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露慢条斯理地将信纸折起装进信封里封号,一步一步走到骊琴面前:“我只是与三皇子吟诗作对而已,你也要知道,贵妃娘娘对我的厚爱。”
骊琴赶忙跪下:“奴婢誓死效忠姑娘,绝不多嘴多舌。”
薛明露蹲下身,缓缓挑起她的下巴,轻笑道:“你有什么可多嘴多舌的?”
赵怀亦无比熟悉这丞相府的布局,带她走的路皆是无人的小道,知晓他们今日在一起的,只有骊琴一人。
薛明露有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此时明明是盈盈笑意,却看得骊琴遍体身寒。
骊琴忙不迭摇头:“……没有没有。”
*
百花宴第二日去的人比第一日还多,只因昨晚五皇子传出消息,今年百花宴,除了斗诗,还要赛马射箭。
成安国内因唐半山骁勇善战,战绩卓著,许多年轻人尚武,听闻这消息,许多闲在家的世家公子们都前来。
薛明露掀开车帘下车,大堂里安静了一瞬,便骤然热闹起来。
高迎彤撇撇嘴:“不就写了首诗吗?至于吗?”
一人附和道:“就是。”
柳秋荷看了高迎彤一眼:“论外貌,薛姑娘也是这京城数一数二的。”
高迎彤白了柳秋荷一眼:“就一个三品官的女儿,至于让你巴结着这样?”
柳秋荷站起身:“我乐意。”
薛明露在一众公子、小姐的注视中缓缓走到柳秋荷身边,今日诗会参与的人比昨日的更好,大多数人只是看客,摆在前方的矮桌也少了几个。
柳秋荷的矮桌旁只摆了两个蒲团,柳秋荷坐一个,另一个正席,便是留给她的。
薛明露牵过她伸出的手,缓缓入席。
身后忽然响起一阵更热闹的欢呼声,大堂处,唐映枫梳着比昨日更清爽的发髻,背着手走进来。
“县主今日可得手下留情放我们一马啊!”
“县主参加百花宴这么些年,总算真正有参与感了啊!”
京城里箭术稍微出众些的公子大多都在唐家训练过,与唐映枫都熟识。
唐映枫笑着扬了扬拳头,自如得跟大家开着玩笑。
她于众人的簇拥中一路走来,在高芷珍旁边落座,贴身丫鬟缓缓走到唐映枫身边,将一封信递到唐映枫手中,俯身耳语了几句。
柳秋荷见薛明露出神许久,拍了拍薛明露的手臂:“薛姑娘?”
薛明露这才转过头,看着水杯中一圈一圈荡漾的水波,心慌如同滚烫地砂砾裹在喉咙。
她艰涩地吞咽了一下唾沫……为何那封信有些眼熟……
第二十二章 最后一箭!
头一日的诗会大多起助兴之用,第二日的诗会方为正式。几位皇子皆会参加,而整个京城的女子,唯有高芷珍敢参与。
云鹤楼的之所以以诗会闻名,不仅是因为风景宜人,登高望远,还因为有一位大诗人隐居于此,人称孔宜先生。
先生已是皓首庞眉,眉宇之间却如松霜白雪,丝毫不见苍老浑浊之意。
几位皇子跟着老先生身后行来,于女席对面入座。
赵怀亦坐在唐映枫正对面的位置,唐映枫只是略略一抬眸,便见他脖颈右侧一处不太明显的红印。
……
“三哥哥,你脖颈处怎又红了?”
他淡然地错开眼,轻轻摸了下:“是吗?”
“是啊……”
他又不甚在意地朝书房走去:“可能是书房的蚊虫。”
“那枫儿去帮你捉蚊子好不好?”
