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行至她身边。
她的衣摆和略显松散的鬓发在风中翻飞不息。
没由来地,他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对她打开双臂。
赵晏怔了怔,面无表情地握住他的胳膊,扳到头顶上方。
——做出一个投降的姿势。
她抿着唇,放下手,忍耐片刻,还是扑哧一声笑出来。
姜云琛无奈地叹了口气,不由分说地将她拥入怀中。
第45章 这混账,又趁机占她便宜……
赵晏猝不及防被抱了个满怀, 一时有些发懵。
鼻端萦绕着若有似无的冷冽熏香,犹如雪地中寒梅盛开,少年的怀抱却温暖, 为她挡下席卷而来的风, 仿佛冬夜里的一壶热酒,让她紧绷的精神与身体一并松懈下来, 竟生出几分困倦。
但旋即, 她回过神来。
他在做什么?自己又在做什么?
虽说祖父的兵马已撤出后院,只留下几名亲卫在禅房外负责警戒,但姜云琛这样对她动手动脚,也未免太旁若无人。
她试着挣开,他的胳膊却好似长在了她身上, 觉察到她的意图, 反而抱得更紧。
赵晏:“……”
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简直反了天了。
她正打算用武力换取自由, 闻到他衣襟上一缕极淡的血腥, 动作登时停住。
这是打斗时沾染,还是……
“放开我。”她压低声音,顿了顿, “你没受伤吧?”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冷硬, 以免此君浮想联翩。
心中却不由忐忑。
堂姐获救之后悲痛欲绝,她也不大好受, 就独自回屋等候消息。过了一阵,姜云琛出现,端着一盆热水,仔细地替她拭净脸颊和手上溅到的血。
彼时她心乱如麻,不敢想象万一霍公子有个三长两短, 堂姐该如何承受。她懂得那种欠人一命的滋味,况且霍公子变成如今这般,追本溯源,皆因堂姐企图逃离燕国公府而起。
她并未认真打量面前的人,确认他是否平安无恙。
姜云琛不知她心里百转千回,预感她要动手,已经在思考应对之策。
他打定主意,宁愿挨揍也不放开,却没想到竟等来这么一句。
她看不起谁呢?
对方那点三脚猫功夫,还不够他热身的。
正待调侃,突然福至心灵,话在嘴边转了个弯,轻声道:“无碍。”
身子却一沉,朝她肩头压下些许。
赵晏觉出异样,二话不说架起他的胳膊:“走,进屋让大夫瞧瞧。”
姜云琛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关切中,没料到她猝然发力,连忙拉住她,心虚道:“不必了,别耽误他们对霍公子施救。”
赵晏原本还有些迟疑,见他气息平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便抬腿踹了过去。
“赵娘子,脚下留情!”姜云琛飞快地揽过她的身子,重新抱入怀中,好言相劝道,“你我现在也算过命的交情了,你可不可以对我温柔些?”
“谁要跟你过命?就算没有你,我自己也能……”赵晏反驳到一半,“你的声音怎么回事?”
姜云琛三言两语解释了前因后果:“只顾着与你说话,都没来得及用解药。”
赵晏沉默良久,小心翼翼道:“方才那句话,你再说一遍?”
姜云琛心下纳罕,却依言照做:“只顾着……”
赵晏立刻打断:“不是,再前一句。”
“你我现在也算过命的交情了,你可不可对我温柔些?”
“……”
赵晏闭上眼睛,在脑海中逐字回放。
好奇怪。这音色、这语气,甚至整句话,都似乎曾经在哪里听过。
她抬起头,凝望近在咫尺戴着面具的少年。
恍惚间,他的身形与她记忆深处的残影重合,几乎要融为一体。
“有何不对吗?”姜云琛见她一动不动,愈发疑惑,“虽然那些人不堪一击,但如果我没猜错,他们当时并不想让我们活着离开。所以我说‘过命’,也合情合理。”
赵晏如梦初醒,对自己颇为恨铁不成钢。
她怎么又把他与纪十二想到了一起。
就凭赵宏所说,她和纪十二是莫逆之交,他肯定不会像姜云琛一样招人嫌。
那时候她还对姜云琛生着气,看到跟他有一星半点类似的人都恨不得绕道走。
尤其是一张嘴喋喋不休,每个字眼都能把人气得跳脚那种。
这时,身后禅房的门突然开启,赵五娘泪流满面,跌跌撞撞地冲出来:“晏晏,我梦见……”
下一瞬,她呆若木鸡地僵在原地,剩余的话被冷风吹散。
赵晏若无其事地挣脱桎梏,疾步走到她身边:“堂姐,快回去,当心着凉。”
赵五娘醒过神,恳求道:“让我看看他吧,确认他还活……还在就好。”
赵晏拗不过,只得吩咐婢女们带她去霍公子栖身的禅房。
少顷,一名婢女出来通报:“娘娘,霍公子的情况暂时稳定下来,如果能熬到早晨,就算渡过一劫。五娘子执意要留在里面,奴婢们劝说不动,您看……”
“由她去吧。”赵晏叹了口气,“强行让她休息,她也睡不踏实。”
换做旁人还能直接打晕,可堂姐那单薄柔弱的身板,她着实下不了手。
她朝禅房走去,行出几步,回头道:“你还在这做什么?等着明早变成雪人吗?”
