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她听唐映枫说这首诗并非薛明露所做时,既觉得诧异,又觉得并不十分意外。那样的境界,并非天赋所能达到,需要的是阅历。不过仍旧诧异,不明白薛明露为何要这般。其实,“春”这个主题,以她本来的本事,已经足够写好了。
唐映枫只是淡淡道:“因为她想要的更多。”
薛明露想要名满京城,想要成为赵怀亦名正言顺的王妃,那小小的才情必然是不够的。
唐映枫派暗卫盯着的从江南来的马车,不止是盯着薛明露,还有从江南来京城游玩的方映真。上一世,方老先生一直在江南隐居避世不出,偶然出来观赏诗会时,与诗贩子谈到了自己所写的诗,薛明露在旁边偶然听闻一句,在进京城之前,找诗贩子将完整的诗买了下来。
方映真鲜少出山,更别说前去京城,等消息传到江南之后可能都是几年之后的事情,薛明露完全有足够的时间去处理。
唐映枫知晓这事儿,就是在她死后的一年,方老先生前去京城找薛明露对峙,可那是薛明露早已手握权势,也没有多少人再关心那首诗究竟是谁所作,方老先生被薛明露冷冷刺了几句,把银两全部挥在地上,气冲冲地回了江南。
而这一世,唐映枫早早地派人去江南找到方先生,说他在京中的老友病重,提前把人叫来了京城。
现在的薛明露,虽然心机深重,但羽翼未丰,她企图往上爬的第一步,便要让她摔到碎骨。
议论声越来越大,也逐渐不堪入耳。
何生站在柳秋荷身后,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
柳秋荷抿了抿唇,抬眸看着男生清润如玉的侧颜,脸红了几分。
薛明露眸中缓缓凝聚起眼泪,颇为义正言辞地控诉道:“我与老先生素不相识,老先生究竟为何如何血口喷人!!?”
方映真站的笔直端正,拦着他的人一见唐映枫的表情,也撒开了手。
方映真拍了拍褶皱的长衫,眸光如炬:“姑娘年纪不大,若偷的是老朽的其他东西,老朽定绕姑娘一次,可唯独诗不行。”
孔宜不是爱管闲事的人,方才提议说先赛马,也只是因为他的爱徒赵云怜在耳边提了几句,此时也只是遥遥地看着。
赵云怜起身,缓缓走到孔宜身边,轻声道:“是方映真老先生。”
孔宜这才面色微变:“请进来。”
孔宜此话一出,看热闹的人皆是一怔。孔宜在成安国地位很高,能被孔老先生高看的人,定然不是寻常人。
人群让出一条道,方映真步履沉稳地一步一步走上前。
薛明露浑身发着抖,转头看向赵怀亦。昨日还柔情万分的人,此时轻笑地迎接过方映真,明明只是几步之遥、一夜之隔,却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赵云怜淡淡道:“将那位姑娘也请过来吧。”
几位侍女走到薛明露身边时,薛明露眨了眨眼睛,透明晶莹的泪水如同碎珠子一般往下落,着实惹人怜。
赵元荣拉住唐映枫的手,接着她下来,小声道:“这要是真的,这姑娘怕是再也没脸待在京城了。”
唐映枫抬步朝大厅内走去:“她不会的。”
如果只因为这一次就退缩,那就不是薛明露了。她是蛇蝎,越惨越狠。
孔宜与方映真寒暄几句,轻声问:“方兄能说说是怎么回事吗?”
方映真道:“去年出门参加了江南的一个诗会,偶然跟一人提起过我这首诗,想必这姑娘便是那儿得来的。”
孔宜点了点头,看向薛明露:“薛姑娘怎么说?”
丁千儿小声道:“这不是很明显吗?若不是真抄了,人老先生至于这样吗?”
柳秋荷没回话,只注意着人群中拿到红影。
唐映枫停在人群外,站在长廊的椅子上,斜靠在乌红色的木柱旁,生动娇蛮的眉眼头一次那么冷淡。
柳秋荷却想越觉得后怕,不敢想如果是自己被逼到这一步,会怎么办。
赵怀亦端坐在孔宜身边,神情平和地吹了吹热茶。
薛明露凝眸看着他,仍旧昂着头,她狠狠闭了下眼睛,眼泪倏然从脸侧滑落。热泪眼边滚出,滑到脸颊已经冷却。
她再睁眼时又是一派委屈至极的无辜,薛明露正准备出声反驳,却忽然瞥到一侍女拿着一封信朝着孔宜走去。
而骊琴……从今早出去送信,便再也没过来。
孔宜皱了皱眉:“薛姑娘可有什么要说…… ”
孔宜话音未落,大厅上便忽然响起一道清脆的声音——咚!