这时他才抬眸看了自己一眼:“不必。”
……
唐映枫骤然僵在原地……原来,从这时就开始了。
胃里一阵一阵地翻腾绞痛,唐映枫一下站起身趁着人群拥挤往外走去。
高芷珍一下拉住唐映枫的手。
女生埋着头掩饰自己的失态,只有高芷珍能看到她猩红的眼眶,高芷珍一下心疼极了:“枫儿……”
唐映枫垂眸道:“我去去就回。”
他们大婚那日并没有同房。
唐映枫现在都记得,她紧张又害怕地等着他挑开红盖头时,他眉宇中的冷漠和倦怠。
她当下并没有失落……还有些庆幸,可成婚后一个月,贵妃都察觉出异样来,赵怀亦推责说是唐映枫不愿同房。贵妃想,若有了子嗣,卫国公的态度兴许会转变,便故技重施下了药。
她痛到不停地哭叫,模糊中听到他在叫别人的名字。
狼藉中醒来之后,她无意识地伸出手轻轻勾住赵怀亦的手,赵怀亦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狼狈的姿态,没多看她一眼,转身走出了房间。
兴许那晚之后,他还专门赶去丞相府,哄他藏起来的美人。
唐映枫放在身侧的拳头止不住地轻颤,她将头埋在冰冷的水里,试图让自己快点冷静下来。
直到呼吸不过来,唐映枫才将头从冷水中抬起来,淡淡用手抹了两下。
重生后,她满怀恨意,最初甚至想不明白谢含卉只是棋子,只想杀了一了百了。等自己好不容易冷静下来重新布局,却因为今天这一幕……
唐映枫只觉得胸腔中堵着浓稠的恨意,她抬眸看着不知何时等在面前的人,眼泪倏得地就落了下来。
她额前的软发全都沾湿贴在脸边,那双带着无边恨意赤红眼眸却又在对上自己那一刻土崩瓦解,变成了零星的、颤抖的脆弱。
赵云怜缓缓走上前,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丝帕,一点一点擦去她脸上的水珠。
唐映枫一下止住泪,抬眸看着他:“七哥哥……”
他指尖微顿,温热的指腹轻轻盖在她滚烫的眼皮上,泛起了凉意。
唐映枫缓缓闭上眼睛,这才发现自己还在发着抖。
赵云怜垂眸看着鼻尖通红的小姑娘:“我也看见了。”
鼻尖和喉咙酸涩得发胀,压抑在深处出的泪意忽然止不住地往外涌,唐映枫埋在赵云怜手心里,悬在眼眶的泪水倏然就落了出来。
*
五位皇子都受过孔宜老先生的教导,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连赵元荣都规规矩矩地坐着,不敢懈怠。
孔宜好奇地打量着新开辟出来的马场:“今日来便听说今年有新花样。”
赵怀亦解释道:“京城中还有不少公子尚武,也得为他们着想。”
孔宜淡笑道:“有心了。”
赵元荣和赵旭尧对视了一眼,赵旭尧倒还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赵元荣当即有些不悦。
这马场是七弟出的主意,他们几个一起为了枫儿搞的,结果被赵怀亦这个不出钱不出力的拿去邀功。
赵元荣掀开杯盖,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枫儿将来要嫁给我呢。”
他们几个坐得近,赵元荣说的也并不大声。
赵弘文转头看着赵元荣,皱了皱眉。
赵元荣却仿佛没看到赵弘文的警告,只抬眸看着静静喝茶的赵怀亦:“三哥,我知道你听见了。”
赵怀亦这才看向赵元荣。
赵弘文本来还想劝,却见赵元荣没在嬉笑,难得正经:“我说认真的三哥,你若真的不想,趁早找父皇说清楚。”
他们隔着袅袅腾升的热气,在狭窄的空间中对视,谁都没有移开眼。
“要不今日,先赛马射箭?”孔宜出声道。
“好!!!”
“哈哈哈哈哈!本以为还要等到下午呢!”
“来来来!”
“县主呢?”一人道。
众人这才四下寻找,发现唐映枫不见踪影。
马蹄声忽然逼近,紧接着是清澈的马鸣。
众人回头,唐映枫已经立于马上,她站起身拉开大弓,箭划出一条模糊的线直直地射中挂于场中央的铜锣。
冗长嘹亮的锣响响彻长天,唐映枫这才转过身看向众人,食指和拇指成圈放在嘴边吹了个口哨。
赵元荣激动地站起身:“今日谁赢了乐安县主!!赏黄金十两!!”
高芷珍起身走到大厅边,身边忽然传来柳秋荷的声音:“这丫头打什么鬼主意呢?”
不是说等会……
高芷珍淡淡道:“枫儿她自由安排,柳姑娘不必着急。”
薛明露缓缓走来,站到柳秋荷身边,看着场中那道红影。舞刀弄剑再厉害又有何用呢……怀亦最讨厌女人去鼓弄这些……
她眸中瞒含冷嘲地看着。
大家本就激动,被唐映枫和赵元荣这么一鼓动,气氛更是热烈。
不到一会,场上便齐齐排开几十匹马。
一人爽朗道:“怎么个比法?”