姜云琛似乎有些不确定,但立马跟上,动作之快,就像是怕她中途反悔一样。
-
进入空无一人的禅房,赵晏适才意识到哪里不对。
她看了看床榻,又望向身后笑意盈盈的少年,顿时有种自己挖坑自己跳的感觉。
——是她让他进来的。
床榻狭小,虽然勉强可以容纳两人,却再也没有多余的空间。
她只得下逐客令:“此处条件有限,不比宫里,你到别的地方休息吧。”
“才做了生死之交,赵娘子便如此绝情……”姜云琛敏捷地躲过她飞来的一腿,振振有词道,“你早上输了比试,答应与我同床共枕,岂能出尔反尔?”
赵晏迎面走来,他又赶忙改口:“行行行,我不上床,坐在旁边歇一会儿就好。”
“别挡道。”赵晏扒拉开他,拿起桌上的包裹。
因为假扮旅客,两人特地带着行囊,她翻出干净的外袍,将其中一件丢给他:“转身,换衣服。”
姜云琛受宠若惊,与她各自背向对方,三下五除二换掉沾染血迹的外袍。
他等了片刻,问道:“我可以转过来了吗?”
“可以。”赵晏在桌边落座,对上他略显疑惑的目光,“我不能睡,以免堂姐或祖父有事找我。”
她也不知自己吃错了什么药。
赶不走他,又不好意思让他坐着将就,索性两人一起保持清醒。
肯定是因为他戴着面具。
她念及纪十二,无论如何也狠不下心来。
姜云琛发觉她的犹豫,但吃够了教训,也不敢多想,默默坐在她身旁的位置。
夜色渐浓,室内光线幽暗,飞雪簌簌打在窗扇,赵晏听了一时半刻,不由自主地合上眼帘。
她一头向桌案栽去,姜云琛及时托住,让她靠在自己肩头。
许是太累,又或者完全卸下防备,她没有因他的动作惊醒,反倒终于找见一个舒服的姿势,沉沉坠入梦境。
姜云琛屏息凝神,确认她不再动了,才放心侧头打量她的睡颜。
她的发丝拂在他的脖颈上,还带着外面的寒意,面容平静而恬淡,美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先前在承恩殿,她睡觉总是拉着帷帐,在燕国公府的时候,又一整晚背对他,而如今,她坦然把最不设防的一面展露给他——尽管现在的姿势非她本意。
他的目光渐次划过她乌黑的头发、光洁如瓷的额头、羽扇般的眼睫、小巧精致的鼻梁,最终停留在如花瓣娇嫩的唇。
莫名的渴望潜滋暗长,他却大气都不敢喘,生怕打破眼前难得的安谧与亲近。
寺庙里没有上好的炭火,夜晚温度直降,赵晏睡梦中觉得冷,下意识地往唯一的热源凑近。
姜云琛觉察到什么,轻手轻脚地将她打横抱起,放在床榻,用衾被盖住,想了想,和衣躺在她身侧,把她捞进自己臂弯。
谁让她嫌冷的。
他只是出于好心,才没有趁人之危。
-
姜云琛心里念着事情,又想尽可能地感受这份来之不易的亲密,一直没闭眼,直到窗纸微明,他估摸赵晏快要醒来,才依依不舍地抽身,去外面查看情况。
不多时,赵晏睁开眼睛,望见天色,惊觉自己竟睡了这么久,下一瞬,突然怔住。
她什么时候睡过去的?怎么会在床上?
但她无暇多思,惦记堂姐那边的情况,飞快起身,谁知一开门,刚巧与赵五娘打了个照面。
赵五娘形容憔悴,眼睛红肿,神色却平静许多。
赵晏轻声问道:“堂姐,怎么样?”
