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门被吴朔用巧力一卸,便被拆了下来,放在一旁,任由他人进出。
秦妗看了一眼安静的照朱楼,缓步从后院走了进去。
今日,他们不是来捉拿要犯的,不必像个贼似的飞檐走壁。她正大光明地走进去,只为见姜骛一面。
没想到,楼中空荡,所有姑娘们都在一二楼的房间里关着禁闭,待他们登上四楼后,迎面才看见了一名黑衣男子。
那名男子微微一笑,站在厢房的门口,伸手对秦妗请道:“秦姑娘,我家公子已经等候你多时了。”
姜骛竟在等她?
秦妗微微挑眉,看了一眼月色珠帘后微开的房门,抬脚就要进去。
“且慢。”男子拦下了吴朔几人,平静说道:“公子只让秦姑娘一人进去。”
吴朔顿时一急,害怕有诈。
秦妗却很是从容不迫,颔首道:“那你们就候在这里罢。”
她转身便进了门,只余男子和吴朔对视。
吴朔紧盯着面前的厢房,凝神注意着从里面传来的声响。
一旦有什么状况,他必须立刻拿下眼前的男人,然后冲进去营救主子。
燕社看这情形,顿觉是个好机会,慌忙给三哥打了个手势,从吴朔身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走了。
厢房诺大,分为里外两间。
外间缠了许多朱绸金幔,拦住了秦妗看向里面的视线。
两尊香炉中幽幽燃着暖香,壁上挂了不少字画,落款皆是“陵南游生”。
亏得秦妗素来喜爱文人墨宝,一看便知,这是姜蕴的手迹。
想不到姜骛会如此怀念他逝去的父亲。
她眼神一黯,放轻脚步,向里间走去。
“你来了。”
姜骛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低沉清淡,没有裹挟太多情绪。
秦妗握紧了手,抬眼看去。
他换了一身素雅的软绸白裳,上面绣了深深浅浅的墨竹,正斜坐在美人榻上,和从前那个桀骜不驯的模样判若两人。
秦妗皱了皱眉,走到他的跟前,在对面为她备好的软榻上坐下,定睛一看,才发现姜骛怀中还横放着一把冷光流连的乌青长剑,剑鞘则放在他的脚边,躺在白绒毛毯上。
他的眸光锁在秦妗身上,少了几分狠厉。
沉默片刻,姜骛指了指案桌上的一杯清酒:“给你的。”
“多谢。”秦妗看了一眼,没有端起。
姜骛微微一笑,揉了揉额角,忽然拿起怀中的长剑,将它猛地一挥,刺破了气流,重重拍在了桌上。
而秦妗睫毛都没有颤动一分一毫。
见状,他站了起来,转身拉开了里间的绸幔,墙上的一张画像缓缓出现在了两人眼前。
笔触精细,色彩温润,正画着一副钟鸣鼎食之家在园中看戏的场景。
仔细看这个世家里的每一个角色,便会发现,是曾经荣盛的姜氏大房十数口人,天真烂漫,和乐融融。
姜骛负手静静看着画:“你不觉得,那杯酒应该由你代替秦家喝下?”
画上的人,如今只剩下他了。
姜骛伸手摸了摸画上那个躲在角落中嬉戏的年幼自己,苍凉一笑。
秦妗的目光从墙壁上挪开,看向了姜骛。
他背对着她,白裳上沁透了血渍,正在晕散开来。
看样子,被卫岐辛砍的那一刀的确伤得不轻,而且他似乎并没有医治,如今伤势恐怕正在恶化,情况不妙。
秦妗抿唇不语,干脆端酒站了起来,走到姜骛身旁,平静地对他说道:“大晋建朝数百年间,世家之间党同伐异已成常态,若有人想往上爬,便定会将另外的人挤下去。”
“以往秦家利益熏心,与数家明争暗斗,但姜太保一事,实属害了无辜之人,这是我和父亲的错。”
她看着姜骛那双狭长的眼眸,容色稍黯,转头对墙上的画鞠了三躬,一口饮尽杯中清酒。
入口的滋味并无异常。
她有些发怔。
就在此时,姜骛忽然拿起了榻上长剑,对准她的心口,面无表情。
秦妗昂起纤细雪白的脖颈:“你心中有怨,我自然无话可说。只是姜骛,你叛了大晋,他日入了黄泉,又该如何见你父亲?”
姜骛没有说话,剑尖轻轻刺进了秦妗的里衣。
她的目光不曾动摇。
僵持半晌,他颓然丢下了剑,坐了回去,轻声一笑:“我没资格替父亲原谅你们。”
“叛了大晋?”
