法的老头儿将铜环和瓷杯递给了唐九,唐九让身后跟着的小厮拿着,那小厮手中已然抱着不少东西了,都是他买给严瑾余玩儿的。
老头儿道:“小公子买了老朽的东西,老朽便将这戏法的秘诀教给小公子吧。”
“戏法?”言梳疑问。
严瑾余也有些失望:“不是法术吗?”
老头儿与唐九同时无语,唐九道:“今日你人多,爷也不便在此等候,不如等你收摊了晚间去严家问一问,看看严小公子是否还愿意学,若愿意,且学会了,爷自另有赏钱。”
老头儿连连道是,这便退回去招呼其他的小孩儿。
唐九见言梳与严瑾余一个表情,心想这女子古怪得很,瞧着已经十几岁的年纪了,偏生的与小孩儿一般心性,整条街上恐怕没有哪个如她这般大,却还喜欢小把戏的了,竟是有些可爱的。
“言姑娘别失望,前头还有些好玩的,在下领你去看,也请你吃些小点心,算是我怀中严小公子抢了姑娘先买这铜环瓷杯的赔礼。”唐九言罢,严瑾余歪着头对言梳笑了笑,声音不大不小地与唐九道:“唐哥哥,这位姐姐有些漂亮。”
言梳闻言,脸上不自在地红了些,高兴却真诚的问:“是吗?我漂亮吗?”
唐九与严瑾余同时点头,小的认真,大的那个却带着几分逗弄。
言梳眼睛都亮起来了,宋阙说有人夸她,她得谦虚,也得夸回去,于是道:“我只是一般漂亮的,你们俩也很漂亮。”
唐九笑容越来越大,他可太喜欢言梳这一本正经说着天真话的模样,有趣极了。
街道才走到一半,正如唐九所言,前面有趣的东西更多,二人都是从书斋方向过来的,本就打算逛到底,言梳又没人作陪,干脆就与他们一路,还能蹭唐九买的糕点吃。
路边有人卖纸鸢,严瑾余在唐九怀中坐不住,嚷嚷着要去看纸鸢,又把吃的东西一股脑交给了身后的小厮,捧着本杂书朝卖纸鸢的那边跑去。
唐九松了严瑾余,差了一个小厮跟过去看着,便与言梳说话。
“姑娘是京都人吗?”唐九问。
言梳摇头:“不是,我是从城外来的。”
唐九猜到如此,京都达官显贵之中没有哪家是姓言的,从言梳的穿着打扮来看她必然非富即贵,若非如此也不会养成这般娇憨的性格。
“姑娘特来京都游玩的?”唐九笑说:“若是游玩,打算玩到几日?在下倒是知道不少京都有趣的地方,城外山间寺庙道观都有几个,颇为灵验,姑娘若是感兴趣,在下可以作陪引路。”
言梳眨了眨眼,开口道:“我是与师父一起来的,我瞧着师父也不像是随时会离开的样子,应当是有时间去玩儿。寺庙和道观好玩儿吗?我没见过。”
唐九点头:“好玩儿,古灯寺里有棵八百年的菩提树,上面挂着许愿的丝带,远看像是开了满树的红花。真清观位于悬崖边,身后便是千尺瀑布,瀑布中长了一棵石松,也是奇景了。”
言梳听着,有些向往:“那我回去与师父说一说,我想去玩儿。”
唐九见她这般好说话,便问:“言姑娘下住哪家客栈?我得空了去找你,除了寺庙和道观,京都还有许多好吃的东西,我带言姑娘一一体会。”
“青龙客栈。”言梳双手握于胸前,瞳色漆黑,此时兴奋地像是里面盛满了星星。
唐九还想与她说些什么,便听见小厮道:“二少爷,莫要与人多言。”
唐九回头看了一眼,本来去买纸鸢的严瑾余此时站在巷子口,那巷子窄长,里面有个男人蹲着,男人身上穿着青灰色的长衣,面色惨白,隐藏在阴影之中有些像鬼,看着似乎是乞儿。
唐九对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厮道:“去,拦着严小公子,莫要让他接触生人,也不知那人是否有病,染上脏东西就不好了。”
“是。”
严瑾余一只手上拿着本杂书,另一只手上握着刚买来的纸鸢,两手背在身后认真地看向面前的男人:“你受伤啦。”
男人隐藏在黑暗中的右脸青紫,颧骨高高肿起,脖子上还有勒痕,手背满是疮口,因走了许久的路才在巷子里歇下。他手上拿着药包,腰上挂着一个木蟾蜍,正是这木蟾蜍才让严瑾余看见了他。
严瑾余道:“你腰上的东西在哪儿买的呀?我也想要。”
男人缩着肩膀,他瞧得出来严瑾余家中富有,不敢上前,严瑾余抿嘴想了想,回头对小厮道:“给我些钱。”
小厮以为男人是乞丐,于是丢了几枚铜钱在他跟前,男人瞧见,脸色僵硬苍白,严瑾余却道:“他又不是乞丐,你不要这样侮辱人,快给我钱,我想买那个木蟾蜍。”
“二少爷,巷子里的多半都是乞丐,那木蟾蜍不值几个钱,铜板够买了。”小厮无奈。
严瑾余跺了跺脚:“我给银子!”