“佛祖保佑,霍公子转危为安。”赵五娘已然成为虔诚信徒,“方才他醒来,与我交谈两句,又睡下了。我想着与你说一声,让你不必再担心我。”
“那就好。”赵晏也松了口气,“你熬了一晚,也该歇一歇了。”
说着,侧身请她进屋。
赵五娘却有些踌躇:“我可以进去吗?”
“有何不可?”赵晏莫名其妙,干脆将她拉进来,回身关上了门。
赵五娘这才支吾道:“晏晏,其实我后半夜来找过你一趟,想叫你别再等我,自个先休息,结果守卫说,你和那位……都在屋里,我不敢贸然打扰,就回去了。”
她试探道:“你不会在深更半夜与外男共处一室,与你一同来的其实是太子殿下,对吗?”
赵晏无言以答,毕竟姜云琛抱她的画面都被堂姐撞个正着,再否认就显得欲盖弥彰。
“你放心,我不会对任何人乱讲。”赵五娘笑了笑,“晏晏,太子殿下是当真在乎你。”
赵晏不以为然:“他一片好意不假,但那是顾及我们过往的交情和祖父的面子。”
“此言差矣。”赵五娘摇摇头,“我和霍公子跟他素昧平生,即使他看在你与祖父的份上出手相救,大可支援几名武艺高强的护卫,而非亲自冒险。他是挂念你,舍不得与你分开。”
说罢,抢在赵晏争辩之前道:“堂姐是过来人,怎会看错?”
赵晏啼笑皆非,岔开话题:“别说这些了,先歇息吧。我睡了一晚,床铺还是热的。”
赵五娘顺从躺下:“你这里确实比其他屋子暖和。”
赵晏闻言,看向炭盆,意外发现里面早已冷却。
可她昨晚并没有被冻醒,反而像是拥着一簇火苗,从内而外皆是暖热。
脑中陡然生出一个匪夷所思的猜测,她深呼吸,大步流星走出门外。
姜云琛这混账,又趁机占她便宜!
-
雪还在下,但已经小了许多,赵晏四下搜寻着熟悉的身影,目光不经意掠过庭院,突然看到树下立着一个雪人,身穿她昨晚打斗时扔出去的披风和裙子,还戴了帷帽。
帷帽原本被劈成两半,而今却重新粘好,歪歪扭扭地扣在雪人头顶,周围散落着一圈横七竖八的雪球,被雪人用树枝指着,她辨认了许久,才看出来是自己和那群歹人。
谁的手笔,一目了然。
她与雪人对视半晌,忍不住破功,俯身将帷帽扶正。
不由想起小时候,有一年冬天,连降大雪,她和姜云瑶在院子里堆雪人玩,另一边,姜云琛与广平王世子你追我赶地打雪仗,一个不慎摔倒,砸在雪人上,将她们辛苦半日的成果毁于一旦。
姜云瑶当场哭了起来,赵晏转身加入战局,同广平王世子联手,把罪魁祸首变成了雪人。
当晚她留宿宫中,翌日清早,往院子里一看,赫然发现两个“花枝招展”的雪人,一个长裙飘飘,头上镶珠嵌玉,另一个佩剑执刀,身后还背着一把弓。
宫人解释道:“太子殿下半夜悄悄跑来,说要给公主和赵娘子谢罪,请二位笑纳赔礼。”
姜云瑶取下雪人头顶的珍珠步摇,宽容大度地一挥手:“既然诚心道歉,姑且原谅他一回。”
赵晏掂了掂弓,嘴上却毫不客气道:“这雪人堆得可真丑。”
时过境迁,姜云琛堆雪人的本事没有半分长进,依旧丑得令人发指。
赵晏暗自腹诽,手里的帷帽突然裂开。
“……”
这是什么粗制滥造的玩意儿?
“哎,别乱动。”一个人影从树后跳出,捡起帷帽,“我好不容易固定,又被你弄散了,赵娘子,你须得赔我。”
说着,蹲在雪人身畔,专心致志地修补。
赵晏忽然玩心大起,趁他不备偷偷团起雪球,一本正经道:“好啊,我赔给你。”
“你拿什么……”姜云琛一抬头,残影扑面而来,连忙侧身闪避。
雪球砸在雪人身上,刚归复原位的帷帽又一次惨遭毒手。
“赵晏,你太过分了!”姜云琛反手还击,“我要替它报仇!”
“你来啊,”赵晏不以为惧,“你若能赢,今晚你想睡哪里都可以。”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姜云琛当即不再与她客气,两人你追我赶,院子里雪球乱飞。
亲卫们各个目不斜视,偶尔矮身躲过误伤,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赵玉成在屋内听到响动,透过窗户一看,不禁哈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