他唇边的弧度越发上扬,看起来却是苦涩难言:“你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说到底,我终究败了。”
姜骛背上的血渍浸得愈加浓郁,房中充斥着一股新鲜血腥的气味。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倦:“带着你的侍卫们走罢。”
“待你们秦家进了地狱——”
“再自行去见我爹娘。”
秦妗不言不语,将地上的长剑捡起,连带喝尽的酒盏,一同放回了案桌,最后再注视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第52章 直闯秦府
燕社拔出剑来, 用剑尖一挑,便捣破了紧闭的窗楹,翻进了沁芷的房间。
“谁?!”
发觉里屋传来响动, 坐在软凳上绣荷包的沁芷害怕起来, 将针线一扔, 便想跑出门去。
奈何现下的姑娘们都被关着禁闭, 门怎么也打不开。
沁芷的额角出了冷汗,六神无主之时, 忽然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
“是我。”燕社低声说着话, 语气有些焦急:“阿芷,快和我走,离开这个地方。”
原来是他。
沁芷的心顿时落了回去,平静了几分, 挣脱燕社的手,喘了两口气,转身问道:“为何这么急着要走, 你犯了什么事么?”
她面前的俊秀少年沉默了片刻,迟疑道:“秦家规定暗卫不许有私事异心, 如今他们已经知道了你的存在,保不齐会伤害到你。我带你出去以后, 你就走得远远地, 其余都不必再管。”
“就算我走了,你就安全了?”
沁芷心下早已明白他们的处境, 此刻听见他终于如实说出,不禁泪意上涌,紧紧拽住他的衣袖,咬牙说道:“沁芷出身低微, 行下九流之事,无人看得起,承蒙燕公子垂爱,已觉无憾。”
她凝视着燕社,微微一笑:“所以,又怎么会独自逃命?”
“我要留下来。我们一起想想办法,虽说秦家势大,但不一定真会来害我们。”
看着她坚定的面容,燕社愣怔了。
她明明身姿娇小,看似弱柳扶风,可却比这照朱楼中的其他女人都要坚强。
沁芷见他久久不答,生怕他还要送自己走,连忙拉着人在软凳上坐下,倾身斟满了两杯酒,端起其中一杯,递了过去:“且与我共饮一杯罢。”
“终究会有法子的。”
燕社有些动容,与沁芷饮尽后,摸了摸她的头顶,勉强一笑:“阿芷是最好的。”
他敲着桌面,陷入沉思。
半晌,沁芷忽然问道:“如果你立下了功,再求秦小姐宽恕你我,是否可行呢?”
是个可行的。
燕社缓缓屈起了手指,捻着指腹,皱眉说道:“但我前头还有许多兄弟,去哪里找立功的机会?”
两人安静了一会。年少公子心事重重,清秀少女坐立难安。
不一会,她终于开口。
“燕公子——”
沁芷打断了燕社的思索,将袖子一捋,露出一截光洁细腻的手臂,轻声说道:“自从上次一别,你难得机会来寻我。日后还不知会如何,沁芷斗胆向您要一样东西以作留念。”
“什么?”燕社回过神,下意识地看向她的手臂,在最白皙的那处,一颗守宫砂痣灼灼赤红,红得刺眼。
他一惊,连忙抬眼,只见沁芷双目盈盈含泪,从容却又羞怯,咬着蔷薇般的唇瓣,缓缓靠近他的怀中,开始一点点抽开他腰间的系带。
燕社刚欲推开,忽然察觉心间正烈烈燃起了一股奇异的火,想要攥住怀中软玉的手腕,撇开她那慢腾腾的动作,直接将人抱上床去剥开衣服。
“你——”他瞥了一眼桌上喝尽的酒盏,面容浮上些许怒火。
沁芷的心意他也明白,但何必要做到这个地步?
胸膛前伏着的美娇娘还在颤颤巍巍地为他宽衣解带,尽管十分难堪,却依旧没有放弃的意思,还直起身子,在他的耳畔轻轻吹气,软声说道:“自沁芷知事以来,学的便是琴棋书画与取悦他人。“
“但沁芷不愿放任自流,因此宁肯被打被骂,做尽粗活,也只弹弹琵琶小曲,至今完身。如今就不一样了,沁芷愿意——”
她顿了顿,忍着杏眸中的泪水:“愿意将十几年来所学之术通通用上,只为燕公子高兴。”
说到这里,她也不再做最后的犹豫了,站起身来就开始解外裳。
沁芷低头解得认真,却忽然“啪”地一下,被一件锦鼠斗篷盖住了全身。
是燕社从屏风上取下的。
他手下有些粗鲁,将她裹在斗篷中,来回缠了好几道,直到她动弹不得后才住手。
“燕、燕公子?”