薛明露重重地跪在大厅之上,声泪俱下地抽泣:“是明露鬼迷心窍了!那日在诗会偶然听闻先生的诗,惊为天人,便记住许久,昨日……昨日刚好……我也不知道想到会有这么多人知道……”
她越说头越低,声音渐小,眼见着就要背过气去。
孔宜皱了皱眉:“薛姑娘年纪尚小,难得走错路,但不……”
他话又悬在半空,薛明露忽然提裙站起,在众人反应不及之际,直直朝柱子撞去。
柳秋荷眼睛猛地瞪大,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声。
站在廊便静止的那道红影忽然窜了出来,赶在薛明露撞上柱子之前,一把扣住薛明露的腰,用稚气的声音惊呼道:“薛姑娘!多大点事,何至于寻死呢?!”
第二十四章 头破血流(入v通知)……
薛明露怔怔地看着她,眼里的泪从眼尾滑落,从第一天到这里,唐映枫说的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到今天她拿在手里的那封信……
隔得极近,薛明露能清楚地看到唐映枫漆黑的眼眸中自己的倒影。
她一脸焦急地看着自己,仿佛真的在关心:“薛姑娘?”
一股不知道哪里窜来的念头忽然如同魔音一般在脑海中响起,那双放在自己后腰的手如同如同随时能锋锐的刀刃将自己的心挖出来。
不可能……不可能……
薛明露如同见到鬼一般往后退了两步,堪堪站稳之后,听到身后方映真不耐烦的声音,才总算回了神。
方映真淡淡道:“姑娘何苦寻死觅活,若方才不是那位姑娘拦的及时,老朽岂不是还害了人?!”
一听这话,周围的人瞬时就议论起来。
若说刚才见薛明露年轻貌美落着泪还生出几分同情来,方老先生这么一说,薛明露的做法便着实有些不地道了。
你抄了别人的诗被当众戳穿,若当场撞个晕死,既不用面对这无法解决的局面,还将方老陷入了个不仁不义的境地。
孔宜本来还舒缓的脸色,一见方才薛明露寻死,此时也面色不虞,他沉声道:“雪姑娘的才情我也略有耳闻,若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走了歪路,诚诚恳恳地给方老道个歉,方老想必也不再追究,若姑娘是想通过方才那做法了结此事,老夫怕是也无能为力了。”
柳秋荷站在一旁,使劲攥着丁千儿的手。
她没想过,事情会闹到这般大。
侍女缓缓走上前,将信纸交到孔宜手中,正准备俯身耳语,薛明露扑通一声跪下:“小女子知错……不应该一时紧张,吟诵出了方老先生的诗句。”
薛明露一夜之间名满京城,世人皆传京城来了位才貌双绝的女子,比肩高家的嫡长女,却没想到今日便是天翻地覆……
赵旭尧皱了皱眉,想找身边的人说说话。
他转身看向赵怀亦:“真是可惜,昨日我也颇为欣赏这首诗来着。”
赵怀亦沉默地垂眸看着手中的杯盏,杯盏明明看似是放在桌上,可此时却荡漾出一圈一圈的水波纹,赵旭尧没得到回应,不经意间看道三哥用力到青筋凸起的手背。
四皇子赵弘文坐在赵旭尧左侧,也抬眸看去。
“三哥?”
赵怀亦这才回神,淡淡道:“……可能看走眼了吧。”
赵云怜起身走到唐映枫身边,将热茶递到她手中。
唐映枫一下站直,乖巧地接过。
赵元荣狐疑地皱起眉:“你是不是干什么亏心事了?怎么这么怕七弟。”
唐映枫摇头:“没有。”
她将热茶捧在手心里,唤来白桃,在她耳边轻声道:“将人放进来。”
白桃点了点头,悄悄地退了出去。
方映真听着薛明露的话仍旧觉得不舒坦,可对方是个尚是个小姑娘,今天过后怕是声名狼藉。他个头发花白的人,倒也不必将人逼入绝路。
孔宜接过侍女手中的信一看,并无任何反应,只轻轻挥了挥手。
薛明露紧绷地身体骤然放缓,随即不可置信地抬眸看向孔宜。
方映真叹了口气,道:“这首诗我站在那日诗会偶然与一人提起过,可能那日薛姑娘也在旁边,今日来,其实也想过万一薛姑娘打死不认老朽应当如何,但看着薛姑娘及时认错,幡然醒悟的份上,老朽也就不追究了。只希望姑娘今后,别再犯这样的错。”
他……竟然没有别的证据……
那、那封信也是……也是……假的?!