唐映枫笑道:“在第二声哨响之前纵马从这条红旗跑到黄旗,沿途有十个箭靶,射中多着胜。若成绩相同,则时间短者胜。”
她笑着骑着马走到一旁,明明一张稚嫩的脸,此时表情得意又嚣张:“你们先来。”
众人皆知她实力非同寻常,也不推辞。
一身着玄色衣裳的公子率先跑去,共射中八次,三次射中红心。
赵元荣跑到唐映枫马旁:“我可赌了十两黄金啊。”
唐映枫扬起小下巴,看着第二十个人纵马前去:“只能是我赢。”
一直到第三十五个人,最好的成绩是规定时间内到达,射中十次,八次正中红心。
高迎彤不屑道:“还鼓弄玄虚呢?不知道等会打的是谁的脸。”
柳秋荷没接话,只看着唐映枫悠悠上场,莫名有些期待。
高大的马匹上,唐映枫便显得格外娇小,偏生背脊挺直,高高的马尾迎风飘扬,看上去格外有气势。
第一声哨响起,唐映枫一夹马肚子,飞快地往前跑。
气势两声哨之间间隔的时间是足够多的,所以大家为了求稳,并不会骑得很快,唐映枫是第一个从一开始就冲得这般快的人。
几个皇子坐在一起,看的津津有味。
六皇子赵旭尧看着拿到红影:“枫儿一开始便这么快吗?”
话音刚落,欢呼声便骤然响起,第一个箭靶正中红心!!
紧接着的第二、三、四个靶子皆是毫无疑问得正中红心!
场中尖叫声经久不绝,柳秋荷惊讶地嘴巴微张,丁千儿小声道:“那小屁丫头这么厉害啊?!”
柳秋荷点点头。
丁千儿默默庆幸道:“还好没惹过她……”
唐映枫速度丝毫不减,眼见着已经超过了第五个即将超过第七个靶位,她快速上好五支箭,腰往后一压,将弓拉到最大,众人皆是屏住呼吸。
赵弘文也诧异地看了一眼赵云怜:“枫儿已经这般厉害了吗?”
咻咻——五道风声!
五支箭在空中划出残影,还来不及看清便狠狠地没入箭靶之中,白色的箭羽不停在空中摇晃。
高芷珍激动地握住高迎彤的手臂:“都中了!!!都中红心了!!”
高迎彤从未和高芷珍有过这般亲密的接触,瞬时不自在地甩开她的手。高芷珍也不介意,继续高兴地欢呼着。
众人被惊得沉默半晌,随即浪潮般鼓起掌来。
只剩最后一箭!
大门口忽然传来争执的声音,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来这儿闹过事儿,柳秋荷诧异地转头看去,随即拍了拍薛明露的手臂:“你看看大门那儿,好像吵起来了。”
薛明露转头看去,大门处有一个穿着灰色长衫,一脸儒雅的老先生面红耳赤地同人争执。
周遭热闹的声响骤然远去,却又在一瞬间聚拢如同惊雷一般炸响。
薛明露只觉得整个人如至冰窖,她缓缓推开柳秋荷握住自己的手:“我去看看。”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着唐映枫那最后一剑,唐映枫却忽然箭头一转,箭越过人群,直直地射在大门口的门柱上,唐映枫冷声喝道:“谁?!竟敢擅闯云鹤楼!”
薛明露不敢置信地顿住脚步,在人群中诧异地看着唐映枫。
所有人都随着她这一箭将目光汇聚而去,老先生站的笔直,完全无惧众人的目光,沉声道:“老朽于京中游玩,昨日一首《叹春》流传盛广,赞誉破满……”
一听闻诗名,众人皆是四下寻找薛明露的身影。
薛明露抬眸看着不远处赵怀亦,他却闻所未闻一般静静埋着头饮茶。周遭的人自觉隔出一段距离,她空落落地站立于人群中央。
老先生沉声道:“拿过一看,这才发现,那首诗乃我所作!薛姑娘竟然是一字未改地誊抄了上去,只改了诗名!”
第二十三章 越惨越狠
老先生年迈,但说话中气十足,一袭慷慨陈词过后,整个百花宴一片静寂。
薛明露如同人群中被隔离开的一个孤岛,她面色苍白地看向大门的方向,怔怔地忘记了反应。
周遭死寂一般地沉默下来,又在某一个人开始议论之后,如同水滴溅入滚烫的油锅,在一瞬间激荡出巨大的声响。
丁千儿惊了一跳:“真假的?!她抄的啊?!”
柳秋荷看着马场中央,唐映枫仍旧坐在高高的马背上,她与薛明露仿佛从人群中隔离出来两块,只不过唐映枫和所有其余所有人一个方向,她站在高处睥睨,冷然地瞧着薛明露僵硬苍白的脸色。
柳秋荷默默咽了下唾沫:“应该是。”
高迎彤嘴角的笑容压也压不住,她讥诮道:“我就说她怎么写的出那样的诗。”
高芷珍皱着眉,看着薛明露的方向。
薛明露才情出众,高芷珍也曾听闻她的名讳,读过几首她写的诗。昨日在诗会听她吟诵《叹春》时便觉有些奇怪,薛明露的诗以措辞和场景出名,但境界不够高远。而昨日那首诗,由小见大,表面看写的是春,实则感叹人生莫测,时光荏苒。那首诗用词看似简单实则精准,跟薛明露以往的风格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