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宫侑不是及川彻。
她没办法对他的所作所为不记仇,却也没办法跟他干脆地断绝关系老死不相往来。
他们一起度过了好几个暑假。
她记得宫侑让她踩在他的肩膀上,好让她能把换下的乳牙扔到房顶上,据说这样长出的恒牙就会变得又整齐又漂亮。
她也记得他们一起去有野川,宫侑和宫治一左一右地拉着她的手,带她在河滩上踩水玩。
看在以前曾经那么要好的份上,她是不该记仇的。
看在从小认识的份上,宫侑来抓她的手的时候,其实应当做到像在被小岩拉着手回家时那样坦然。
可是不行啊。
哪怕理性一直在说服她“其实可以向对待及川彻那样对待宫侑”,感性也仍在尖叫着发出“请与陌生男性保持一点二米以上安全距离!”的警告。
越是思考,最鹤生就越是感觉,与宫侑这两个字相关的一切问题都这么地令她为难。
无论如何都会感到别扭。
那既然如此,干脆放弃思考岂不是更好?
逃避可耻,但她也确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人了。迄今为止积累下来的经验与见识,尚不足以应对这只金毛狐狸。
于是义无反顾地,最鹤生将自己置入了全然被动的处境。
她垂下手,像顺从又像是放弃。
好在被动也不一定都是坏事。
因为在最鹤生对宫侑自暴自弃地说出“十一点前请放开我,我还要去别的地方”之后,宫侑反倒甩开了她的手。
他的目光牢牢地钉在她白白净净的脸上。
应该是冷的,最鹤生的脸色比平时更白,浅色的嘴唇泛着些许紫色。
她的手被他攥在掌心里,冰冷柔软的触感稍有回温,面上却依然看不出任何动容。
宫侑忽然想,清濑最鹤生这辈子的心肠说不定是块石头做的。
如果之前他们的对话只有一部分落进他的耳中,宫侑大概会以为清濑最鹤生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自己湿淋淋地站在风里,也不在乎他分给她的这点温度。
可要是她真的什么都不在乎,倒也好。
偏偏她说自己要回去,冒着这么大的雨也要回去。
回去给另一帮人当经理。
所以搞半天……原来只是她不想在乎而已。
在优先等级高的事情面前,穿着被雨水打湿了半截的裤子和顶着风雨回去都不算什么。
他难得的想要散发出去的善意,就跟飘到流水里的落花一样,飘到了一个连她自己都不是那么在意自己的人身上。
言而总之就是白瞎。
全部白瞎。
宫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感,鬼知道他是怎么忍住没抬手,把自己的五官从脸上搓下来的。
牛逼。
清濑最鹤生,牛逼!
他咬牙低嗤了声,仰起下巴,笔直地走进体育馆,仿佛刚才他根本没在门口停留过。
最鹤生也不懂宫侑怎么忽然浑身冒出一股狠劲儿,脚下的木地板都快被他踩穿了。
而当她不知道别人为什么对自己生气时,她就统一将这种行为在心底称为“犯病”。
及川彻以前是她生活的小圈子中,犯病频率最高的人。
毕竟那会儿他中二,愣头青,拔剑四顾又发现身边全是天才,茫然绝望还没人开导。
所以最鹤生从不怪他。
可宫侑是个什么毛病?
他突然就又急又气的,谁招惹他了?
或者说谁有胆子去招惹他了?
然而宫侑自己不说的话,那这个问题就没有答案。
何况最鹤生也不想去撞他的枪口,没事找事地去问。
回音驹路上她的伞被吹翻了。伞骨全部崩开,愣是成了一朵向外开的喇叭花。
没有练习赛的时候,音驹的体育馆就会被一分为二。
一半给篮球部,一半给排球部。
外头风雨交加,这会儿的雨小了点,但还是噼里啪啦地往下砸。
最鹤生提着她的伞,站在体育馆门口。
“披身蓑衣再戴顶斗笠,你说自己是来索命的浪客我都信。”
孤爪研磨把干净的毛巾递给最鹤生,她站在体育馆只铺平了水泥的土间,雨水顺着她黑长的头发和纤瘦的下巴往下淌。
黑尾铁朗震惊:“这么大的风你人怎么没被刮到东京塔的尖尖上挂起来?”
“快快快点擦一下。”夜久卫辅拿来毛巾,恨不得给她湿漉漉的脑袋上来一下,“清濑你是笨蛋吧?这么大的雨还跑过来!”
