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容貌,孟琇微更胜她灵动,比起端庄,她不及皇后半分,论稳重,她曹觅云从来和这两个字不沾边。
她手指搅着衣摆,将身子转向面对这皇帝的方向,始终埋着头,不敢说半句话。
所有下人被成总管拦在外面,这硕大的殿内死寂一片。
皇帝凝视着曹觅云的身影半晌,才缓缓开口道:“你们曹家,可真是好大的胃口。”
曹觅云这才抬起满是眼泪的眸子:“陛下。”
皇帝轻嗤了一声:“朕可当不起你这一声陛下。”
曹觅云身子一抖,吓得眼泪都不敢掉。
他声音没有一丝起伏,每一个字都压着千斤重的石头,重得人喘不过气来。
“一国之相,联通朝廷和地方官员想给朕的官扣什么帽子便扣什么帽子,想扶持什么人上台便扶持什么上台!”
他语气微微急促:“朕的好贵妃,利用朝中政事,编造谣言,颠倒黑白!”
曹觅云完全不敢看皇帝的眼睛。
从他进来的第一刻开始,曹觅云便知道,死局到了。
“砰——!!”
皇帝一巴掌排在桌案上:“朕最器重的皇子,私派暗卫刺杀朕最得力的将军!”
曹觅云猛地抬起眼睛,不停地摇头:“陛下!陛下!怀亦他不会的!他不会的……您知道他一向稳重柔善不会……”
皇帝站起身,一巴掌扇在贵妃的脸上:“怎么?!觉得朕年老昏庸?你们曹家是想造反了吗?!迫不及待想上台了?!”
曹觅云只觉得脑子一瞬间嗡嗡作响,左脸火辣辣地疼起来,血腥味一下蔓延出来。
亦儿不能出事……
亦儿不能出事……
曹觅云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抱住皇帝的腿:“陛下,亦儿是您一手带大的孩子啊!!他什么心性您不是最清楚不过的吗?”
皇帝一把推开曹觅云,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将曹美人押入冷宫!没有朕的允许,谁也不能踏入半步!”
“陛下!!!!!”
承乾宫门被轰然合上,那声声惨叫被尽数隔绝。
皇帝抬眸看着天际的黄昏:“将三皇子,押入天牢,朕亲自审。”
第七十一章 永困于此
丞相落马, 贵妃被禁足承乾宫废妃位……
京城的局势如今是天翻地覆,而一旦人察觉自己和七哥哥近半个月的行踪, 对唐家对赵云怜都是巨大的隐患。
两人从两阳带好足够的水和粮食之后,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京城。
赵云怜怕唐映枫身体吃不消,连着赶了一天一夜之后,强迫唐映枫停下,在一处客栈落脚。
这处客栈偏僻,房屋什么的都十分简陋。
但赶路时能有处歇脚的地方便是不错了,赵云怜伸手将唐映枫从马上抱下来,将两匹马牵到马厩处,又赏了小二几块铜币。
在这些深山老林处, 切忌漏财。
有着几块铜板打赏, 小二已经高兴得不行。
这二人虽然风尘仆仆, 衣着简单, 可那长相和气质一见便不是寻常人。
“二位客官里面请!”
赵云怜揽过唐映枫的肩膀,带着人往里走, 对小二道:“打些洗澡的热水上来。”
一进屋,唐映枫便倒在床上不想起来。
赵云怜坐到她身边, 弯腰帮她把鞋脱掉, 轻声问:“从两阳走时, 为何将白十九他们都派去了平洲关?”
平洲关乃是一处要塞,也是以往战争频发的地段,可长公主和亲去盛金国之后,近十年都是安稳和平的地带。
从两阳离开的前一天晚上, 枫儿便将自己的暗卫和她的暗卫都召集起来,全部派去了平洲关。
唐映枫想了想,道:“这次两阳之战结束得十分匆忙, 长域国西州国明明兵力尚存,还有反击的余地,却忽然撤兵,你生病那几日我与父亲推演沙盘,都觉得他们还蕴藏祸心,而最有可能的地方便是平洲关。”
其实不然。
父亲也怀疑长域和西洲还留有后手,可不认为会从平洲关开战。毕竟盛金国与成安国近十年来往来密切,关系颇好,两国之间并无利益冲突,没必要淌这浑水。
唐映枫只知结果,不知前因,只能自己推测。
盛金国和成安国是辽东大地最强大的两个国家,一直都是盛金国略占上风,直到上一任皇帝成景帝开辟了成安国的盛世,成安国国力一度超越盛金国,两国交战之后,盛金国惨败,并且损失了六个县。
唐映枫便以此推测,盛金国不可能一场战败之后便甘心居于成安国之后,他安分了十年,又与长域和西洲联盟,想要一举夺回当年的霸主地位,并非不可能。
父亲这才被她说动,打算在两阳静待消息。
赵云怜凝眸思索片刻,暗暗点了点头。
他笑着抬手拍了下唐映枫的脸:“枫儿当真是聪明。”
唐映枫抬眸看着赵云怜,打算说出自己蕴藏已久的计划。
“七哥哥……”
赵云怜:“怎么了?”
