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了顿:“也算有点自知之明,知道家母不想看见他。”
他肆无忌惮地编排先帝,赵晏却不便附和,只得安静地听着。
广平王又道:“晏晏,你放心,我那侄儿一点都不像他,完全随了他的父母及祖母。”
赵晏微微一笑:“叔父不必担忧,我自是相信太子殿下的。”
她看了看无知无觉的临川王:“还请叔父押送此反贼回宫复命,我去招提寺与殿下见面。”
广平王揶揄:“这么大的功劳,你确定要给我吗?”
赵晏点头:“委屈您这么久,我和殿下都不知该如何偿还。”
“我可不委屈,”广平王摆摆手,“我在宫里,除了不能出门,吃穿用度应有尽有,还乐得清静与逍遥,若不是惦记家中妻儿,我真想一辈子赖着不走。”
赵晏扑哧一笑,与他先后走出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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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提寺。
姜云琛下了马车,小心翼翼地将“赵晏”扶出来,揽着肩膀走进寺中。
住持毕恭毕敬地为两人引路,一路来到正殿。
进门后,姜云琛突然问道:“禅房那边可还住着其他香客?”
先前赵五娘失手点燃的房屋,已经由燕国公府出资修缮完毕,招提寺的名声也随之传开,前来求神拜佛者与日俱增。
“有五间房屋住人。”主持回答。
“寻个由头,让他们离开禅房,到正殿这边来。”姜云琛道,“不要透露是孤的命令。”
主持有些惊讶,却不敢多问,连忙下去办事。
没多久,香客们一头雾水地聚集在正殿前,不知是何缘故。
姜云琛若无其事地携“赵晏”走出殿外,一路去往后院。
四下沉寂,只有山风拂过,他屏息凝神,将全部注意力用于感受周围的响动。
这时,杀喊声远远传来,如石子投入水面,划破空气中的安静。
东宫的府兵到了,与临川王埋伏在附近的手下短兵相接。
嘈杂越来越近,夹在在其中的,还有一阵细微的脚步——
“这边!”姜云琛话音未落,已纵身而起,掠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赵宏一把掀开帷帽、甩脱披风,却险些被裙子绊倒。
这一路,他不知踩了裙子多少次,要不是太子寸步不离地扶着他,只怕已经露馅了。
天晓得阿姐是如何穿着这种玩意儿行走自如的。
他暗自腹诽,撩起裙摆三下五除二系在腰间,施展轻功追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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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晏赶到招提寺的时候,临川王的伏兵已放弃抵抗。
她心里松了口气,驱马直奔招提寺。
逐渐走进,她忽然闻到一阵刺鼻的火/药味,明显是从目的地的方向飘来。
她心头蓦然一跳,记忆深处的画面浮现脑海,恍然间,似乎回到乌勒的寿宴上,她在漫天硝烟中放声哭喊,可素来嬉皮笑脸地躲在她后面、等她保护的“纪十二”,却死死将她禁锢在怀里,任凭她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挣脱。
那时候,嗅觉中也满是这样的味道。
甚至连他身上清新的气息都被吞没无踪。
招提寺的大门映入视线,她翻身下马,一进去,就看到赵宏正翘首以待。
“阿姐!”他望见赵晏,三两步走到近前,他的衣衫有些凌乱,明显与人打斗过,裙子胡乱缠在腰上,露出里面的裤子与长靴。
赵晏顾不得取笑他的尊容,四下搜寻,却没有看到姜云琛。
一时间,心跳倏然加快。
赵宏见她愣怔,索性拉过她的胳膊:“你快随我来!”
第74章 他再也不会让她等了。……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 但转过后院,满目狼藉还是令赵晏一怔。
整排禅房被火/药炸开,一片残垣断壁, 只剩边缘两间幸免于难。
她低声:“阿宏, 这是怎么……可有人员伤亡?”
赵宏摇头:“阿姐放心,太子殿下事先请住持疏散香客, 他们并未遭受波及, 现在被安置在各个佛堂。我已派人回燕国公府传信,尽快运送些物资上山应急。”
说话间,两人行至禅房,赵晏看到门外守着的卫兵,不由停住脚步。
她想出言询问, 嗓子里却像是被什么堵住。
“阿姐?”
“……”
半晌, 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太子殿下……在里面吗?”
