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想其实还挺多的。
而想得多,自然而然就会禁不住地想得远。
没跟牛岛若利告白之前,最鹤生就想象过两个人交往之后该怎么让隔在两人之间的距离变得不那么磨人。
说她不切实际也好,恋爱脑也好,反正只要是人都有做梦的权利,她当然可以对自己理想中的恋情畅享一番。
但想象也并非是完全的空中楼阁。就像伊卡洛斯会想象人类可以长出翅膀在天上翱翔,是因为有飞鸟的存在。
即使做不到像了解及川彻那样了解牛岛若利,最鹤生至少还是知道这个人虽然不挑食,但最喜欢的食物是林氏盖饭;坐大巴到省外打训练赛合宿的时候也不会在车上睡觉;有一个用了很久的,直到有一次不小心被飞出场外的球砸碎才换的翻盖手机。
许多琐碎的事情拼凑出一个人的样子。
然后这些人的样子会被最鹤生挨个收藏进记忆的迷宫里。
就像爷爷去世之后,最鹤生依然能想起他坐在岛根老家的屋檐下的模样。腿边趴着那只妈妈养不了的阿拉斯加,手边放着一篮刚从藤上摘下来的西瓜或者西红柿,那只篮子用了很多年,听说是奶奶编的,藤条上泛着被双手摩挲过无数次后留下圆滑的暗光。
他们始终鲜活地在她心里的某个角落中,长久地保持着在生离与死别到来之前的模样。
可宫侑不一样。很不一样。
十六岁的他推翻了自己六岁时在最鹤生心里留下的印象。十六岁的宫侑也不会像六岁的自己那样攥着两枚硬币站在自动贩卖机面前,纠结自己该买原味酸奶还是纯度百分之一百的果汁。
他们分开的时间还是太久了。
漫长的分离让他们对彼此的认知凝滞在了许多年前,所以再次相见时需要重新搜集的信息和情报,简直像积压了三两年没有下载更新的游戏补充包,光是看一眼都直叫人头皮发麻。
而对于把很多事情都给忘到脑后的宫侑来说,这些更新包的数量和体量只会更加庞大。
他是不能说自己足够了解清濑最鹤生这个人的。
就像最鹤生也绝对不会说自己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加了解宫侑一样。
而喜欢和爱,难道不是需要从经年累月的认知和理解中长成的吗?
他甚至不能确定在这半年里,她会不会喜欢上别的男生,会不会让他准备留到大赛最后的告白直接腰斩……
所以到底是哪来的勇气,能让他用那么笃定的语气说出“我喜欢你”这种话来?
最鹤生在尖长的哨声中回过神。
一张网将18x9米的战场分割成胜与败,晴与雨,大叫大笑与大哭大闹。
杂糅成一团的种种情绪从里头渗出,叫人一瞬间清醒,而后又倏地反应过来——所谓的体育馆,还有汗水与泪水的陈列馆这一职能。
“要看颁奖吗?”
岩泉一的声音在周遭的杂音中很是清晰。
最鹤生将相机收回包里,坐直身子往赛场里望了一眼。
不同于往常的是这次她在赛场边缘而非中央找到了宫侑的身影。
他佝着背,看不清脸,随即被选手专用走道里的阴影吞没。
而如果那里站着的人是及川彻,最鹤生就敢笃定他一定在哭。
可那里站的是宫侑。
她还没见过宫侑输掉比赛后的样子。
“还是回去吧。”
最鹤生说。
确定宫侑没有机会对着镜头发表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告白宣言,也没能让最鹤生显得太高兴。
她不太想看到宫侑哭起来的样子,也不会想为了自己之前,因为他发球失误而感到了一瞬间的庆幸而产生愧疚。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走在她身后的及川彻忽然问。
最鹤生的肩膀瑟缩了一下:“什么?”