唐映枫抿了抿唇,漆黑的星眸认真地凝视着赵云怜的眼眸:“平洲关之战一旦开始,唐家不可避免地又会被推上浪潮前端,打了败仗对不起老百姓,可打了胜仗唐家声望渐高,又会让皇帝心生芥蒂。”
赵云怜静静听着,想到什么,眉头微皱道:“所以枫儿是想让我去揽下唐家的功绩?”
唐映枫使劲点了点头:“是!”
皇帝不会忌惮父亲,因为父亲已经年老,不足为惧。可如果大哥和二哥展现出令皇帝畏惧的将才,陛下难免不会担忧。
可若是将平洲关一战的所有功绩所有战神的光环都放到皇帝的儿子身上,他便不会对唐家再生出芥蒂来。
赵云怜缓缓转过头,指尖交错。
“咚咚咚——!”
小二在门口热情吼道:“二位客官,你们要的热水!”
赵云怜起身将门打开,三个跑堂的小哥担着热水走进来,将大木桶灌满水:“客官您试试这水烫不烫?”
唐映枫跑过去摸了下水:“挺合适的,你们先下去吧。”
“得嘞!”
这几个小二原本是听那人说着客官大方才屁颠屁颠上来送水的,结果这门都要关了也没见那人有要打赏的意思。
几人悻悻然地对视了一眼,下了楼。
唐映枫跑到屏风后面,几下将衣服脱了,泡进水里。
她窈窕地身姿在屏风上透出曼妙的影子来,赵云怜眼眸微深,侧过脸看着别处。
七哥哥从刚才开始便沉默了下来,唐映枫心里没底,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儿说错了。
她好像一直只考虑唐家的利益,也没问过七哥哥想不想……
唐映枫也没心思慢悠悠地泡澡,快速洗干净之后便擦干身子穿上衣服走了出来。
赵云怜站在窗边,有些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景色。
荒野凄凉寂寥,偶尔能听见几声孤狼的哀嚎。
“七哥哥……”
他没听见唐映枫穿衣服的声音,也没听见脚步声,回神时,唐映枫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身边了。
赵云怜转头看着唐映枫,放于腿侧的指尖像是随着心跳一下子蜷缩。
她穿着白色的中衣,湿润的黑色长发随意地搭在脸边,眉眼间的朦胧湿气还有脸颊上未干的水和微微透出的粉嫩冲淡了她五官本来的英气,将原有的那份明艳放到最大,带着几分干净又诱惑的妩媚。
她漆黑的眼眸水汪汪地望上来,眼尾泛着红。
唐映枫小声问:“七哥哥,你若是不愿意的话枫儿还可以想别的办法的。”
赵云怜一下转过头看着窗外,胸膛剧烈的起伏。
他缓了一会儿才找回几丝清醒,问出了他纠结许久的问题:“枫儿想让七哥哥当皇帝吗?”
唐映枫一愣。
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她只想和赵云怜一直待在一起,哪怕困在深宫里,她也愿意。
可现在赵云怜在问她,她想我去当吗?
赵云怜又补充道:“枫儿心里是如何想的便直接告诉我,不必有负担。”
上一世,七哥哥是云游野鹤的侠客,看着脱俗俊逸,可眉宇间似乎总是愁丝郁结,后来为了她回归朝堂,他似乎也并不开心……
唐映枫看着他的侧脸喃喃道:“七哥哥呢?”
赵云怜回过头,又一下移开视线:“怎么了?”
唐映枫上前一步,近到几乎与赵云怜贴着。
她手指拽住赵云怜的衣袖:“你是怎么想的?七哥哥想当皇帝吗?”