“我们有不靠谱到让你这么不安的地步吗?”平日里最老实本分的海信行良心作痛。
“我就顺路来看一眼你们,我家是往这个方向的啊,不然你们还以为我是专程跑回——啊嚏!!”
最鹤生偏过头,打了喷嚏,然后就是一阵耳鸣加鼻塞。
这一声当然没有跟打响战役的第一枪那么响亮,但听到她这声动静之后属于排球部的整个半场都开始兵荒马乱。
“别,毛巾你们自己留着用,我等下还要走的。”最鹤生本来想往后大跳几步,可她冷得全身僵硬,只能举起手甩了他们一身水。
“大姐,亲姐,你先把头擦干行不?”黑尾铁朗看着她发紫的嘴唇。
日式家长们,大多喜欢锻炼孩子耐寒抗冻,甚至让他们在冬天下雪时候将自家穿过膝短裤的孩子扔进雪地里。
但最鹤生不一样。
根据灰二的统计,五岁之前她去医院的次数是去游乐园的三倍。
谁冬天敢说一句她穿得多,清濑理惠都要把辞典扔在桌上跳起来和对方理论半小时。
不过后来想起这场连名字都不记得叫什么的台风时,最鹤生倒是想不起当时自己有多冷了。很多体感人是记不住的,唯一让她记忆犹新的是湿漉漉的头发黏在脖子和脸上时的那种烦躁。
她第一次对自己长长的头发产生了厌恶。
吹干头发时也还是很烦,吹到一半,最鹤生忽然放下了吹风机,从抽屉里翻出剪刀,把自己快要过腰线的头发剪了。
剪得不太好。
发尾有些毛糙。
不过这番形象改变来得很突然,足够震惊不少人一整天了。
“清濑……你怎么把头发剪了?!”
下午训练结束后,木兔光太郎又在打饭的窗口见到了最鹤生。
“不好看吗?”最鹤生摇了摇脑袋,将将长过下巴的发尾在她脸边划过弧度,“木兔前辈吃青椒吗?”
“吃。好看。就是突然有点不习惯哈哈哈!”
“我不吃青椒。”排到她面前的佐久早说。
“不吃也得吃。”最鹤生冷冷地扫了他一眼。
“最鹤生,我要多一点。”宫治特地跑到熟人所在的窗口,敲了敲隔开厨房和饭厅之间的玻璃。
耷拉着的眼睑让他看起来有点没精打采,他将自己的托盘放在打饭窗口前面的一小块平台上,斟酌着问道:“侑,上午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
第121章
——生气了?
——没有哦。
应该这么回答的。
可最鹤生犹豫了会儿,忽然感觉鼻子开始发痒。
她迅速扔开勺子,捂住脸跑出后厨。
接着宫治——或者应该说,整个餐厅里有小半的人,都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喷嚏声。
啊嚏!
啊嚏!!
啊嚏!!!
接连三个。
古森元也闻声,低头看了眼自己碗里的饭菜,不由感慨:“这位到底是哪家的神仙经理,都这样了还能忍住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她要是不跑,估计剩下人的用餐时间,都得往后再挪一个小时。
毕竟美少女虽好,但不代表是个人都喜欢吃沾有美少女唾沫星子的饭菜啊——至少古森元也敢肯定——他将视线放到正向特意挑选的清净之地进发的佐久早身上,果不其然少年的脚步顿住了。
即使戴着口罩,也不难察觉原本便对这种食堂菜饭心有嫌弃的佐久早,这会儿已经彻底对自己盘子里的饭菜失去了进食的欲望。
“安啦安啦,小臣。普通感冒不会传染的啦。”古森元也试图宽慰他。
“那万一是流行感冒怎么办?”
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佐久早圣臣真的现在就想松开他抓着托盘两侧的手,掏出他的酒精棉片立刻消毒。
原则面前,人人平等。
哪怕是亲妈得了流行性感冒的可能……好吧,佐久早圣臣虽然洁癖,但还没丧心病狂到对生母不管不问的地步。可从他远超平时消毒与清洁频率的现象来看,他对每一个可能会让自己状态低迷的不定因素,都会直接将戒备等级拉到最高。
“万一……万一……”
古森元也支吾着不知道该说些啥,只能以一声叹息结束了这段对话。
凑巧他们的对话落进宫侑耳中。
一声古怪的笑倏地滑入嘈杂的空气中,带着令人莫名的意味。
“下次发出这种笑声之前,麻烦事先打个招呼可以吗?”角名伦太郎嫌弃地咧了咧嘴,“要是被别人误会和你是一伙,我会很为难的。”
“干嘛?我不就笑了一下嘛!”宫侑下意识地反驳,同时还不忘往自己脸上贴金,“认识大阪商圈九百万攻手的梦之二传对你而言是这么丢人的事吗?!”