骊琴从外面跑进来,见大家都围成一团,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今日驿站不知为何格外慢,她等了许久才将信寄出,又害怕责备,所以一进门便到处寻着薛明露的身影。
她踮起脚往人群中一看,身姿柔弱绰约的小姑娘正眼眶通红地跪坐在蒲团上,谁看都的说一句可怜。
薛明露抬眸看着孔宜放在桌旁的那封信。
那信纸的封面都是姜黄色,封面拓印这一朵很浅的梅花。可她那日,在封面的左上角,还写了一个字。是将诗卖给她的那人的姓氏。
而孔宜手边的那封信,根本不是她寄出去的那封。
薛明露隔着遥遥地群人,忽然对上骊琴无知懵懂的眼神,一口滚烫的浊气骤然如同一团糅杂的棉絮梗在喉咙口,她浑身发这抖,疯狂地想要咆哮,却半个字也不能发出。
薛明露颤抖地埋下头,忽然站起身,对着方映真和孔宜鞠了躬之后,跑出了人群。
骊琴诧异地跟了上去。
方映真看着薛明露的背影摇了摇头,随即也站起身:“既然此事已了,那老夫就先走了。”
孔宜缓缓扶住方映真的手臂:“既来之则安之,不如和老夫一起听听小辈们作的诗?”
今日这事还多亏孔宜出来主持局面,两人年轻时也有几分交情,方映真没再推辞,转身坐下:“那便听听吧。”
方才的赛马射箭被忽然打断,见马上要开始作诗,大家皆是激动道:“方才的胜负还没宣布呢?!”
“就是就是!!”
“还用宣布吗?!这不摆明了是县主吗?”
小童抱着书册赶紧跑过来:“乐安县主,用时最短,射中九次,九次正中靶心。胜!!”
那群受过卫国公恩惠的年轻公子皆是不恼,笑着跑到唐映枫身边起哄。
而她在此刻也终于放松下来,眉宇间的冰霜消融片刻,露出了发自的笑容来。
唐映枫笑着看向赵云荣:“黄金十两,拿来!”
众人笑闹着走到大厅坐下,孔宜和方映真坐在正上方,孔宜指了指右侧端坐着的姑娘:“这位是真才女。”
高芷珍站起身,姿态落落大方地缓缓道来。
周遭一片静寂,随即响起一阵比一阵高的掌声。而往常都能留下佳作的三皇子此次却只作出了一首毫无亮点的诗来,反倒是头一回参加百花宴的七皇子,一首《云间放》,压过何生公子一头,成了今年百花宴最出彩的一首诗,诗作第二日传入京城,真正的洛阳纸贵。
回城时,唐映枫掀开车帘看着窗外,眉眼舒展。
高芷珍见她高兴,轻声道:“三皇子今日以后,应该不会再与薛姑娘有染,枫儿也可以放心了。”
唐映枫依旧看着窗外,嘴角缓缓勾起:“不,我还得帮薛姑娘去争一争。”
今日这局面,让从薛明露往上爬的第一步便头破血流。而这盘棋,也终于多了一个最重要的棋子。
第二十五章 白色骨哨
骊琴踉踉跄跄地跟着薛明露跑出云鹤楼, 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见薛明露一直跑着不曾停下, 焦急地喊着:“姑娘?!姑娘?!”
前面已经是无人的山道,骊琴颠仆着跟上去。
薛明露骤然停下,平时无辜清纯的脸庞近乎狰狞,骊琴诧异地看着她,不敢相信那般柔弱美丽的脸上会出现如此狰狞丑陋的表情。
薛明露转身看着她:"我给你的信,寄出去了?"
她分明用的询问的语调,可却又像再说这笃定的事实。
骊琴有些后怕地点了点头:“是。”
薛明露赤红着双眼,声音变得尖细而颤抖:“那你为何……这么晚才来?!!”
骊琴往后退了半步:“驿站今日繁忙,等的久了些。”
信如期送了出去。方映真就算来了, 只要她打死不认, 完全由转圜之余。
……可是她认了。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 当着赵怀亦的面, 把罪认了。
胃里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绞痛,喉咙如同被滚烫的刀刃割着, 薛明露双手颤抖地扶着头,缓缓蹲在地上。
骊琴站在半晌不敢动。
不知过了多久, 前面那条山道逐渐有马车碾过的声响, 薛明露才站起身。
骊琴:“姑娘?”
薛明露没有应她, 只是看着云鹤楼的方向,一点一点整理好褶皱的衣裙和散乱的头发,抹了几把脸之后,抬步朝那边走去。
*
前面诗会热闹至极, 柳秋荷小心翼翼地挪动到唐映枫身边,小声道:“这下满意了吧?她可没机会在接近三皇子了。”
唐映枫拽了拽她的手,将她拉到没有人的地方, 附道她耳边小声耳语了几句。
柳秋荷越听越震惊,到最后拍开唐映枫的手:“你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