小厮无法,只能将银子给严瑾余,严瑾余把银子递给了男人,小脸上露出了温和善意的笑容,他说:“我可以买你的木蟾蜍吗?”
男人停了呼吸,眼前这小孩儿,还是他入京以来,第一个对他笑的人,他道:“我可以送给你。”
他的声音沙哑难听,严瑾余抿嘴:“不行,我不能白要。”
严瑾余啊了一声,看了一眼手中的纸鸢与杂书,犹豫了会儿,还是将杂书递给了男人道:“我拿这本书给你换吧,这是我在书斋买来的。”
男人看了一眼软嫩干净的小手上抓着的崭新书籍,严瑾余的小手腕上还戴着金镯子,男人接过书,又将腰上的木蟾蜍摘下,于袖子上擦了擦才递给严瑾余。
严瑾余刚拿到木蟾蜍,唐九的人便找来了:“严小公子,我家公子在那边瞧见了金鱼,问你想不想要呢。”
“想要!”严瑾余一听有金鱼,抓着木蟾蜍转身就要走,跑了两步又回头看向巷子里的人,笑着对他道:“谢谢!”
小厮的一声‘严小公子’,让巷子里的男人血色尽失,他看着严瑾余的背影,顺着他跑去的方向瞧见了另一个人。
唐九换了一身衣裳,但他依旧认出来了,入京那日,严瑾成将他拴在马后,这个男人目睹了一切,眼眸中对他鄙夷,不屑,虽有同情,却没有管他死活。
高高在上的人,都是冷血的。
唐九见严瑾余跑回来了,伸手揉了揉小孩儿头顶道:“以后不要随便与旁人说话,那人瞧着贼眉鼠眼的,不似好人。”
言梳顺着巷子里看去,正见到对方转身离开的背影,男人勾着背,一瘸一拐地隐入巷中,言梳微微皱眉,总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眼熟。
仔细想来,竟是与前段时日,徐有为离了南府衙门时的背影一样,只是徐有为应当已经拿了严家给他的十两银子,回到长青镇了才是。
出了这条街道,便到了祥云街,唐九说祥云街内有一棵巨大的银杏树,这个时候银杏叶枯黄,一片片金灿灿地落下来,景致分外好看。
言梳想去看,严瑾余又玩儿累了,唐九便让小厮送严瑾余回严府,自己与言梳二人闲逛入了祥云街。
祥云街虽说叫街,其实比巷子大不到哪儿去,因这里是许多达官贵人私宅的后院街道,故而才得了这个好听的名字。
唐九说的那棵银杏树几百年了,远远便看见了它的落叶几乎占着半条街。
言梳刚走到银杏树下便有一阵风吹过来,簌簌而落的金色树叶扫过她的发梢与衣摆,将她衬得宛如精灵,唐九靠在门边盯着言梳瞧了许久,心想回头必要打听打听她是城外谁家的姑娘。
不过言梳虽好看,却不是唐九见过最好看的人。
因到了祥云街,唐九才想起来巷子里还有个他认识却又算不得认识的女子,他手中提着给言梳买的糕点,想了想,便取了其中一层,慢慢朝西南方的一所院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