赵宏觉察到她手臂的颤抖,反应过来:“阿姐别怕, 殿下平安无事, 但……你进去看看吧。”
守卫们行礼,赵晏推门而入,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榻上的少年。
她三两步走到榻边。他闭着眼睛, 容色宁静而温和, 胸口轻微起伏,证明他仅是陷入沉睡。
赵晏心下稍定, 去探他脉搏,发现自己满手血污,不禁一顿。
赵宏适时递来一条锦帕,又帮她端过清水,赵晏飞快擦洗了一番, 缓缓将手指搭了上去。
肌肤相触的温度传来,她感觉到他平稳的脉搏,清晰地传递至指尖。
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骤然烟消云散,她长久无言,轻柔地扣住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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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乌西沉,清幽古刹笼罩在夕阳余晖中。
赵晏站在满院废墟前,问道:“发生了何事?”
“临川王的手下在此处埋伏了火/药。”赵宏回想当时情形,“寺庙无甚防备,他们应是趁着夜黑风高之际行动。香客们走后,有人悄悄躲着,估计原本是要等我和太子殿下进入禅房,再点燃引线,但殿下提前觉察到了动静,我们带着亲卫追过去,那人装作逃跑,实际则是故意靠近中间的禅房,我正要上前,就被殿下拦住,然后我看见禅房在火光里炸开。”
“东宫的援兵已经抵达,那人当是狗急跳墙,匆忙点了引线,打算与我们同归于尽。幸而殿下识破他们的阴谋,没有任何人受伤,后续冲出来的刺客也被亲卫们悉数拿下。但奇怪的是,火/药一爆炸,殿下就突然失去了意识。不知是不是因为……”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赵晏:“这副场面与当年在西域的时候过于相似。”
好在她神色平静,只轻轻点了点头。
赵晏和姜云琛猜测过,临川王会在招提寺埋火/药。
正殿会有僧人日夜值守,禅房是最合适的选择。
那些人必定没有想到,东宫的援兵会来得如此及时,且他们的计划早已暴露无遗。
唯一的意外,便是慢了半步,未能阻止那人引爆火/药。
这时,招提寺住持走来,对两人行了一个佛礼:“燕国公府的车马已到,贫僧多谢太子妃娘娘及赵公子施以援手。”
“不敢当。”赵晏歉然,“若非我与太子殿下百密一疏,贵寺也不必遭此无妄之灾。回头我会捐赠香火,并派人前来帮忙修整,还望您见谅。”
住持微微一笑:“娘娘言重,万事皆有缘法,或许这便是敝寺与您的缘分。您英勇无畏,率军平定反贼叛乱,太子殿下与赵公子有仁德之心,宁愿亲身涉险,也要力求保障百姓们的安全,佛祖看在眼里,定会庇佑你们福泽绵延。”
赵晏与他客套几句,送走了他,复而看向赵宏。
他一直没来得及换衣服,头上还歪歪扭扭地簪着两根折股钗。
赵晏哑然失笑,不禁打趣:“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做梦都盼着你是个阿妹,愿望落空,还哭了一场。可惜我以前没发现,你穿女装还挺美,早知如此,我就……”
“阿姐!”赵宏委屈巴巴地控诉,“我可差点没被你的裙子绊死!再说了,你既然这么喜欢小姑娘,何不自己生个女儿?”
“别贫嘴。”赵晏面上一红,转身朝禅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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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临,万籁俱寂。
赵晏褪去戎装,换上干净的衣衫,在姜云琛身畔躺下。
他迟迟没有醒来,她便派陆平回宫报信,决计在招提寺留宿一晚。
京城内有皇帝坐镇,临川王及其残部已交由广平王处理,她大功告成,只希望姜云琛尽快苏醒。
四月末的天气正是宜人,山间凉爽,却也不见寒意。
她紧贴着他,伸手环住他的腰身,感受呼吸起伏,终于明白了自己昏睡不醒时他的心情。
“我只等你一晚。”她喃喃道,“你明早要是再不睁眼,我就把你丢在这里,独自回宫。”
说罢,手臂却是收了收,仿佛怕他凭空消失一般。
她奔波作战大半天,此刻骤然松懈,疲惫如浪潮般袭来,不多时,便在熟悉的气息中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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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云琛朦胧中隐约听到赵晏说话,想要辨别声音传来的方向,视线中却一片漆黑。
意识浮浮沉沉,许多似曾相识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入脑海。
他在纪家的铺子里挑挑拣拣,认真筛选着合意的物品。
这把匕首与小时候闹出误会的有些相像,不知赵晏是否会喜欢,若不然,再定制两把一模一样的,让她知晓……他对她非常在意。
这支步摇应当会很衬她,她生得花颜月貌,戴上之后,必定美得令人挪不开眼。他才没那么自私、不让旁人看她,反之,他要她光鲜亮丽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再告诉他们,她只喜欢他。
这些书都是她感兴趣的类型,她收到后,定会爱不释手。
也不知她最近又学了什么,他也得好好努力,下次见面的时候,绝不能输给她。
他坐在桌前,一笔一划地写信。
她已经离开许久,没有任何音讯,他问阿瑶,阿瑶支支吾吾,显然是收到过她的信件。
可她为什么不肯给他传信?她明明对他有好感,还写了那样的字条。
他的信纸越攒越厚,想着只要她先寄信过来,他就把这些全部送去凉州。
一等便是两年。
永安十一年,他带兵支援凉州,得知安西都护府将有难,他力排众议,不顾将领们劝阻,执意先斩后奏、亲自率军前往西域。
希望建功立业是真,也因为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赵晏。
他在陈将军的帮助下瞒天过海,化作纪十二,在肃州追上了她的队伍。
两年不见,她出落得愈发美丽夺目,犹如璀璨明珠,漫天风沙都无法掩藏她的光彩。
她在兵器铺里,驻足打量那把小胡刀,他忽然玩心大起,后来居上抢走了她相中的东西。
这玩意儿有什么好的?