沁芷傻眼了,讷讷轻唤着他的名字,一脸迷茫不解。
她不是在酒中下了药么?据姐妹说,只要男人中了那味药,只会意乱情迷,断不可能再起身反抗。
看着眸光清醒的燕社,沁芷顿时窘迫起来,眼泪再也藏不住了,啪嗒啪嗒往下掉。
燕社叹了一口气,将人扛到软榻上,好生安放后,无奈地刮了刮她的小脸,为她拭去泪水,忍住笑意说道:“蠢丫头,你不知道什么叫做内功?”
所谓内功,像这种热毒,自然是可以逼出来的。
实在不济,他怀中还常备丹药。另外,冷水也可以解围。
真不知道这个丫头是从哪里学会的小伎俩,以为中药了就会非要女人不可。
若真有那种事情发生,必定也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呵。
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如此厉害的药粉。
他微微一笑,俯身吻在沁芷委屈的眉眼上,为她理了理发丝,低声道:“别怕,我已经想出法子来了。”
“阿芷,还真要多谢你这颗守宫砂了。”
眼看时间不多了,燕社依依不舍地看了她最后一眼,转身翻窗离去。
“等等!”沁芷反应过来,急忙喊道,但窗外已经空荡,再无他的痕迹。
生怕其他人进屋后发现他来过,她只得住口,不敢再扬声叫唤。
屋内沉寂了一会,突然响起了“咚”的一道闷声,像是有什么重物落在了地上。
沁芷掉下了软榻,一脸生无可恋,费力在地上扭来扭去,试图解开斗篷。
叫他等等,他也不听。
呜呜,这个急躁的男人,倒是帮她挣脱以后再走也不迟啊!
全然不知已经被她记恨上的燕社还在傻笑,跟上了出楼的秦妗等人,满脸高兴。
“怎么这么开心?”
三哥背着众人,推了推他,有些奇怪:“刚才你不是还急得要死吗?”
到底还是个年轻人,燕社抑制不住兴奋,摆摆手,意气风发,开口道:“倘若立了功,主子会留情,对吧?”
“对是对,但你怎么立功?”
他神秘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自打心悦沁芷后,他有偷偷去了解过这名擅长琵琶的艺女,知道她以往常常被慎王叫去弹小曲。
那颗守宫砂,便证明着真正的卫岐辛与世人想象的纨绔子弟并不相同。
卫岐辛和主子如今的关系,他们暗卫一清二楚。
若是能在京城中查出慎王以往的桩桩善事,又为他洗清不良的名声,到时候,议亲的两家都高兴自在,何愁主子不赏?
论武功,他燕社的确比不过其他兄弟。但他最拿手的,其实就是收集和散布消息。
秦氏陷入危机时,不知有多少次,都是他得了消息,又造了利于秦相的舆论到大街小巷去。
舆论这个东西,从古至今,都是不容被小觑的东西。
燕社翻身上马,望着前方长街,不禁轻声一笑。
慎王,就等着感激他罢。
***
次日,阴沉数日的天气终于晴朗起来,尽管冬日没什么温度,但看着心情总是好的。
秦妗和许姨娘一起,懒懒坐在树下。
她如同青葱般纤长的手指中托了一枚橙黄的柑橘,正悠闲地剥着橘皮,含笑望向几步开外的父子。
秦相将昂哥儿抱在怀中逗着,又将他放在刚做好的秋千小椅上,作势要放手,闹得小婴儿哇哇乱叫,笑得露出粉红柔软的牙床。
许姨娘也笑了起来,挽过秦妗的手,眯眼瞧着淡蓝的天空,幸福地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真好。”
秦妗手下一顿,看了看她发愣的侧脸,假装没有听到,只递过去了一瓣多汁的橘子:“姨娘,吃这个。”
正在此时,吴朔却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两人的身后,小声叫道:“主子。”
秦妗皱了皱眉,放下剥好的橘子,起身和吴朔走到小院角落中去:“什么事?”
吴朔附耳说道:“王爷已经得了消息,带人去照朱楼缉拿姜骛了。”
听到这个消息,秦妗面上并没有太多表情。
姜骛作为仓族部落封的左贤王,迟早是要被大晋擒下的。
就算她不泄露行踪,也会有旁人泄露。
沉思片刻,她点点头,转身便往府中设下的小祠堂走去。
屏退下人后,秦妗点燃三根长香,拂裙跪在地上,静静看着面前一墙的牌位,沉声说道:“祖宗在上,秦氏这些年来所犯下的错事,罪女秦妗全部承担,只求亡魂在九泉下得知后能够安息,愿姜氏——”