他不醉心于权势,甚至厌恶至极。他了解唐映枫,知道她也是如此。所以写信回宫中告诉母妃和母亲,他不会再参与夺嫡。
可如果方才枫儿说的那一番话的意思,便是让他去夺嫡。
赵云怜这才顿时纠结起来,可只要是枫儿想要他去做的事情,他都会去做的。
但她此时看着自己,在问他的意见,他真正的想法。
赵云怜俯身,平视着唐映枫的眼睛:“我不想当皇帝,但如果枫儿想,我便可以去争。”
上一世赵云怜远离京城,是在生母被贵妃娘娘毒害之后。这一世,七哥哥表现出了让人惊讶的治理才能,唐映枫以为他是想夺嫡的……
“那……”唐映枫眨了眨眼睛,“七哥哥既然不想,为何又……”
赵云怜打断她:“因为那时你跟三皇子尚有婚约,我需要强大起来,才有希望与他一争。”
唐映枫红着眼睛摇了摇头:“我不想。”
她在刚刚那一瞬间认识到。
上一世七哥哥当个江湖闲散客也不开心,是因为她没在身边……
唐映枫伸出两只手将赵云怜的手掌握住,小声道:“我们才不要一辈子困在这京城对吧?”
她一下子笑开来,眼眸完成月牙透出星星点点的光来,湿润的黑发有几缕贴着脸颊,宽大的领子微微敞开,露出娇美的锁骨。
赵云怜一把扣住她的腰,在唐映枫的惊呼中搂住她的腿弯将人抱到了床上。
唐映枫吓得缩在一起,赵云怜却没动她,只掀过被子盖在她身上。
他埋在唐映枫肩窝,呼吸微沉。
脸边被轻轻贴了一下,赵云怜转过头,贴着她柔嫩的脸颊一点点亲吻。
“但我永远困在你这里。”
他缓缓停下,隔着被子将人紧紧地抱进怀里。
*
天色暗了又明,明了又暗。
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洒进来,在那些破碎的瓷片上映照出不同的光来。
唐靖柏亲自看押刺客和汪焕去了天牢,父皇此时应该早已经知道谁是幕后主使,却迟迟没有宣自己进宫。
他如同被凌迟一般,只觉得整个人如同处在沙漠,被太阳照射得快要干涸。
他脑海中不停闪过过往的记忆,几乎全与唐映枫有关。
皇家的人,天生比别家的孩子懂事,也比别人冷漠。
他们生就生在权力的中央,最先学会的便是察言观色,保全自身,然后学会的是,利用人心,党同伐异。
母妃从他幼时便教导他,不用把其余几个皇子当做兄弟。
他那时还不懂,渐渐长大便懂了。他们不是兄弟,不是家人,他们是竞争者。争夺的是同一个位置,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可唐映枫不同,她天生的干净天生的善良,和皇家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相似。
他幼时便看的出来,其余几个皇子都很喜欢她,所以唐映枫稍微对他们好些,赵怀亦便会别扭好几天不理她。
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从他懂得男女之别开始,从贵妃不停在他耳边说唐映枫是他未来的妻子开始。
他开始觉得唐映枫和贵妃一样了,她以往的单纯和善良似乎慢慢熏上了权势和野心的臭味,变得面目全非。
他开始疏远她,厌恶她。
唐映枫一开始还会委屈巴巴地找他,很多次之后便真的疏远了。
他那时也有些不适应,只觉得她的喜欢如此廉价。可他也不用去挽回和讨好,因为他们是有婚约的。唐映枫注定会成为他的王妃。
陪外祖母回江阴老家遇到薛明露时,他遇到了喝和唐映枫完全不同人,薛明露对自己百依百顺,万般崇拜。他以为自己找到了真正喜欢的人,却没发现,他和薛明露说的十句话里,九句话都是唐映枫。
看到唐映枫和赵云怜越走越近,他开始有些着急,却又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着急。
直到婚约解除那一瞬间,他才彻底反应过来,唐映枫从此之后跟他再无瓜葛。
他才明白,从始至终唐映枫都没有变过,被权势熏得遭透的人是他……变得面目全非的人也是他…
“王爷!”
“咚咚咚——!”
“王爷!!”
赵怀亦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站起身,打开门。
“王爷!陛下派人来……”赵怀亦并不听他说什么,似乎猜到了今日会是谁来,来干什么,下人也缓缓住嘴。
赵怀亦走到成总管面前:“带路吧。”
以往意气风发温润俊雅的三皇子,那双眼睛再无光彩,如同一潭死水一般。
成总管不由得唏嘘,淡声道:“是。”
狭窄的长廊笔直而漆黑,唯有靠两边的微弱的烛火照亮。
两侧牢狱之中只有一个铁门和铁窗,其余皆是高高的厚墙。
成总管弯着腰迈着碎步子带着赵怀亦朝里走去,尽头处的门大开着,一角明黄色显得格外刺目。
成公公停住步子:“陛下,端王带到了。”
赵怀亦走到皇帝面前,并未抬头看他,只是扑通一声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