及川彻叹了口气:“算了……你们先走,我等下跟上来。”
“去哪?”岩泉一叫住他。
“洗手间。”
啧,撒谎不打草稿的家伙。
岩泉一皱了下眉,最后还是低头看向最鹤生:“我们去外面等他吧。”
……
稻荷崎的休息室门口门可罗雀,和及川彻刚才路过的另一条被闪光灯挤满的走道情形截然相反。
门后的房间里除了整理随身物品之外没有传来其他声音。
及川彻踟蹰了一阵,想要敲门的手举起又放下。
他有些犹豫要不要去找那位宫侑问问情况。虽然他觉得自己已经七七八八地,快把这个本就不复杂的故事给补全了,但还是不太放心。
即使作为朋友,及川彻也能佐证长距离的相隔为社交带来的麻烦的确很多。
从前就算最鹤生的一天被挤得再满,他也知道最鹤生总会在某个时间段回家。
但是自从她搬到了东京,想要了解清濑最鹤生一天都做了什么就变得难了许多。
且不说及川彻并没有这方面的癖好,最鹤生自己也不可能事无巨细地向他们报告自己一天里都遇到了什么。
他们都有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心事,选择不说是正常的。
可当那些不正常的事情发生时,即使最鹤生选择不说,及川彻也还是能从她的行为举止中察觉到一点什么。
从前的最鹤生不可能绕着他走。
现在的最鹤生想要躲开他的办法,就只需要动动手指把他的电话号码拖进黑名单里。
而远距离带来的另一点不好就是体贴地“报喜不报忧”。
除了正常的日常吐槽之外,最鹤生几乎不和他们说在学校里遇到的不开心的事情。
要不是因为帝光的老师打来了电话,而接电话时清濑夫人又正好和及川夫人在一起聊天,否则及川彻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知道最鹤生初中的最后一年过得其实并不算好,甚至到了差点要跟同班同学打起来的地步。
及川彻发誓如果最鹤生某天被人打了,那他肯定是要想尽一切办法帮她报复回去的。
然而现在的问题就在于,这扇门后,他想见的那位“宫侑同学”并不是打了最鹤生的人,而是用告白的方式,将语言作为武器,往她脸上砸了一拳的人。
及川彻搓了搓自己的指尖,摸到了上面有些发硬的老茧。
忽然一下冷静了。
老实说他之前确实有被宫侑气到,哪怕他连这个人都还不认识。
但最鹤生却因为他看起来不太好。
且不说她早先跳到桌子上发表的“我不要和打排球的人谈恋爱”的一席讲话,光是她这副什么都藏着掖着不愿意和他还有岩泉一讲的状态,就已经足够让及川彻思考自己和岩泉一回宫城之后,最鹤生会不会把自己给郁闷死的可能性了。
她是个心思有点多的姑娘。
从小也藏不住心思。
唯独把任何人都瞒过了的事情是暗恋牛岛若利。
然后呢?
然后她告白失败。
从祭典的集市一路哭回家里。
当年及川彻丢毛毛虫放她身上,清濑最鹤生都没有哭过这么久。
他牛岛若利何德何能把她欺负成这个鬼样子?!
要是早点发现她喜欢牛岛那混蛋的话,说不定就可以不用那么伤心了。
及川彻认为自己该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和宫侑同学好好聊一聊,毕竟下次有机会再与这位宫侑同学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但现在冷静下来一想,他居然忘了对方刚输掉比赛。
及川彻又忽然感觉自己这样做似乎挺不人道。
因为如果宫侑同学真的是本来打算在赢下比赛后向最鹤生告白的话,那么他现在不仅输了比赛,还没了告白的天时地利人和。
正在及川彻纠结的当口,门从里面被打开。
门上的毛玻璃能隐约看到外面过道上的行人。
发现休息室外有个伫立着的身影的北信介开口问道:“请问您找哪位?”
“我……咳,我找宫侑。”及川彻想了想,还是说,“请问他在么?”
“您来的不是时候,他刚出去不久。”北信介稍稍让开了一点空隙,好让及川彻的目光探进来。
休息室里果然不存在一个金色脑袋的家伙。
“我能问问他去哪了,或者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吗?”