“全国上下打过排球的人有没有九百万都难说。”北信介冷不丁地出现在他们身后,吓得宫侑一激灵,差点把手上的托盘给飞出去。
他的目光平静,但在一年级后辈心中北前辈这样的眼神比怒发冲冠的教练还可怕。
“不快点去吃饭,堵在这里聊天?”
“是治太慢啦,让大家都在等他。”
宫侑立刻将锅甩给了姗姗来迟的宫治。
最鹤生的突然离开还是造成了一定的影响。至少他们那一队列的人全都要重新排到其他队伍最后去。
虽然这是事实,但由宫侑说出来却让人非常的不爽。
宫治啧了下舌:“我又不是故意的。”
“那你打个饭磨蹭那么久?”宫侑不愧是宫侑,挑刺找茬他要是谦虚第二,大概就没人再敢自居第一。
“最鹤生跑掉了啊。我有什么办法。”宫治道,“你上午又惹她生气了吧?”
“阿兰前辈,‘最鹤生’是谁?”角名压低声音,向队内唯一与宫双子在高中之前便结识的人发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尾白阿兰挠了挠头,“不过首先我们能排除她是个男生的可能性。”
废话,Satsuki这个名字怎么听都是女孩儿啊!
角名忍住没翻白眼。
但宫侑每次压低下巴,抬着眼睛看人的时候,相较平时露出更多的眼白,会让面相本来就与“和善”一词无关的他看起来更加凶狠。
仿佛一头随时都有可能扑上去撕咬猎物的狼。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惹她生气的?还‘又’?”
“哦,你不记得就算了。”
出乎稻荷崎众人意料的是,宫治这次松口地特别快。
他端着饭菜环顾了一圈四周,问道:“我们坐哪?”
“呃……随便找个空位吧。”
尾白阿兰挤到宫侑和宫治中间。
宫双子一触即发的争吵,在外人介入前便有一方率先熄了火,怎么看都是难得的喜事。
但在场的人没一个敢彻底放松。
因为宫侑的态度不仅没有因此缓和,反而比之前更加易燃易爆了。
他真的很讨厌,很讨厌宫治时不时就在他们谈论与最鹤生有关的事情的时候,突然冒出的“噢,你又忘了”的陈述句。
宫侑的世界很大。
大到每当他在电视上仰望着那些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明星球员,都会感到只能在大阪商圈活动的自己格外渺小。
但宫侑的世界又很小。
小到只有一个体育馆,一个俱乐部,一个长十八米宽九米的赛场,一个圆周65厘米重量260克的球体,便再难容下其他东西。
可宫治是他的弟弟。
讨厌至极又不得不二十四小时都黏在一起的弟弟。
他讨厌这种明确又清晰的,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但他更讨厌每当他意识到,只有宫治记住了与最鹤生有关大部分事情时,心里涌起的懊悔。
这种情绪叫他恶心。
然而清濑最鹤生和宫治,不管哪一个,都是宫侑扔不掉的东西。
无论存在或者消失,都会让人感到痛苦。
会导致这种情况的出现,是他宫侑上辈子欠了这两个人各六兆亿円也说不定。
第122章
下午六点左右雨停了。
天空从昏暗的清晨跨度到昏暗的傍晚,太阳跟消失了一般愣是没有找到一刻机会从云层后刺出。
这种低亮度的世界总让人有种不真实感。
集训挑选的场地和宿舍都在多摩川边上,却不在枭谷校内。
要是没记错的话,从食堂后厨到外面最近的一家便利店,单程大概有三千米的距离。
假设不考虑配速与体力的消耗等因素,按照一个普通女生的步行速度,这三千米的距离怎么说都要走上二十分钟。
再加上返回的路程,那就是四十分钟。
——可现在才过去多久?
宫侑摸了摸身上的四个口袋,没有智能机,里面空空如也。
而作为一名不跑长跑的排球二传手,他的手腕上别说电子表,就算是护腕都不会有。
体感时间并不准确,但宫侑很快下了定论。
这一段从集训食堂后厨到外面便利店往返的六千米,清濑最鹤生只用了大概半小时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