他为她攒了一箱子礼物,漂亮又耐用的武器多了去。
回到客栈,她用包点心的纸砸他,他接住,香甜弥漫开来,是她一贯喜欢的口味。
也不知她现在做樱桃饆饠的厨艺如何了。
他听闻边境线上有一伙马贼,多年横行霸道,尤其猖獗,百姓深受其害,于是与陈将军商议,携几名线人化作商贩,他趁机接近赵晏,线人们假意被马贼掳走,深入敌营打探情报。
后来多亏他们里应外合,他才确认杨凌的真实身份,在沙州布局,将那叛徒和马贼们一网打尽。
从肃州到西州,数千里的行程,近半年光阴。
他与赵晏朝夕相处,是从未有过的亲近。
以前在宫里,她只在白天现身,晚上便会与阿瑶住在一处。
而今风餐露宿是家常便饭,他曾在夜里转醒,看到她恬静的睡颜,怀中还紧紧抱着刀,时刻准备应对突如其来的意外。
他轻手轻脚地将外衣盖在了她身上。
翌日,她醒来,还颇为懊恼自己睡得太沉,都没有觉察到一丝风吹草动。
她说别人就罢了,纪十二的三脚猫功夫,居然也能对她动手。
他装作受打击的模样,转头不理她,悄然隐去嘴角的笑意。
顶着虚假的身份,他不知不觉将所谓的“颜面”抛诸脑后,开始由衷地对她袒露心意。
送她小胡刀,陪她彻夜长谈,带她去看佛窟,在漫天星河下拥抱了她。
以及那块玉佩,他原本就打算给她的东西。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一如她在他心目中的存在。
那时候,她应当已经认出了他。
否则也不会接受他的示好,并在伊州答应嫁与他为妻。
彼时站在热闹的街道上,形形色/色的路人擦肩而过,有汉人、有胡商,有的走在归家的途中,也有的只是异乡客。
西域的房屋风格与中原大不相同,更没有笔直宽阔的街衢,但热闹喧嚣不减。他闻到胡麻饼和烤肉的香气,以及蒲桃酒的清甜,一颗心化作春水,融化在触手可及的红尘烟火、十丈软红。
她含笑凝望他的眼睛,面若粉桃、目光清澈而纯粹,却是盛着无限情意。
他恨不得立刻摘下面具,当场与她结拜天地。
所幸理智回笼,让他硬生生打住。
他不能让她如此草率地嫁给他。
她要在西州请朋友们喝喜酒,他自然不会阻拦,但他要等到大破敌军之后,风风光光地去凉州见她的父母,再回京城正式向燕国公府提亲。
西州城外一别,他本以为两人很快就会重逢。
却不料世事无常,再度听到她的消息,竟是安西都护府的人来报,她要舍身去刺杀乌勒。
他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但为时已晚。
她穿着鲜艳如火的舞衣,轻纱翩然飞扬,金色的头饰和手腕脚踝上的铃铛熠熠生辉,却不及她黑发雪肤、五官精致更摄人心魄。
乌勒已然看得入迷,而变故就发生在一瞬间。
隐藏在百戏团中的杨叔一行骤然发难,乌勒的护卫反应极快,却无法抵抗他们不要命的进攻。
漫天血雨,人群四散奔逃,只有他逆流而上,不顾一切地赶赴至她身边。
他亲手设局诛灭马贼,又经历了几场小规模的战事,并非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死亡。
可是看着曾经笑呵呵地称他“纪公子”,与他勾肩搭背、商量着以后去凉州喝酒的同伴们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有的容貌和肢体都已不全,他心里宛如被万千钢针刺中,几乎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