万事开头难,而只要拉下脸皮开了头,后续就会轻松许多。
“《[网]球》杂志的记者想采访双胞胎,他和宫治一起去了。”
北信介如实道。
第142章
《[网]球》这本体育杂志,顾名思义,他们只刊登与“网”有关的球类运动的各类消息。
网球有网,篮球有网,排球也有网,甚至连只有球门带网的足球也被囊括其中。
在不胜枚举的体育讯息杂志中,《[网]球》的娱乐性显然大于权威性。
这种杂志的记者通常不会问什么刁钻问题。
凭借这些年里积攒下来的受访经验,宫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面前的年轻男人,同时在心底预测着对方待会可能会问出什么问题。
对这次比赛有什么想说的估计不会有,这些杂志都比较忌惮选手的心理状态。刚刚结束比赛肯定不会主动来刺激他们。
但关于双胞胎的问题肯定少不了。剩下的大概或多或少会牵涉一点个人隐私的部分……比如说喜欢吃什么,不训练的时候会去做什么之类云云。
而最后,面前的年轻男人,他肯定会说:期待二位今后的出色表现。
没意思。
宫侑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周围人来人往,举着摄像机握着话筒的各种媒体人员穿梭在其中也丝毫不会令人觉得稀奇怪异。
毕竟本来就是这样瞩目的场合。
比赛结束与颁奖落幕仪式中间有二十分钟的休息整理时间。
赶着这个空隙,宫侑和宫治被赶出来接受了采访。
说起来他为什么非要接受这种采访不可?
就因为比赛刚刚结束,他们看起来很有空?
根本就是扯淡。
从输掉比赛的那一刻起他便再次回到了起点,哪有什么功夫去回答这种问题。
可教练说你要去,你应该去。
如果你的目标是在将来成为一个职业运动员,那么这些目光和镜头,以及记在纸上或者手心里的问题,或早或晚你都要经历。
排球或许是单纯的,但长大以后的世界却是复杂的。
要是你能出名,将来你还要挪出更多的训练时间去接代言、拍广告、参加线下活动……别露出那副吃了两公斤芥末的表情啊,这可都是你将来实打实需要面对的东西。
所以宫侑来了。
而既然他在这里,那么便理所当然地也要带上宫治。
宫侑和宫治虽然厉害,但宫双子才是他们互相成就得来的最强武器。
然而这位记者偏要问:“宫侑君和宫治君,有没有设想过将来和兄弟分开后的情形?”
“你是指从家里独立出去?”宫侑挑了下眉。
“啊,也有这方面的疑问。不过我更想知道二位将来应该是都有继续打排球的打算吧?”
宫侑说:“有。”
宫治说:“谁知道呢。”
记者也没想到赛场上默契得像一心同体的宫双子之间会出现分歧。
他无措地“啊呀”一声,尴尬地收紧手里的录音笔,主动打起圆场:“两位宫君都还很年轻,未来还充满了许许多多的可能性。”
——所以你们说得都对,都对。
可这种说法并没有让宫侑感到高兴和满意。
在这个记者提问之前,宫侑还从没想过宫治将来不会打排球的这种可能性。
这个问题的荒谬程度听来简直与问他“如果某天宫治被车撞死了你会怎么办”一般不相上下,好在它很快被略过了。
“来之前我们在网上收集了一些一直有在关注宫侑君和宫治君的人们想要对你们提出的问题,不知道二位是否愿意作答一下?当然,如果有感到冒犯的地方完全可以保持沉默。”
都把话说到这种地步了,难道他还有说不行的余地吗。
宫侑藏好自己的情绪,扬起嘴角:“我很乐意,对吧?治。”
明明在心底都快把白眼翻出眼眶了吧。
宫治默默地瞥了一眼宫侑,含糊地应道:“啊。”
“十分感谢,我会尽快完成提问的。”记者眉开眼笑地将录音笔重置,“那么,关于两位的第一个问题是‘双胞胎之间真的存在心灵感应吗’?”
“并不存在。”
“不如说存在才是灾难啊。”
“把自己的大脑完全暴露给另一个人看,哪怕是亲兄弟也不行的吧。”
“光是想象一下就很恶心了。”
记者:“………………哈哈,原来如此,我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双胞胎是这种想法呢。”
怎么回事?!这对兄弟难道不是相亲相爱的类型吗?!
啊啊啊啊!看来这个问题不能用了!
下一个!
“‘宫侑君和宫治君的配合太默契了,想知道从母胎开始就这么要好的两个人会有吵架的时候吗’?”
“问这个问题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当然会啊。就算是和老妈都会吵架吧?何况只是兄弟。”
“不仅吵,严重的时候还会打起来哦。”
“啊说起这个,治这家伙已经打输过很多次了,请务必把这个必写到报道上去。”
“哈……?明明每次伤口更多的人是你吧?”
“……”
还是换到下一个问题吧。
……
……
走出观赛区人声依旧嘈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